荷蘭歷史學家約翰·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寫道:“一聽到‘文藝復興’這個詞,迷戀昔日之美的夢想家,眼前便一片流光溢彩。”[11]更準確地說,在他(或她)的心目中,閃現著波提切利(Botticelli)的《維納斯的誕生》(Birth of Venus)、米開朗琪羅的《大衛》(David)、列奧納多·達·芬奇的《蒙娜麗莎》(Mona Lisa)、伊拉斯謨(Erasmus)、盧瓦爾(Loire)城堡、《仙後》(The Faerie Queene),所有這些彙聚為一幅承載著創意與文化的黃金時代畫卷。
文藝復興(Renaissance)——以大寫字母“R”開頭——的這般形像可以追溯到19世紀中葉的法國歷史學家儒勒·米什萊(Jules Michelet,他對此持擁護態度)、批評家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和建築家A. W. 普金(A. W. Pugin)(他們二人對此持反對意見)、詩人羅伯特·勃朗寧(Robert Browning)和小說家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這兩位的看法較為模稜兩可),而最重要的是瑞士學者雅各布·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15]。在其名作《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The Civilisation of the Renaissance in Italy,1860)裡,布克哈特以兩大概念給這段時期定下基調:“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和“現代性”(modernity)。“在中世紀時,”布克哈特認為,“人類意識……還籠罩在共同的紗幕之下,半夢半醒……人對自我的意識,僅限於種族、民族、宗派、家族或社團中的一員——隻是借助某些一般性的範疇,來進行自我歸類。”然而,在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這一紗幕便率先消融了……人成了精神上的個體,並自我確認如此”[1:第2部分]。文藝復興意味著現代性。布克哈特在書中宣稱,意大利是“現代歐洲眾子中的長子”。而14世紀詩人弗朗切斯科·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英語裡稱作“Petrarch”)是“首批的真正現代人之一”。藝術與思想的偉大復興始於意大利,隨後這些新觀念與新藝術形式傳播到了歐洲的其他地區。
文藝復興這一觀念是一種神話(myth)。當然,“神話”是一個模稜兩可的術語,我特意用在這裡,涉及兩種不同的含義。當談及種種“神話”時,專業歷史學家通常是指他們明確發現有錯或至少有誤導性的表述。以布克哈特對文藝復興的描述為例,歷史學家反對的是布氏將文藝復興時期與中世紀、意大利與歐洲其他國家置於戲劇性的對照。他們認為,這些對照有所誇大,忽視了中世紀時期的諸多創新之舉、傳統觀念存續到16世紀甚至更晚的事實,以及意大利對其他國家(特別是尼德蘭)繪畫與音樂的興趣。
“神話”的第二種含義偏文學性[14]。一個神話是一個富含像征意味的故事,講述一些更富傳奇色彩的人物(更陰暗,或更高貴),是一個有寓意的故事,尤其是一個講述過去的故事,為現在某些事物的存在提供解釋或合理性證明。布克哈特的文藝復興也屬於這一意義上的神話。他所講故事中的人物,不論是英雄般的萊昂·巴蒂斯塔·阿爾伯蒂(Leon Battista Alberti)和米開朗琪羅,還是反派似的博爾吉亞家族(the Borgias),都頗具傳奇色彩。此種類型的故事,一方面為現代世界提供解釋,而另一方面又為其提供了辯護。它是一種富含像征意味的故事,因為它以覺醒和重生的暗喻來描述文化的變遷。這些暗喻不是單純的裝飾,而是布克哈特用以解讀文藝復興的根本要素。
這些暗喻在布克哈特的時代並不新鮮。自14世紀中葉以來,越來越多的意大利及其他地區的學者、作家和藝術家,開始使用復興(renewal)意像來記述他們生活在一個新時代的感受,在經歷了他們所謂的“黑暗時代”(dark ages)之後而重新步入光明(re-emergence)的時代,一個再生(regeneration)、革新(renovation)、回歸(restoration)、懷古(recall)、重生(rebirth)或再度覺醒(reawakening)的時代[12:第1章]。
在他們的時代,這些暗喻也並不新鮮。古羅馬詩人維吉爾(Virgil)在《牧歌》(Eclogue)第四篇中描繪了一幅回歸黃金時代的生動圖景,重生概念也在《約翰福音》(Gospel of St. John)中有清晰的表述:“人隻有在水與聖靈之中重生,方能進入上帝之疆。”在我們關注的1300—1600年這段時期使用此類暗喻,若說有什麼獨特之處,那就是它們被用於學術或藝術運動中,而非政治或宗教運動中。比如,在15世紀30年代,萊奧納爾多·布魯尼(Leonardo Bruni)曾這樣描述彼特拉克,一個“如此優雅和天纔的人,以至於他可以辨認出那早已遺失的古樸典雅的風尚,並令其重返光明”。伊拉斯謨對教宗利奧十世(Leo X)說,由於知識與虔誠的復蘇,“我們的時代……有希望成為一個黃金時代”;而喬爾喬·瓦薩裡(Giorgio Vasari)則圍繞藝術復興(a renewal of the arts)這一概念,把畫家、雕刻家和建築師有條不紊地安排進他的《藝苑名人傳》(Lives of the Artists),並劃分為三大階段,以喬托(Giotto)時代為起點,以達·芬奇、拉斐爾,特別是瓦薩裡自己的老師米開朗琪羅為峰頂[20]。
和所有的自我形像一樣,文藝復興時期學者和藝術家的自我形像既有啟發性又有誤導性。如同子輩抗拒父輩一代,這些文藝復興人也屢屢抨擊“中世紀”,但他們從這個時代繼承的東西,遠比他們自己意識到的要多。一旦他們高估了自己與那剛過去的中世紀之間的距離,他們也就低估了自己與更遙遠過去之間的距離。那更遙遠的過去,恰恰是他們推崇備至的古典時代。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描述的自我重生是一個神話,是一種關於過去的誤導性表述,是一場夢,是願望的滿足,是那關於永世輪回的遠古神話的重演(re-enactment)或再現(represent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