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講
《紅樓夢》之“本”
第六節
文化經典《紅樓夢》
每當與外國訪問者晤談時,我總是對他們說,如果你想要了解中華民族的文化特征、特色,最好的——既最有趣味又最為便捷、具體、真切、生動的辦法,就是去讀通《紅樓夢》。
這說明了我的一種基本認識——《紅樓夢》是我們中華民族的一部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文化小說”。
這話又是從何說起的呢?
我是說,從中國明清兩代所有重要小說來看,沒有哪一部能夠像《紅樓夢》具有如此驚人、廣博而深厚的文化內涵的了。
大家熟知,歷來對《紅樓夢》的闡釋眾說紛纭、蔚為大觀——有的看見了政治,有的看見了史傳,有的看見了家庭與社會,有的看見了明末遺民,有的看見了晉朝名士,有的看見了戀愛婚姻,有的看見了明心見性,有的看見了讖緯奇書,有的看見了金丹大道……這種洋洋大觀,也曾引起不少高明人士的譏諷,或僅僅以為談資,或大笑其無聊。其實,若肯平心靜氣,細察深思,便能體認,其中必有一番道理在;否則的話,為什麼比《紅樓夢》更早的“四大奇書”——《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西遊記》,都沒有出現這樣的問題,顯現如此的奇致呢?
正由於《紅樓夢》包孕豐富,眾人各見其一面,各自謂獨探驪珠,因此纔引發了“紅學”上那個流派紛呈、蔚為大觀的現像。而這“包孕豐富”,就正是我所指的廣博深厚的中華民族傳統文化內涵的一種顯現。
近年來,流行著一種說法——從清末以來,漢學中出現了“三大顯學”,一曰“甲骨學”,二曰“敦煌學”,三曰“紅學”。也有人認為把三者相提並論,這實在不倫不類、強拉硬扯。但是,我卻覺得此中亦深有意味,值得探尋。何則?“甲骨學”,其所代表的是夏商盛世古文、古史的文化之學;“敦煌學”,其所代表的是大唐盛世的藝術哲學的文化之學;而“紅學”呢,它所代表的則是清代康乾盛世的思潮世運的文化之學。我們中華燦爛的傳統文化,分為上述三大階段,這三大階段又反映為“三大顯學”,倒實在是一個天造地設的偉大景觀。思之繹之,豈不饒有意味?
從這個角度來講,我覺得《紅樓夢》之所以為文化小說者,道理遂更加鮮明顯著。
那麼,我既不把《紅樓夢》叫做什麼政治小說、言情小說、歷史小說、性理小說……而獨稱之為“文化小說”,則必有不棄愚蒙而來見問者——你所謂的《紅樓夢》中包孕豐富、深厚的文化內涵,究竟又是些什麼呢?
中國的文明史非常悠久,少說也已有五千年了。這樣一個民族,積其至豐至厚,積到舊時代最末一個盛世,產生了一個特別偉大的小說家曹雪芹。這位小說家,自然早已不同於說書人、不同於般小說作者——他是一個驚人的天纔;在他身上,儀態萬方地體現了我們中華文化的光彩和境界。他是古今罕見的一個奇妙的“復合構成體”——大思想家、大詩人、大詞曲家、大文豪、大美學家、大社會學家、大心理學家、大民俗學家、大典章制度學家、大園林建築學家、大服裝陳設專家、大音樂家、大醫藥學家……他的學識極廣博,他的素養極高深。這端的是一個奇纔、絕纔。這樣一個人寫出來的小說,無怪乎有人將它比作“百科全書”、比作“萬花筒”、比作“天仙寶鏡”——在此鏡中,我中華眾生的真實相,鋒芒畢現,巨細無遺。這是何等的慧眼,這是何等的神力!真令人不可想像,不可思議!
我的意思是借此說明——雖然雪芹好像是隻寫了一個家庭、一個家族的興衰榮辱,離合悲歡,卻實際上是寫了中華民族文化的萬紫千紅的大觀與奇境。
在《紅樓夢》中,雪芹以他的彩筆和椽筆,使我們歷歷如繪地看到了中華人如何生活——如何穿衣喫飯、如何言笑逢迎、如何禮數相接、如何思想感發、如何舉止行動。他們的喜悅、他們的悲傷、他們的情趣、他們的遭逢、他們的命運、他們的擔當、他們的頭腦、他們的心靈……可以一一地從《紅樓夢》中、從曹雪芹筆下,尋到最好的、最真的、最美的寫照!
中華民族面對的“世變”是“日亟”的!中華民族文化的基本光彩與境界,都是不應也不會亡佚的——它就鑄造在《紅樓夢》裡。這正有點像蘇東坡所說的:“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所以我說——《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文化小說。
《紅樓夢》幾乎家喻戶曉,問其何書耶?非演“寶黛愛情”之書乎?人皆謂然,我則曰否。原因安在?蓋大家對書中“情”字之含義範圍不曾了了,又為程、高偽續所歪曲,所惑亂,故而誤認,曹雪芹之“大旨談情”,男女之情耳。其實這是一個錯覺。原來在曹雪芹書中,他自稱的“大旨談情”,此情並非一般男女相戀之情。他借了對一大群女子命運的感嘆傷懷,寫了對人與人之間應當如何相待的巨大問題。他首先提出的“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已然明示讀者——此書用意,初不在於某男某女一二人之間,而是心目所注,無比廣大。他借了男人應當如何對待女子這一根本態度的問題,抒發了人與人的關繫亟待改善的偉思宏願。因為在歷史上,女子一向受到的對待方式與態度是很不美妙的,比如《金瓶梅》作者對婦女的態度,即是著例。假如對待女子的態度能夠有所改變,那麼人與人——不管是男對男、女對女、男女互對的關繫,定然能夠達到一個嶄新的崇高境界。倘能如此,人生、社會、國家、世界,也就達到了一個理想的境地。《紅樓夢》正是曹雪芹借寶玉而現身說法,寫他如何為一大群女子的命運而憂傷、思索。他能獨具隻眼,認識到這些女子的纔貌、品德,她們的干纔——如熙鳳,她們的志氣——如探春,她們的識量——如寶釵,她們的高潔——如妙玉,她們的正直——如晴雯……都勝過掌權的須眉濁物不知多少。他為她們的喜而喜,為她們的悲而悲。他設身處地,一意體貼;他不惜自己,而全心為之憐憫、同情、贊嘆、悲憤。這是一種最崇高的情,沒有半點兒“邪思”雜於其間。《紅樓夢》是不容俗人以“淫書”的眼光來褻瀆的!
寶玉的最大特點是自卑、自輕,自我否定、自我犧牲。試看他凡在女兒面前,哪怕是一位村姑農女,也是“自慚形穢”,絕無絲毫的“公子哥兒”的嬌貴意識。他燙了手,不覺疼痛,亟問別人可曾燙著?他受嚴父之籉幾乎喪生,下半身如火燒之灼痛,也不以為意,卻一心隻想著別人的命運,一心隻望別人得到慰藉。他的無私之高度,已經達到了“無我”的境界!他寧願自己化灰化煙,隻求別人能夠幸福,也是同一意境。
寶玉是待人最平等、最寬恕、最同情、最體貼、最慷慨的人,他是最不懂得“自私自利”為何物的人!
正因此故,他纔難為一般世人理解,說他是“瘋子”“傻子”“廢物”“怪物”“不肖子弟”,因而為社會所不容。
寶玉之用情,不但及於眾人,而且及於眾物。所謂“情不情”,正是此義。
所以我認為——《紅樓夢》是一部以重人、愛人、唯人為中心思想的書;它是我們中華文化史上一部最偉大的文化著作。曹雪芹——他以小說的通俗形式,向最廣大的人間眾生說法;他有悲天憫人的心境,但他並無“救世主”的氣味;他如同屈大夫,感嘆眾芳蕪穢之可悲、可痛,但他卻沒有那種孤芳自賞、唯我獨醒的自
我意識。所以我認為曹雪芹的精神境界更為崇高、偉大。
很多人都說寶玉是禮教的叛逆者——他的思想、言談、行動中,確有“叛逆”的一面,自不必否認。但還要看到,其真正的意義即在於他把中華文化的重人、愛人、為人的精神,發揮到了一個“唯人”的新高度,這與歷代諸子的精神仍然是一致的,或者是殊途同歸的。所以,我纔說《紅樓夢》是中華文化代表性最強的不朽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