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做一個可愛的人(節選)
受訪人:謝冕
采訪人:邵燕君
采訪時間:2020 年9 月10 日
受訪人介紹:謝冕,1932 年生。1955 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繫,畢業後留校任教。北京大學中文繫當代文學博士點首任博士生導師。長期從事中國新詩批評和研究工作。1980 年籌辦並主持了全國唯一的詩歌理論刊物《詩探索》。現任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名譽院長,著有《中國新詩史略》等,主編有叢書《中國新詩總繫》《中國新詩總論》。
采訪人介紹:邵燕君,1986 年進入北京大學中文繫,北京大學中文繫教授,現任當代文學教研室主任。主要從事網絡文學研究和文學生產機制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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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 冕:是這樣的,我的人生當中有幾個重大的選擇。一個選擇就是到軍隊去。我小時候看到社會的不公,生活很艱難,比如北方的“路倒”,餓得不行的人倒在路上,連個尸首都沒人收拾。一方面是燈紅酒綠,一方面是這樣的不公,加上自己的切身體會,因為我家庭很貧寒,於是對底層老百姓的生活就有天然的一種親切感。那個時候是1949年,4月解放軍渡江,5月上海解放。我們家鄉福州靠著上海很近,感受到新的時代要到來了。這時候我自己生活也很困難,我每年上學都要老師批條子減學費,剩下的這些我還交不了,我都要家屬,比如我的姐姐,還有家裡頭親戚朋友幫助那部分沒有被免的學費。求學是太難了,我要找一個出路。
這時候家鄉解放了,就看到人民解放軍的戰士們,在八千裡行軍之後,都頂著大太陽睡在街上。我說哪有這樣的軍隊,這個軍隊是義師,我要參加這個軍隊,我要跟著這個軍隊解放全中國。
這就是我的一個最早的選擇。我一方面對舊社會有這種感受,腐敗、黑暗;一方面又好像有新的理想、新的火光在前面。至於說前面是什麼,也知道,有風險,因為香港還沒解放,整個閩南都沒解放,我跟隨著部隊走的時候,當然有整個生死的考驗,但那就不在考慮之內了。就是往前走,就是這樣一種選擇,我投身軍旅,當了六年的兵。
邵燕君:那這六年的軍旅生活在您一生之中有什麼影響?
謝 冕:軍旅生活。我不美化我自己,我是一個小知識分子,學問不大,大小是個高中生,對不對?有一點文化。知識分子渴望自由的生活、自由的思想,軍隊的紀律,限制得很嚴。但這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啊,我自己選擇要走出家庭,我要解放全中國啊,我沒有回頭路。不僅我自己,我還動員了很多愛好文學的同學一起參軍,有十幾個人,沒有回頭路。不管前面怎麼樣,我自己選擇的路我要走到底。軍旅生活有個好處,使我變得很堅強。我什麼都不顧、什麼都不怕,我既然選擇了,就一定要勇敢地往前走。另外一個是守紀律,你答應的事一定要做到。我有一種堅持,不畏艱險,而且守紀律、守時間,這就是軍隊給我的。所以看起來我像個詩人,但我還有戰士、軍人身份給我的鍛煉。在年輕的時候受一些鍛煉是很好的,對自己的一生有很多好處。
邵燕君:後來您又報考了北大中文繫。您說復員以後好像又感受到了一種聖地的召喚,這個聖地就是北大中文繫嗎?怎麼召喚的呢?您也是著名的55 級學生,這個年級集體編寫了《中國文學史》,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之後又跟五位同學,包括洪子誠老師、孫玉石老師,編寫了《新詩發展概況》。這都是大會戰式的集體寫作,當時是以青年革命的姿態反權威,纔能夠讓學生編教材。這個經歷太罕見了,應該說隻能發生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我們不可能復制。如果單從學術訓練、學術經歷層面談,您覺得它給了您什麼呢?從學術的角度來講,又有什麼經驗可以對今天的學生們說?
謝 冕:這個時代是不可復制的,我也不希望它復制,不希望它重新出現。告別就是告別,永遠不再重復。這個時代距離現在大概有六七十年了。
為什麼有一個聖地召喚的問題呢?因為我“被復員”了。復員不是轉業,不是說你帶著軍隊職務到地方去。我“被復員”,就要回來重新找工作。大家知道,我初中念完、高中念了一年,中學一共纔念了四年,我的學歷很低,什麼都做不了,所以還是自己找出路吧。這就找到了,我要上大學,我要參加高考。這時候我下決心,自學我朋友借來的整個中學的課本。現在說到張炯,張炯老師是我同班同學,他聽說我要準備高考,他也想,於是我們兩個就在一起學習功課。1955年4月回來,七八月就要參加高考,三個月的時間,我準備好了。填志願的時候可以填三個,我跟張炯老師說非北大不行,三個志願,北大、北大、北大,北大中文繫、北大歷史繫、北大圖書館繫,別的學校我不去。張炯老師有些猶豫,這樣填行嗎,考不上就完了,三個都完了。我說就填。
為什麼我對北大有這樣深的感情呢,因為我知道北大是五四運動的發源地,北大有很多著名的學者,有很多東西讓我感覺這個學校太了不起了。那個時候我對北大理解不深,但我覺得這個學校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所以我說一生,我有兩個選擇,一個是選擇部隊,我不回頭,後來復員就沒辦法了;現在的第二個選擇就是選擇聖地,來到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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