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說,文化是一個民族的靈魂。要全面認識與完整表述一個民族的靈魂,顯然是相當不易的!
從人類文明整體來看,古巴比倫、古印度、古埃及、古希臘、古印加和古瑪雅等文明實體都分別中斷、消亡或演變得面目全非了。而唯有中國文化不斷融合調適成為一種具有內生活力的文明體繫,歷經數千年的戰亂動蕩、改朝換代而綿延不絕,其中自然有地理環境、氣候條件、生產方式、人口規模、政治制度、價值觀念等多種原因。但其內生活力則還可從更深層次的文字內涵、文化理想、民族性格、宗教信仰、思維模式、生活理念、哲學思想與藝術精神等諸多方面來剖析研究。
英國文學家喬治_N.賴特(George N. Wright)在《中央帝國》一書的“1858年版導言”中寫道:
中華民族確實是一個奇特的民族,與我們不同的習俗和行為,在日常生活中屢見不鮮。中華文明源遠流長,曾長期占據人類歷史發展頂點,從科學技術到文學藝術,沒有哪個國家或者民族能出其右。a
1858年是清咸豐八年。這一年,英法聯軍攻占北京,圓明園的大火燒了整整三天三夜。清政府先後與俄、美、英、法等國分別簽訂了《璦琿條約》和《天津條約》等一繫列割地賠款的屈辱條約。在這樣的世變之下,喬治_N.賴特能如此客觀地評價中華文明的輝煌歷史,誠屬難得。
1890年,上海英文報紙《字林西報》(North China Daily News)開始連載美國傳教士亞瑟_亨_史密斯(Arthur H.Smith)的《中國人的性格》(Chinese Characteristics),四年後美國紐約弗萊明出版公司(Fleming H Revell Company)將其結集出版,後被譯為多國文字,成為西方人研究介紹中國人性格的最有影響的著作之一,據說還是美國歷屆總統的必讀書。這位1872年來華、中文名字為明恩溥的美國公理會傳教士在書中寫道:
中華民族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民族,“其有記載的歷史一直可以追溯到傳說中的遠古,她是世界上唯一沒有異化或崩潰的古老民族,也從未被任何民族,從她自古生存的那片土地上驅逐出去。”一切都仍是那樣古老。對這一空前絕後的事實,我們該如何解釋呢?中國人口之眾多,在世界上無與倫比,他們自從開天闢地以來就居住在中華大地上,直到今天。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神秘力量在支撐著這個古老的民族?在所有的民族都必然走向衰落、滅亡的宇宙命運面前,中華民族為什麼成了一個例外,一直保持著如此頑強的生命力?a
明恩溥提出的問題至今仍富有意義。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支撐著中華民族從古走到今?我們何以前221年以來始終使用著統一的文字,閱讀著永恆的經典?何以能夠在音樂、書法、繪畫等藝術領域有著一脈相承的源流,在生活禮俗和道德倫理方面堅守著一以貫之的原則?也即是說,中華民族為什麼能夠“一直保持著如此頑強的生命力”?從明恩溥成書至今這一百多年來,中華民族又歷經了無數的磨難,中國人民又進行了無數的奮鬥。單就這一個多世紀以來的磨難與奮鬥而言,明恩溥的問題也是特別值得研究和回答的。雖然西方的“中國學”研究由來已久,但是我們自己在這方面做的功課還遠遠不夠。
中華民族“一直保持著如此頑強的生命力”,主要原因應該不是體魄之強健,而是緣於文化的力量。是上善若水、兼容並包的中國文化賦予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生命以頑強的意志品質和柔韌的智慧力量。被譽為中國文化“大道之源”的《易經》講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兩千多年來,“自強”與“厚德”剛柔並濟的品格已經成為中國文化的強大基因。所以,中華民族“頑強的生命力”理應從中國文化中一探究竟。
19世紀末,還有一位中文名字為倪維思(John Livingstone Nevius)的美國傳教士這樣贊嘆中國文化頑強的生命力—
誠然,叛亂和政治動蕩在中國的歷史上時有發生,但中國人的性格和他們的思想裡所蘊含的萬物生生不息的觀念使這個民族得以無數次氣、重整河山,災難和動亂隻不過是中華帝國綿延發展與生長過程中暫時出現的羈絆和阻礙而已。這種大智大慧的思想不僅使這個民族雄踞於東方世界之中,即使在基督教國家看來,她也是獨樹一幟的。a
倪維思表達了對中國人的性格和思想觀念的贊許,並稱贊中國有三千年的“信史”,中國語言“復雜精深”,中國文學“包羅萬像”,認為這些是“使這個民族得以無數次氣、重整河山”的重要原因,顯然是十分中肯的。梁漱溟也講道:
中國文化獨自創發,慢慢形成,非從他受……中國文化自具特征……自成體繫,與其他文化差異較大……唯中國能以其自創之文化綿永其獨立之民族生命,至於今日巋然獨存……從中國已往歷史征之,其文化上同化他人之力最為偉大……由其偉大的同化力,故能吸收若干鄰邦外族,而融成後來之廣大中華民族……其自身內部具有高度之妥當性、調和性……a
“唯中國能以其自創之文化綿永其獨立之民族生命”,這是十分精闢的論斷!那麼,在古今中外文化再度深相激蕩的大時代,認真探究中國文化的生命力繼而深入開掘這份生命力,使之為民族復興提供偉大的力量,當是這大時代裡的大課題。如當代學者張德祥在《中國文化的基因、活力和能量》一文中所講:
文化的命運隻能由文化自身的生命力決定,文化的生命力取決於文化基因對社會發展的適應能力。事實上,華夏文明不僅有著深厚根基和悠久傳統,而且有著符合自然規律、符合人類文明進步要基因。這就要求我們從更基礎、更根本的深層角度認識中國文化。b
從更基礎、更根本的深層角度認識中國文化,是這大課題中必須要做的工作。但是,20世紀以後我們學習西方的學科建制和人纔培養體繫,學科劃分日益精細,文化的“專業化”阻隔了我們對文化“更基礎”和“更根本”的整體性理解。如美國學者雅克 _ 巴爾贊(Jacques Barzun)所言:
通過專業化,文化被委托給專家了;文化已經不再是其分享者用來完善自己精神的財富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後果是這種碎片化:大家都在譴責,沒有人采取實際行動。專家把一個小題目當做自己的領域——而且一輩子都是興趣或眼界狹窄的人。但是,通過這種文化委托,藝術和人文學科的重要性被轉移到一個新的場所中。這些美好事物的價值不再是給人們的頭腦和內心帶來的直接影響;它們的價值在於作為職業,作為謀生手段,作為榮譽標識,作為被銷售的商品,作為文化產業的組成部分。a
顯然,正是由於這種專業化的“文化委托”,對任何學科領域的學者來說要整體認識和闡述文化都難免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和片面性,尤其是對於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而言。
英國學者雷蒙_道森(Dawson. R.)曾這樣感慨:“鋻於中國文獻卷帙浩繁,令人望而卻步,不知從何處入手;鋻於中國歷史綿延數千年,源遠流長,有著持續的傳統;鋻於今日中國的局勢殊難為人理解,因而要清除絕大多數歐洲人的中國作為‘一個扇子與燈籠、辮子與斜眼、筷子與燕窩湯、亭臺樓閣與寶塔、洋涇浜英語與纏足的國度’的‘無知’談何容易。”b
其實對我們中國人來說,面對“文獻卷帙浩繁”和“歷史綿延數千年”,也會有“盲人摸像”和“提燈照物”之感。但轉念想來,既然對任何學科領域的專家學者來說都是一種挑戰,是不是就可以釋然自顧地說上一氣了呢?雖然會掛一漏萬,但這“一”如果能夠激發人們去探索那漏掉的“萬有”,便也是有意義的。
當然,這個意義更在於鄭鐵生在《中國文化的整體觀與生命力》一文中所講:
中國文化的生命力和優勢是幾千年來的文化傳統基因,依舊流貫在我們的身上,影響著現代中國人的思維、性格和行為,這纔是需要我們大力開掘的根本內涵。而恰恰這個根本問題還沒引起我們高度的重視。c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