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行中國近現代科學發展歷程的研究中, 一個不能回避的議題就是國家科研機構及相應制度在這一歷程中所扮演的角色。1949 年春天, 中共中央剛剛遷入當時的北平就開始謀劃成立國家科學院, 11 月1 日, 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整整一個月後, 中國科學院在北京正式辦公。這一事實往往被論者作為新政權重視科學的依據, 然若不將政權更迭和意識形態轉換等政治因素當作唯一的視角, 而從中華文明道統傳承的立場來看, 中國科學院的掛牌開張, 不過是始於20 世紀20 年代的中國科學制度化進程中的一個重要節點。
早在中國知識界展開“科玄論戰冶的1923 年, 就有人在國會提出“創設國立科學院冶的議案。1927 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不久, 中央研究院和北平研究院相繼在上海和北平成立。這兩家“ 國字號冶的科研機構幾乎同時出現, 主事者和重要干部之間還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其20 餘年共存期間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背景雖完全一樣, 但兩者在組織形式、戰略布局、研究旨趣和歷史地位等方面卻存在著不小的差異, 後人對它們的研究和評價也大為不同。
目前, 關於中央研究院的研究文獻可謂汗牛充棟, 而對北平研究院的調查、研究與評價———相對於它在中國科學事業制度化過程中的作用而言,可以說是寥若晨星。另一方面, 相培、胡適等人在中國近代科學、教育、文化與學術史上均留下了巨大的足跡, 北平研究院的創始人李石曾卻像個被歷史遺忘了的角色。個中原因, 固然與這位出身晚清巨宦家庭並同北方政界知識界有密切聯繫的人物的個人秉性、理念、人脈、辦事風格以及躬行實踐有關, 根本的原因還須從制度方面去探究。
概言之, 雖然都由中央政府撥款並具備“ 國立冶這一頭銜, 中央研究院是全國性的綜合性研究機構, 北平研究院卻帶有濃厚的地域色彩; 中央研究院的布局較為全面並具戰略考量, 北平研究院在組織結構上往往因人設廟; 中央研究院的成員以留學英美者居多並能兼收並蓄, 北平研究院的骨干幾乎是清一色的留法派; 1949 年以後中央研究院部分人員遷臺後該機構得以繼續生存並發展至今, 北平研究院在政權轉移後就不復存在。
在中國近現代科學機構史的研究中, 似乎存在著一種有意揚“ 中冶抑“平冶的傾向。若以上述因素作為理由, 忽略北平研究院及其創建者們在中國科學制度化進程中的貢獻就有失公允了, 對此隻要列舉一些有趣的史實就足以說明問題。
一、無論是中央研究院還是地方研究院, 都是老派同以蔣介石為首的政治新貴間政治交易的結果。所謂的“ 四老冶在當年有所分培、張靜江、李石曾分別負責中央研究院、浙江研究院( 未果) 和北平研究院, 而由吳稚暉總其成。
二、創建中央研究院的議案, 首先是李石曾於1927 年4 月17 日在南京國民政府的中央政治會議上提出來的, 籌劃中的研究院原本是他在中國引進法國“大學區冶科研—教育體繫嘗試的一部分。
三、脫胎於評議會制度, 中央研究院於1948 年3 月25 日選出首批院士81 人; 借助於學術會議, 北平研究院於同年8 月21 日通過90 人與院士資格相當的“會員冶名單。同時身兼首屆“兩院院士冶的共有36 人。
四、吳大猷認為20 世紀30 年代的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令人失望, 而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在實驗物理方面更為積極與活躍。北平研究院鐳學研究所和後來的原子學研究所實為中國核科學的搖籃, 嚴濟慈、錢三強、何澤慧、陸學善、鐘盛標、鄭大章等均為一時翹楚。
五、抗戰勝利後的1945 年鼕, 蔣介石在重慶發表題為《中國科學技術的地位與前景》的演說, 主張大幅度提高對國立研究院的經費支持, 以期在25 年內將中國建設成一個科學領先的國家, 演講中兩次將北平研究院與中央研究院並列。
六、還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之前, 北平研究院出身的錢三強就作為中共中央選定的科學家代表參與籌備建立科學院的方案, 起草《建立人民科學院草案》等基本文件。
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第二天, 竺可楨在北京科學界的慶祝會上說“中央研究院與北京研究院為姊妹, 將來即成大家庭冶。
八、1949 年11 月5 日, 即中國科學院掛牌辦公後第五天, 首先接管的科研機構是北平研究院的原子、物理、化學、植物、動物和歷史六個研究所, 次年3、4 月纔陸續接管中央研究院在滬、京等地所屬各所。
九、中國科學院首任辦公廳主任是曾任北平研究院總辦事處主任和物理學研究所所長的嚴濟慈, 而錢三強不但參與了中國科學院的組建與調整,還先後主持計劃局與近代物理研究所的工作。中國科學院早期實行學部制,初次學部委員推選工作的主事者之一也是錢三強。以上這些史實, 以及圍繞著北平研究院20 多年歷史所涉及的人物故事,特別是隱身其後的那些錯綜復雜的國內外背景, 在讀者眼前的這本《國立北平研究院簡史》中都有交代。它對於糾正已有研究文獻上的失衡以及由此帶來的認識上的片面性將大有助益, 也將有利於今人更為客觀和健全地認識中國近現代科學發展歷程中所遇到的困難、曲折、復雜性與多樣性。
作者劉曉曾隨我攻讀科學史博士學位。2004 年他在入學考試中總分名列第一, 同時也被報考的清華大學科學技術與社會研究所錄取, 最終他選擇了進入國家科學院下屬的專業研究所深造, 學位論文就是《李石曾與北平研究院》。在論文寫作期間, 劉曉廣泛收集資料, 參考研習了大量原始文獻和相關的研究成果, 亦曾前往南京二檔館以及京郊、河北高陽等地調閱檔案和實地考察, 論文獲得評審專家的好評。
畢業後, 劉曉一面參加中國近現代科技史、老科學家學術成長資料采集工程, 以及科學文化等方面的工作, 一面繼續深入考察博士階段遺留下的一些問題。2008 年獲得法國“人文之家冶基金會的資助, 前往巴黎從事博士後研究, 得以接觸李石曾和其法國友人的後人, 走訪蒙達爾紀農校、巴斯德研究所、世界社、豆腐公司、華法教育會等多處舊址, 用功於郎之萬檔案館、巴黎科學院、巴黎國家圖書館、裡昂圖書館等地, 目標是對北平研究院與法國啟蒙思想和法國學術界的淵源進行考察, 期間的研究成果都凝聚在本書之中。
相比於博士論文, 本書在論述空間上作了很大的拓展, 補充了大量材料, 加強了理論上的分析和評論, 文字上也顯得更加老道成熟, 特別是作者有意識地采取更加超然的立場, 克服了博士論文中時而流露出的對論主給予過多同情和辯護的傾向。然而以嚴格的學術標準來判斷, 本書還不能說完美無瑕。比如說書中提出的那個留學運動與科學家成長的“十年規律冶就顯得比較粗糙, 對北平研究院下屬機構的研究還有待進一步深入完善。此外, 作者一直沒有機會對收藏在海峽彼岸的相關檔案及研究文獻進行深入細致的考察, 彌補這一缺憾隻能俟之來日了。
在此書之前, 劉曉已經出版了一本《卷舒開合任天真———何澤慧傳》(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 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 2013), 傳主與北平研究院多少有些關繫, 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博士階段從事課題的延伸。這一事實或許可以給有志投身學術研究的年輕朋友提供一點啟發, 那就是好的選題與鍥而不舍的精神對日後的發展至關重要。
歷史很會開玩笑, 九年前劉曉在國內頂級名校與國立科學史研究所之間選擇了後者, 九年後我從研究所退休而被清華招去幫閑。劉曉請我為他的新書寫一篇序, 我樂意為之並想起了這個故事。科研和教育, 本來應該是相輔相成的, 在組織結構上融為一體也許更有益於學術的健康發展。李石曾有過這樣的夢想, 隻是時不予他罷了。
劉鈍
2013 年10 月17 日於中關村夢隱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