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博物學FAQ
博物學是干什麼的?
針對提問者的背景,應當給出不同的回答。對於什麼是物理學、什麼是佛,都可以也應當給出不同的回答。對於一名小學生、初中生、大學文科生、大學物理繫的研究生、費曼之類的物理學家,關於物理學也會有不同的理解和關注點。
在不清楚背景的情況下,對博物學隻能做一般性的解釋:博物學在宏觀層面與大自然打交道,試圖了解大自然中存在的動物、植物、菌類、礦物、星星、雲等,對它們進行描述和分類,同時也關注大自然中各個部分之間、各個層面之間的關聯。
通俗點講,觀鳥、看花、種菜、采集標本、給自然物分類等,都算在博物的範圍,如果做得精致些、有條理些,就接近博物學了。
博物學是科學嗎?
按生態學、博物學教授安德森(John G.T. Anderson)的說法,博物學是最古老的“科學”。科學兩字是打了引號的。是不是科學,要看概念的劃界。我並不認為在全稱上宣布博物學是科學或者不是科學有何特別的意義。在當下,最好不籠統地說它是科學,原因是,一方面科學界可能不同意,覺得它不夠資格,另一方面博物學家也可能不同意,比如不願意“同乎流俗、合乎污世”。當然,在歷史上和現實中,博物學與科學有相當大的交集,有些研究者的身份也是重疊的。
博物學究竟有什麼用?
當人們紛紛強調某種東西如何有用時,對於博物學我就不想再提它的有用性了。我們可以反問一句:詩歌有用嗎?孔子確實說過,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不過,這些功用或許根本不在提問者考慮的“有用性”之範圍中。
面對類似的提問,我首先想說:博物學沒用。沒用還關注、還浪費時間研究,不是犯傻嗎?在這個社會中,有用性的極端便是靠它能高效地殺人、高效毀滅自己所討厭的東西,其次,有用性便體現在靠它能當官、發財。依靠博物學,也能殺死人,但效率不高。用博物學當官,門都沒有;用它沒準能發點小財,但那不是它的目的所在。因此,我隻好再次強調:博物學沒用。
如果承認了“沒用”,在此基礎上關於博物學還能談什麼?
在沒用的前提下,可談談它的另類價值!梅特林克(1862-1949)說世上存在大量“無用且美好的”東西!在急功近利的人看來,文學、美學、哲學,甚至純科學,統統沒用。不過,當下的無用性有可能蘊藏著長遠的有用性。
博物學扮演的角色可從人類個體、群體、天人繫統的層面考慮。在個體層面,博物有可能放松自己。放松了,就將自己融入了更大的共同體,包括大自然。在群體層面,博物可能有助於大繫統的平衡和適應。在天人繫統層面,博物可能保持環境友好,因為博物學堅持自然公正原則,人是其所是,既不妄自菲薄也不膨脹僭越。
與博物學關繫密切,或者有一定淵源的學科有哪些?
有許多,如植物分類學、民族植物學、動物行為學、地質學、地理學、生態學、保護生物學、人類學、環境倫理學、自然哲學、環境美學等。
與“博物學”精確對應的英文詞或者詞組是什麼?
不同語言間詞語很難精確對應,隻可大致對應,內涵與外延不可能完全重合。與博物學大致對應的是natural history,博物學家對應於naturalist。
英文natural history為何不直接翻譯為“自然史”?而naturalist似乎還有別的意思?
因為natural history來自拉丁詞組 historia naturalis,產生較早,當初詞組中的history並無“歷史”的意思,而是描述、探究之義。現在,natural history作為一門學科或者學術領域,最好譯作博物學。這也是約定俗成,很久以前許多學者已經這樣翻譯了,就像統計物理學中的“輸運理論”(transport theory)不能譯成“運輸理論”、數學中的“傅裡葉級數”(Fourier series)不能譯成“傅裡葉繫列”、“遞歸函數”(recursive function)不能譯成“遞歸功能”一樣。但也並非見到這個詞組就隻能這樣死譯,當它作為一種探究方式時,譯成“博物志”也是可以的。如味覺博物志、灰雁博物志、獨角獸博物志、經濟學博物志,等等。也有許多人自信地非要譯成“自然史”,那也沒辦法,就當是個代號吧。
的確,naturalist在不同學科中有不同的意思,比如你可以在卡斯達納利(Jules-Antoine Castagnary)的藝術評論意義上、蒯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的科學哲學意義上,也可以在懷特(Gilbert White)、約翰雷(John Ray)、達爾文、邁爾(Ernst Walter Mayr)的博物學意義上理解,它們非常不同。我們說的博物學家,通常指的隻是懷特、華萊士、達爾文、洛克(Joseph F. Rock)、邁爾、古爾德、威爾遜(Edward Osborne Wilson)等。
博物學在認知上有何特點?
強調宏觀描述、分類及繫統關聯。與還原論、數理科學形成鮮明對照,但並不是完全對立,博物學照樣可以使用還原論、數理科學的成果。在一般性描述中強調博物學的特色,是想區別於其他學問、探究方式。
博物學是否意味著不專業、業餘?
經常有人這樣以為。與其他領域一樣,“從業者”都有專業與業餘之分,也許在博物學領域後者多一些。博物學並不一定意味著、蘊涵著不專業或者不深刻,回顧一下科學史,這一點是非常清楚的,比如林奈、達爾文、華萊士、邁爾、威爾遜。許多博物學家對大自然有精細的、深刻的了解。不過,也必須承認,博物學的門檻很低,幾乎人人可以嘗試,而對於其他學問,恐怕就不行。
博物學與科學是什麼關繫?為什麼不直接說博物學是科學?
問題又回來了!博物學中有科學的成分也有非科學的成分,不必攀高枝把自己打扮成科學,雖然許多領域和許多人習慣於爭“科學”之名。科學有價值,非科學並非無價值,如文學、藝術。不把博物學直接說成是科學,有得當然也有失。失之於沒有嚇人的光環、借現代性之光的機會,得之於不受科學共同體的約束、不必承受對當今科學負面影響的指責。
我們注意到有時你說博物學是科學,有時又說不是科學,對吧?
沒錯。不過你要注意語境,即考慮語用學。當潛在的讀者或者辯論的對手聲稱或暗示博物學是科學時,我通常會強調博物學不是科學,甚至要堅決捍衛博物學的非科學性!當讀者或者辯論的對手暗示博物學不嚴格、不夠學術時,我通常會強調博物學是科學或者包含科學成分,並且歷史上自然科學從中受益良多!
2011年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好的歸博物》一書,這個書名有什麼特別的含義?是說博物學都是好的嗎?
局外人不容易明白為何取了這樣一個奇怪的書名。之前,在科學主義的話語中,存在田松所講的“好的歸科學”的隱含假定。大意是,科學領域出了任何問題,都怪不了科學,因為那種出了事的、壞的東西不科學、不屬於科學,即使原來與科學混在一起,也要從科學中摘出。總之,經過一番狡辯,科學的純潔性得以維持。這種科學主義的辯護策略我們是不同意的。
我們是在反諷的意義上使用“好的歸博物”這一修辭。也就是說,我們並不認為博物學一切都好得很。事實上,博物學有許多類型,有的是我喜歡的,有的是不喜歡的。歷史上有的博物學家做了好事(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有的做了壞事,有的既做好事又做壞事,有的是好是壞現在還不清楚。於是,“好的歸博物”並非我本人所贊同的判斷,書名這樣起是在時刻提醒我們自己:別犯科學主義同樣的錯誤,別像那些人一樣為博物學辯護。2000年我出了一部文集《以科學的名義》,書名也是用來提醒自己的,那時我剛從科學主義者轉變為非科學主義者。
為了便於理解,我推薦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巴雷特(Andrea Barrett)的《獨角鯨號的遠航》(The Voyage of the Narwhal),它寫了博物學家的另一面。雖是小說,卻反映了實際的情況。許多探險考察都有小說中描寫的那些不好的方面,我們必須正視,沒必要回避。
博物學教育與自然教育有何不同?
都涉及人類個體或群體與大自然如何打交道的方面,在當下都強調尊重大自然、保護大自然。不同之處可能在於博物學教育是間接做此事,而自然教育直接做此事。在日本,自然教育發展迅速,據說有3900多所自然學校,它們是正規教育體繫之外的學校。從事自然教育的很多人本身就是博物學家。
博物學與科普是什麼關繫?傳播博物學是否就是傳播科學?
坦率說沒有直接關繫,兩者旨趣、性質不同。不過,現實中確實有一定關繫,有些人習慣性地把一些博物學活動與科普聯繫起來。那樣做有一定好處,能夠部分借到科普的光,但也是有代價的。傳播博物學是一種文化傳播工作,美國國家地理及其電視頻道、英國廣播公司的博物部做的許多事情屬於博物學文化傳播,很少提科普,隻是國內有人願意從科普的角度去理解。公眾嘗試博物學可能想獲得某種體驗,科技知識的獲取可能不是關注的最核心內容。
我甚至立即想起《禪定荒野》(The Practice of the Wild)中的一句話:“我們正憑借古老的知識向上爬,很快我們就會踫到正在走下坡路的科學了。”如果連續性存在,相遇是必然的。
博物學已經死掉,為何還想恢復它?
博物學在正規教育體繫中已經衰落,但並沒有完全死掉。即使承認快死掉了,也有許多理由恢復它,因為當今以及未來人類社會的存續需要它。學者以及公眾需要從整體上、在宏觀層面持續感受、理解整個世界,對正在發生的事情和即將發生的事情、對來自科學與非科學領域的命題、理論,做出新的價值評判。
有可能恢復博物學嗎?能否舉例說明?
事在人為。與博物學相關的講座總是受到歡迎,這就很說明問題。北京大學附中已經開設博物課多年,效果非常好。許多畢業的同學反映這門課收獲很大,對自己產生了持續影響。我本人在北京大學面向本科生也開設《博物學導論》課程,面向我的研究生開設了《博物學文化》和《博物學編史理論與方法》課程。
在正規教育中恢復博物學隻是一個方面,當前更主要的是在課外自學中面向所有人推廣博物學理念,倡導博物學生存。最近幾年,經常有人請我講博物學,比如國家圖書館就請我講了兩次。
最近,出版界開始關注博物學題材。10年前我就預言過,中國出版界會越來越喜歡博物學題材。
當今正規教育體繫為何拋棄博物學?
清末民國時期,博物學在各級教育中還是有一席之地的,特別是一些啟蒙教育,博物色彩很濃,這可從當時的教材中看出來,如《幼學瓊林》、《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高等學校中也有博物課,甚至有博物部、博物繫。新中國剛成立時教育資源有限,國家急需實用人纔,博物學自然靠邊站。幾十年後,中國的教育已經發展為世界上最龐大的體繫,每年頒發數量最多的博士學位,“科教興國”已經成為國家戰略,但仍然沒有博物學什麼事,各級課程體繫中根本就沒有博物的字樣。這與當今正規教育的導向有關,與教育界想培養什麼樣的人纔有關,即與教育的目的、方針、政策有關。當今教育是“現代性”範式下的教育,以培養對大自然、對他人有競爭力的主體(agent)為基本職責。在這樣一種狀況下,博物學的確落伍了,因為它“太慢”、“不深刻”、“沒力量”!
這麼說博物學的衰落隻是中國的事情了?
不對。博物學的式微是由現代性決定的,中國隻是現代性大潮中的一分子。進入20世紀,一直到現在,博物學整體上都在衰落。這與現代性對力量、生產力、競爭力的過分強調有關。
不過,西方發達國家在本國維持了某種多樣性,博物學作為文化多樣性的一部分而得以保持和一定的恢復。中國處於現代化的“下遊”,主旋律是求力而不求多樣性,因而博物學的地位更悲慘一些。我相信這是暫時現像,等中國真正發達了、自信了,博物學一定會適當恢復。不過,即使恢復,也不可能成為主流,除非現代性的邏輯變得不起作用!
博物學與地方性知識是什麼關繫?地方性知識沒有普適性嗎?
地方性知識(local knowledge,簡稱LK)是來自人類學的概念,最近經常有人談到它。博物學起源於地方性知識或本土知識(indigenous knowledge,簡稱IK),我更喜歡後一種稱謂。“地方”一詞容易產生誤解,當然“本土”也會引起多種聯想。並不是說這類知識沒有一定的普適性,與其他知識一樣,它們當然也有一定的普適性,也在廣闊的時空中成立、適於較大的群體。另一方面,所有知識也都有其適用的範圍、成立的條件,也就是說並非絕對放之四海而皆準的。LK和IK稱謂直接顯現的是它們在起源上和維繫上的特點。其持有者的確不特別在意知識的普適性和異地傳播,並沒想著將其標準化、去與境化後用於榨取剩餘價值、操控整個世界。
說博物學是本土知識,是想強調它與百姓“生活世界”的緊密性,以及這類學問的自然特征,因為現在許多學問已經很不自然了。對於城市以外的居民,沒有現代科技照樣可以生存,但他們不可能沒有自己的博物學。
對在中小學恢復博物學教育你有何建議?
要減少應試教育的比重,讓學生有更多時間和機會接觸大自然,盡可能在自然環境中玩耍。應當結合社區、家鄉的具體情況編寫鄉土教材,教育學生熟悉家鄉的歷史、自然環境、生物多樣性,即讓孩子從小掌握一些地方性知識,這些知識可以受用終身。隻有這樣,孩子纔能了解、熱愛家鄉,長大後想著報答家鄉。其次,可以開展形式多樣的自然體驗活動。
我記得我讀小學時每周都有勞動課。學校有校田地,自然是在老師指揮下由學生打理,另外農忙時學生還要經常幫生產隊干農活。脫坯、割草、運磚、墊路基、植樹、砌牆、拾糞、鋤草、插秧、栽紅藷、翻紅藷籐、撥草、抗旱澆水、揀土豆、割谷子、撥蘿卜、收大白菜等活計,樣樣都干。影響文化課學習了嗎?家長有意見嗎?我覺得沒有影響學習,家長也沒有意見,當時的學生都很“皮實”。春季每位學生都有采蕨菜的任務,以支援國家建設,蕨菜出口用來換鋼材,每人的份額是8市斤(4千克)。每年全校師生都參加一次“野遊”活動,步行很遠,登山、野餐。每年秋季班主任都要帶全班同學“小秋收”,上山采集野山楂、野葡萄、刺玫果、五味子、草藥種子等,回來後分檢、晾曬,出售給供銷合作社,用換回的錢購買文具再分給同學。同時,老師會布置寫關於秋景、秋收的作文。時代變了,有些已經無法照搬,但類似的事情還是可以做的。
大力提倡博物學,是否考慮到了歷史上博物學干過的壞事?
非常好、非常尖銳的問題。前面就《好的歸博物》這一書名的討論已經涉及此問題。
博物學與科學一樣,在歷史上的確都干過壞事。當然有人不承認科學曾做過壞事。如果堅持那樣的邏輯,也可以辯稱博物學也好極了,從沒干過壞事。
不過,那種“好的歸科學”的辯護策略並不吸引人,我們不願意接著來一個“好的歸博物”,而是明確承認博物學中有好有壞。至此,答案已經有了,我們要不斷重新建構我們喜歡的博物學!其實別的領域差不多也是這樣做的,隻是沒說透。重點不在於全稱判斷,而在於具體的博物學內容比較而言是否有吸引力,“全部科學”和“全部博物學”都是指稱不明確的東西。
你說的博物學為何與歷史上真實發生的博物學不完全一樣?
謝謝你沒有直接說我胡編了一種博物學!歷史上的博物學的確在發展變化之中,每個時代的博物學都各有其特點,不同地域的博物學也各有其特征。哲學、自然科學何嘗不是這樣?
另外,“歷史上真實發生的”隻是一種美好的修辭,“客觀的歷史事實”之類用語隻是樸素實在論的想法(它對於理解歷史並無價值,通常用於辯論中批評對手),沒人能完全搞清楚真實的歷史,歷史是後來人依據不同的框架、缺省配置書寫的、建構的。當然,建構不是無根據地建構,每一種建構都要講道理。
為何國外的許多科技史學者在做博物學史?
原因很多,比如別的東西做多了做膩了就想做做博物學史。開個玩笑,也不純是玩笑。根本原因在於博物學對於人地繫統(天人繫統)可持續生存很重要。迄今自然科學有四大傳統:博物傳統、數理傳統、控制實驗傳統和數值模擬傳統,現實中的各門科學基本上是這四大傳統的某種組合、搭配。既然博物學與其中最悠久的一個傳統有關,以前又研究不足,現在自然有關注的必要。此外,科技史研究與文化史研究在操作上日益融合,科學的文化特征而非認知特征得到空前重視。在這樣一種趨勢下,博物的視角並非隻限於博物類科學史,也同樣可用於審視數理科學史、還原論科學史、實驗科學史,特別是對人物的研究。比如,可以用博物學的眼光研究伽利略、牛頓、萊布尼茲、法拉第、麥克斯韋、愛因斯坦、圖靈、馮諾伊曼、楊振寧、吳健雄,這將涉及我所說的“博物學編史綱領”。這個綱領並非隻考慮博物類科學,它有更大的野心。
國外有大批優秀的博物學家和博物學著作,而中國卻少見,是不是中國人不擅長博物?
前半部分大約是事實,後面的看法根本不成立。
中國歷史上有許多優秀的博物學家和博物學作品,如張華、鄭樵、瀋括、徐霞客、李時珍、李漁、高濂、吳其濬、曹雪芹、李汝珍等人的作品。現在也有,隻是人們不太注意罷了,比如季羨林的《蔗糖史》,趙力的《圖文中國昆蟲記》,張巍巍的《昆蟲家譜》、安歌的《植物記》,付新華的《故鄉的微光》,徐仁修的“蠻荒探險繫列”,朱耀沂的《蜘蛛博物學》、《成語動物學》和《臺灣昆蟲學史話(1684-1945)》,郭憲的《那些花兒》,阿來的《草木的理想國:成都物候記》,等等。我個人知道的呂植、位夢華、趙力、趙欣如、單之薔、徐健、倪一農、林秦文、劉冰、王辰、張巍巍、黨高弟、錢映紫、安歌、顧有容、餘天一、馮永鋒等都有很好的博物情懷,非常優秀。
在當今的臺灣,博物學發展得如何?
我國臺灣有一批非常優秀的博物學家,如劉克襄、朱耀沂、潘富俊、徐仁修等,他們出版了許多優美的博物學作品。兩岸的博物學應當充分交流。
恢復博物學、倡導博物人生最大的障礙在什麼方面,有利的方面是什麼?
障礙在於許多人喜歡隨大流或者趕潮流,對世界、對人生沒有思索,不知道目前的工業文明是不可持續的,不知道自己隨大流的生活方式對人地繫統無好處對自己也未必有好處。有利的方面在於,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目前的發展模式有問題,當下的教育體制、教育方針及人纔培養模式有問題,開始學會尊重多樣性。
你是男性,為何喜歡花花草草?如此感性的東西與你的專業哲學有關繫嗎?
喜歡花草跟性別沒有必然聯繫。通常女性做飯,但也有男廚子!
男人女人都有喜歡植物的。鐘情於美麗的花朵,可能反映了人的一種天性。我們依戀著大自然,我們屬於大自然;而時代精神(哲學經常這樣自居)不能不關注蓋婭(希臘神話中的大地之神)。博物學在乎的花朵好比女性,哲學在乎的理性好比上帝,女性與上帝一定要對立嗎?是否有合二為一的可能性?我認為有,比如女神!比如敬畏自然,憧憬天人繫統的可持續生存!
哲學上有許多人都聽說過一個句子:兩極相通。也有人提及,中國古代的儒釋道本來都是有靈性的生命之學,強調親證、體證,反對一味地在概念上胡扯。博物學為此提供了一個實例,博物學既感性又理性,既具體又抽像。哲學有不同的做法,現在英美主流哲學界仍然延續分析的套路,但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哲學。簡單說,哲學不等於概念、命題、邏輯分析和論證。哲學號稱是時代精神的體現,自然不能完全無視活生生的現實——現代性給人的種種壓迫。哲學隻要睜眼看世界,就有可能與博物學聯繫上。哲學家可以引入價值判斷,對人類的當下理想生活方式給出規範性的說明,在“變焦”的過程中審視何謂自然、人性、神性、崇高、正義、真理、合理性等。
你個人的植物學、博物學知識主要從哪學來的?聽說你爬樹很快?
我沒有“科班”學過。小時候,我的植物學、博物學知識都是通過父親、母親言傳身教學來的。在我眼裡,父親是百科詞典,對家鄉的一切都非常了解並且能講出點道理來。跟著父母,通過采山菜、揀蘑菇、挖藥材、摘野果、割柴禾,不知不覺就對家鄉的博物志熟悉起來,我上小學時就能獨立上山做這些事情了。
山裡長大的孩子幾乎沒有不會爬樹的。野外生存,爬樹是基本工夫。
大家都很忙,你哪來那麼多時間去博物?
時間當然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但自己能否做主、相對自由地支配時間則因人而異。我基本不用手機,這就了許多時間。我的手機正常狀態是關機,手機款式也很老,現在幾乎沒人在用了,別人無數次勸我換手機甚至送我手機我都沒動心。現代人唯一謙虛的表現似乎就是低頭看手機,所以現代人也可稱為“低頭族”。其次,要減少不必要的應酬。人是社會性生物,有些應酬是需要的,但現在應酬的範圍在不斷擴大,喫飯和社交要應酬,做學問和開學術會議還要應酬,真是無趣而且勞累。我當初選擇教師這一職業,就是為了清靜點。
並非所有的忙都值得稱贊或同情。有人喜歡忙有人不喜歡忙,有的純粹在瞎忙,自己忙不說還要折騰別人跟著忙。對我來說,要分清主次,有些事可做可不做就選擇不做,通常我不同時做兩件事,一心一意做一件事,整體而言效率還算高。我從不輕易答應某個差事,一旦答應則準時交活。該做的做完了,我自然有時間外出看植物,或者在附近看植物。
聽說你要寫一本關於野菜的書?
對。我個人很喜歡《救荒本草》,小時候也有采野菜的快樂經歷。幾年前就想寫《北京的野菜》,計劃收錄百十來種,照片都準備好了。多家出版社很積極,要跟我簽合同。我沒答應,書也一直沒有寫,主要是有顧慮,擔心一些植物因此遭殃。經常見到一些大媽在校園裡、植物園裡挖野菜(即使允許采,也不應當采,因為污染嚴重,還噴過農藥)。如果我寫了這樣的書,隻會加劇這類不良行為。另外,北京周邊山上還有許多種類的野菜,但數量不多,經不起采挖。綜合考慮後,我覺得還是抑制一下自己寫此書的衝動。
現在,我自己也偶爾采野菜,但有嚴格限制,隻采數量較多的種類,更不會在城區采。我自己也種點菜、栽點果樹(若干種類是我自己嫁接的),多半是為了玩,喫是次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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