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芸至死一刻,始終無尤無怨,情意纏綿,唯其責己,體恤別人,全以丈夫子女為念。三白相守於床沿,空看著妻子“執餘手而更欲有言,僅斷續疊言‘來世’二字,……既而……一靈縹緲,竟爾長逝”,但覺人間長恨,天地不聞:
嗚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懷纔識。歸吾門後,餘日
奔走衣食,中饋缺乏,芸能纖悉不介意。及餘家居,惟
以文字相辯析而已。卒之疾病顛連,齎恨以沒,誰致之
耶?餘有負閨中良友,又何可勝道哉!奉勸世間夫婦,
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於情篤。語雲:“恩愛夫妻
不到頭。”如餘者,可作前車之鋻也。(同上,頁58)面對俗世,瀋復並沒有“自作孽”的感覺;然而對於家庭的慘劇,他和陳芸一樣把責任放在自己身上(其後瀋父去世時亦然)。在自責的同時,愛侶的含屈永別也激出了《浮生六記》中少見的悲憤反語。賈寶玉由痴情而勘破世情,瀋復卻始終不能或不願明白,“過於情篤”會生出“情魔之擾”及理性謀思之短,內則偏蔽失衡,外則失責悖禮,轉而為累,以至於折斷琴瑟,毀滅生命。及至陳芸回煞之期,三白竟不回避而待於室中,但願魂歸一見,聊解痴情。風流雲散,玉碎香埋,奈何?
更令人惋惜和觸人感思的是,瀋復和陳芸於長期坎坷中仍然保持著達觀知足的人生態度以及對生活意趣的樸素追求。他們於金母橋東村舍那次閑居,但舒卷相依於自然環境中,享受著溫柔淡雅的生活:
時方七月,綠樹陰濃,水面風來,蟬鳴聒耳。鄰老又為
制魚竿,與芸垂釣於柳陰深處。日落時,登土山,觀晚
霞夕照,隨意聯吟,……少焉月印池中,蟲聲四起,設
竹榻於籬下,……就月光對酌,微醺而飯。浴罷則涼鞋
蕉扇,或坐或臥,周體清涼,幾不知身居城市矣。
(《閨房記樂》,頁11)他們身居於城市而無塵俗之心,唯與綠樹清風、蟲鳴月照為伴。在安寧恬靜的氣氛中,陳芸乃發幽居於鄉間、自食其力的生活願望:
“他年當與君卜築於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僕嫗,植
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
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計也。”餘深然之。(同上,
頁12)正是這種“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李白《襄陽歌》)、荊釵布裙不改其樂的人生態度和樸素理想,纔使瀋復夫婦在“貧士起居服食”中找到那麼多“省儉而雅潔”的閑情淡趣,使《浮生六記》於惋惜“知己淪亡”之中隻有一記“記愁”,於令人神傷之外更激起一份贊嘆和感動。為陳芸心慕的李白曾有“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春夜遊桃李園序》)之語,慨嘆生命飄浮虛幻,無可奈何;然而莊周(前369-前286)所說的“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莊子·刻意》),卻是一種超越生死、無喜無懼、悠然乘化的透徹體悟。瀋復對“浮生”的領會,其在兩者之間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