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重口味:罌粟籽鮮奶酪撻 最早見到罌粟籽,還是我在荷蘭求學的時候。先是在面包店裡看到裹滿黑色小籽的面包——這些籽兒如針頭般大小, 大概隻有芝麻的四分之一。有天我買了一個蓋著厚厚一層小黑籽的面包,一口咬下去,滿嘴咯吱咯吱作響, 旋即從舌根傳來了堅果般的香氣。味道雖不像炒熟的芝麻那樣濃烈,後味卻很足。這小黑籽到底是什麼呢?
那時候我寄住在父母的荷蘭好友家,夫婦兩個都是成長在20世紀60 年代的嬉皮士,他們年輕時遊歷世界,甚至為追隨古巴共產黨,還在哈瓦那長期生活過。繞世界走了一圈,回到荷蘭後,倆人成了伊拉斯謨(Erasmus)大學的知名教授。他們最喜歡的就是飯後給對方卷根兒煙,來杯咖啡,坐在寬大的可以眺望到克拉林根湖的起居室裡天南地北地聊天兒。這小黑籽的來由,就應該去問他們。
我拿著咬了一半的面包,一路小跑,回家求教。女主人見了大笑,“你不知道這個是什麼? Come on,這可還跟你們中國近代史有關呢!”她這麼一說,我更糊塗了。教授職業使然,她並沒有直接給答案,而是開始談起東印度公司,18 世紀60 年代曾經在印度急速擴張的罌粟種植、采集,然後制成特殊產品——鴉片,再運往中國的這段歷史。“啊!鴉片戰爭!”我立馬脫口而出。“Bravo !!”他們夫婦倆一起鼓掌,然後問,“這下你知道了?”難道說我剛剛喫了……,想到這兒,我趕緊追問:“這個有毒性麼,會上癮麼?”。又是一陣爽朗大笑,“當然不會,罌粟籽是有藥用價值的保健品呢!”。 見我仍半信半疑,男主人從剩下的半個面包上掰下一塊兒放進嘴裡,說:“看,沒事兒!”的確,罌粟籽的收獲和鴉片的獲取隻能二者選其一。這是因為隻有等到罌粟花結有蒴果, 並完全干燥後,纔能開粟收獲成熟的罌粟籽。略通常識就該知道,干燥的罌粟果殼無法再用來提取令人上癮的毒液。因此,收獲罌粟籽就如同殺雞取卵,是取了真正的精華。早在新石器時代,罌粟籽就出現在小亞細亞和地中海中部。距今5000 多年,住在兩河流域的蘇美爾人也曾用楔形文字記載過罌粟。再後來傳到埃初到印度,大6、7 世紀的時候傳入中國。
古代的中西方藥師都曾把罌粟當作藥材使用。因為它的麻醉功效,在《聖經》和《荷馬史詩》裡,從罌粟中提取的鴉片被描述為神奇的“忘憂草”,就連上帝也使用它。17 世紀的英國“鴉片哲人”、臨床醫學的奠基人托馬斯·悉登漢姆(Thomas Sydenham)就曾說過:“我忍不住要大聲歌頌偉大的上帝,沒有鴉片,醫學將不過是個跛子!”。
時期的《本草拾遺》是最早記載罌粟的中國藥典。宋代醫家用來消災治病都少不了罌粟籽和罌粟殼。當時的醫生普遍認為罌粟有治療腹痛、咳嗽、養胃、調肺和便口利喉的功效。民間百姓也深信罌粟殼的滋補功能,拿來煮粥的大有人在。有蘇軾詩為證:“道人勸飲雞蘇水,童子能煎鶯粟湯。”他的兄弟蘇轍也曾用“研作牛乳,烹為佛粥”來稱贊罌粟籽的妙用。
自從我的美食材料裡多了罌粟籽,慢慢地,我發現這些細小的魔幻般的身影幾乎隨處可見:撒滿罌粟籽的貝果和德國面包圈,卷著罌粟籽醬的波蘭蛋糕卷和奧地利餅干,還有新近流行開來的用罌粟籽做最後點綴的健康沙拉和三明治。我自己更是不時奢侈地把罌粟籽撒在做好的炸醬面和意大利面上喫。聶魯達有首食譜詩,名為《康吉鰻羹之頌》(Ode to a Caldillode Congrio )。我最喜歡全詩結尾 :“從這一道羹/你便能認識天國。”迄今為止,美食的魔力一次次托舉著我飛向天國。但在羅馬尼亞美麗的特蘭西瓦尼亞(Transylvania)山區小鎮一次與罌粟籽有關的美食經歷,絕對是我離天國最近的一次。那年4 月底和朋友去羅馬尼亞滑雪(對,真的是4 月底,那時候可以穿著短袖T 恤滑雪!),並得以走遍羅馬尼亞全境。那裡一山一水一村鎮,就是小時候迷戀蘇俄文學的父母給我描述的樣子。在山區裡的一間餐廳,我第一次喫到了黑巧克力罌粟籽蛋糕。
蛋糕外面是厚厚的一層黑巧克力,還有手工抹刀造型的痕跡。用刀切開的時候,蛋糕立刻松軟地落在盤子裡。看到黑色的罌粟籽和奶白色的杏仁粉相間,未曾下嘴我就已經被籠罩在濃烈的幸福感裡。這兩樣貨真價實的原料配在一起,真令人心花怒放。再一嘗,罌粟籽的堅果香氣裹挾著杏仁粉和奶糖結合的厚實口感,讓人越喫越著迷,真是一口接一口完全停不下來,過後滿嘴香醇甘甜。恍惚間自覺身輕了21 克①。
至今想起那次東歐旅行,還總是味覺記憶占先。松木炭火炙烤過的mititei(牛羊豬絞肉辣味香腸),農家自釀的甘甜水果酒,微酸的鄉村黑面包,還有朋友母親親手做的烤甜椒醬——像是多幕舞臺劇裡的眾位主角,先後有序玲瓏上場——但是這些都比不上那第一口罌粟籽蛋糕帶給我的快樂。
用罌粟籽做甜點,總讓我有施展法術般的快感。它們一粒粒散發著鐵青色的金屬光輝,須仔細觀察纔可以看到腰子般的形狀,就像是閃著神奇光輝的魔法道具。罌粟籽又是那麼細小,好像隨時會熱愛美食的人,從來都是借助食物來體驗身邊世界的吧。想體驗那暫時離開身體的21 克,是怎樣一路向上,接近天國,咱們不如就做個罌粟籽鮮奶酪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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