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見到未來的夏天
十歲那年的夏天，赤朽葉萬葉看到了飄在空中的男人。萬葉是我的外婆。那是在外婆還沒有嫁入山陰地帶的世家赤朽葉家之前，她當時還是個山裡出來的野丫頭，沒有姓，故在村裡被直呼為“萬葉”。
外婆從懂事起就曾看到不可思議的事物。她是個骨架堅實、身材高大的女人，黑色長發垂至腰際，宛如被打濕的烏鴉羽毛（不過在晚年還是變成了雪一樣的銀白色），她常常瞇起一雙大眼，凝視著那一端的遠山。外婆的視力非常好，能見到肉眼看不到的東西。盡管她被稱作赤朽葉家的千裡眼夫人是後來的事——我現在想講的是外婆孩提時代的故事——但她確實自幼就能時不時地見到未來。有時她會看見客廳掛軸上的墨字自說自話地變成預言，有時也會發現死者進入房間用肢體語言訴說的事情，也有些時候，她會見到一些意義不明的影像。外婆很少對周圍的人說起這些。因為，沒有姓的萬葉是“邊境人”的子孫，在村裡被看作是另類人士。對此，外婆一方面有些引以為傲，另一方面卻也懷著不能和普通人一樣的憂慮，這樣的矛盾情緒始終貫穿著她的一生。
在昭和二十八年，以公歷來說則是一九五三年的夏天，沒有姓的萬葉大概十歲。之所以說“大概”，是因為村裡不管是誰，連同萬葉自己，都不知道她確切的年齡。某一天，就在這處被稱作山陰地帶的日本邊遠地區，萬葉突然降臨到這裡，就像從山脈深處滾落下來一樣。這是一片夾在黑色綿延的中國山脈①與灰色日本海之間的狹長土地，且向來氣候惡劣。萬葉自己沒有記憶，但她是在約摸三歲的時候被“邊境人”扔在村裡的。
“邊境人”的叫法是我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想出的。山陰地方的人們，也就是我們的祖先，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早已不用名頭稱呼那些隱居在山脈深處的、與我們村裡人不一樣的遊民，而把他們喊作“那個”或是“那些家伙”以及“那些山裡人”等等。近年來，他們被民俗學者取了“山窩”、“野伏”、“山客”等名稱，但在我們生活的鳥取縣西部的紅綠村，這些名字從未被人使用過。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是數百年前，不，該是從更早更早以前開始，就有了隱居在山裡的人們，他們黑鴉鴉的長發隨風飄拂，皮膚像皮革一樣黧黑，骨架也粗壯，他們從不固定在一處，而是隨著季節在山的各個地方自由生活。既沒有地租，也沒有征兵，直到近些年，更是連稅金都沒有了。差不多五十年間，在紅綠村也好，在遠處島根出雲②的村莊也好，似乎都不見“那些家伙”，不知他們現在是不是仍然在中國山脈的深處生息。總之，在大約六十五年前，在那些“邊境人”下山來到村裡的最後的時代，紅綠村沒有姓的萬葉和大人們一同來到村裡，然後不知什麼原因，隻有她一個小女孩被孤零零地留在了紅綠村。
記得當時情況的人大多都已作古，所以不清楚具體情形，不過，據說在這數百年間，一旦村裡需要人手，“邊境人”就會像一股黑風般下山來幫忙。需要他們的是冠婚葬祭①中的葬禮。每當村裡出現意外的死者（自殺者），就點燃一把會生起紫煙的床年草②。於是他們在夜裡到來，準備葬禮。他們砍下樹做成正方形箱子。在黎明時分，他們把死者的大腿骨和小腿骨喀吧喀吧地折斷，將僵硬的身體塞入箱中。然後他們一邊唱著某種咒文，一邊前往山脈深處的溪谷把箱子扔掉。他們一來，寺院的住持便不再管事，隻等他們帶著年輕的死者消失在山裡。因此，沒有姓的萬葉被留下的那個大約六十五年前的早上，也一定出現了某個年輕的死者吧。折斷腿塞進去，是出於不讓其變成鬼跑出來的考慮，或是正方形的箱子上有什麼咒術方面的含義，到如今已不清楚，不過這些還是交給民俗學家們去糾結吧。總之，外婆這個完全符合“邊境人”特征的女人——皮膚黝黑、骨架粗大、有一頭烏黑的長發——在“那些家伙”隨著塞在箱子裡的死人一起離開之後，她就像個靠著擺放的人偶般被留了下來，在弔桶上攀著粉紅牽牛籐蔓的井臺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