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別離
第壹話
伊豆守信幸從大坂城返回伏見真田府邸，講述了晉謁德川家康的情形。
“竟然真會有這樣的事！”
鈴木右近似乎非常震撼。
他所訝異的不是家康饒了本家真田父子性命一事，而是信幸嶽父本多忠勝的那股豪邁氣概。此人竟不顧自身安危，堅持對女婿伊豆守信幸盡武士道義！
這當然不是簡單的道義。
本多忠勝大概是非常欣賞真田信幸的吧？
“從沼田趕來的路上，我當真覺得父親和弟弟這次肯定難逃一死……”信幸大有如釋重負之感，“總之，肩上的重擔算是卸下來了。”
“您費心了！”
“太好了……總之，太好了！”
信幸的雙眼罕見地濕潤了。
“是啊……”
鈴木右近亦然。畢竟真田昌幸就像他的再生父母一樣，而左衛門佐幸村打小便用“小白兔”來稱呼右近，愛他有若幼弟。
眼前的鈴木右近威猛健壯，全不見半點“小白兔”的樣子了。
“那，以後會怎樣呢？”
“恐怕會把他們流放到高野山吧。”
“高野山……”
右近的神色似乎更舒朗了。一想到宇喜多秀家後來被流放到大海彼岸的八丈島，右近便覺得真田父子的境遇挺不錯了。
真田昌幸曾幾次向高野山的蓮華定院布施，幸村住大坂時亦兩度去高野山拜訪蓮華定院。所以，他們父子暫時可去該院安身。
高野山在紀州（紀伊國）境內。關原之戰前，紀州由太閣秀吉之弟秀長治理，秀長亡故後則由其養子秀保接管。怎奈秀保沒幾年就死了，自那以後，便隻由秀長的重臣桑山重晴把守紀州的國府—和歌山城。關原一役之後，以主力之姿浴血奮戰的淺野幸長獲賜和歌山城，封地三十七萬四千石。
如此說來，被押送高野山的真田父子會受到淺野幸長的監視。
對信幸和右近來說，這真是機緣巧合。
幸長之父淺野長政是深受豐臣家大恩的大名之一，頗得秀吉信任。去年秋天，秀吉歿後天下大亂之際，他因有蓄謀暗殺德川家康之嫌，被幽禁於武州（武藏國）的八王子地區。惟其如此，其長子幸長纔會去關原“殊死奮戰”的吧？
大概就是這個緣故，淺野父子對真田家抱有好感。因之，他們不太會對來到高野山的真田父子行不利之事。
若能逃得一命，父親姑且不論，左衛門佐沒準會再度立身出世—真田信幸揣著微渺的希望。
本多忠勝似乎也是這個意思。他對信幸說道：“就先忍三年吧！”
待家康和秀忠的怒火平息，信幸再將父親、弟弟領回，給幸村五千石甚至一萬石的俸祿，讓他安身立命，這未必沒有可能。
“那，他們幾時動身去高野山呢？”
“尚未明確定下，但年內肯定會離開上田吧……”
“是啊！”
“恐怕咱們會擔任押送一職。”
“確實。”
負責押送真田父子從上田去高野山的是德川家的部隊，但真田信幸肯定要派一支隊伍隨同。萬一有何不測，他們將被問責。
針對指揮這支隊伍的人選，信幸問道：“右近，你來擔任，如何？”
“我很高興效勞。”
“那就交給你了！”
信幸命鈴木右近先行返回沼田。他辦事謹慎，唯恐有何紕漏，故讓右近先去聯絡一下，著手準備押送事宜。
雖然隻是聯絡，卻不容有半分疏忽。上田城目前正由德川軍監管，所以辦事有失周全之人根本不足為靠。
真田父子帶去高野山的家人和侍從的人數、人選，都要征得德川家康許可。
現下，昌幸和幸村都是戴罪之身。
“雖然不能公開說……”鈴木右近邊給信幸斟酒邊道，“但老爺肯定是一肚子火吧……”
他的意思是說，真田昌幸隻怕兀自憤懣著西軍那驚人的敗北。
鈴木右近似乎覺得關原之戰西軍本有獲勝之望，哪知竟輸掉了。
“嗯……”信幸微微一笑，“我從一開始便不認為能勝喲！”
“話雖如此，總歸是……”
“都過去了。”
“是……”
“明後天回趟沼田吧？”
“明白。”
“爭取做到萬無一失。”
“是。”
第三日早晨，鈴木右近忠重帶著三名隨從，從伏見府邸動身前去沼田。
第貳話
鈴木右近和三名隨從策馬離開伏見，路經京都。
京都的二條大街上同樣有真田府邸。順路去那裡傳達伊豆守信幸的指令之後，四人稍事休息，便離開了京都府邸。
是日一早如寒鼕般冷徹骨髓，天空烏雲密布。右近一行來到三條大橋時，烏雲間依稀有日光灑下。
片刻之前，堪稱京都門戶的三條大橋的橋頭尚有一隊東軍警戒，這會兒卻放松了。
天正十八年，豐臣秀吉決定攻打小田原時命令重建三條大橋，理由是那裡要通行大軍，所以橋體要用石頭建造。
鈴木右近要從西岸去東岸，上橋之後，突然驚呼道：“咦……”立刻命隨從們駐足等候，跟著便翻身下馬，摘下漆笠。
自東岸登橋的人中有一名武士。那是一名行旅武士，身著輕便的旅行裝束，背負窄長布包，鬥笠帶子垂掛至長刀刀柄一帶。
“哎呀！”那武士對靠近了跪下的鈴木右近笑道，“久違了！”
此人正是柳生五郎右衛門宗章。
“恩師……”右近喚道，雙手摁住橋板，“這真是意想不到……”
“哈哈哈……”
“我很思念您。”
“好了，快起來吧，搞得路人都以為出事了呢。”
“是……”
“來，起來吧。起來，起來吧。”
“是。”
九年前—天正十九年，鈴木右近因侍女阿順一事，未能隨真田信幸出征朝鮮，故而逃離沼田。他當時尚是十八歲的少年。翌年鼕日將盡之時，他在江戶被三名浪人包圍，眼看著就要被對方斬殺，危急中幸得路經當地的柳生五郎右衛門出手相救。二人後結緣為劍術上的師徒。
柳生五郎右衛門那年二十六歲，如今三十有五。鈴木右近則是二十七歲。五郎右衛門將右近留在柳生鄉，再度出門旅行，此後幾乎每次回來便又會匆匆離去。後來，右近回到了舊主真田信幸的身邊，再未見到五郎右衛門。
五郎右衛門正當壯年，卻是雙鬢染霜，尤其是他的濃眉幾近變白，讓右近甚是瞠目，然而其臉色倒是跟年齡相稱，健碩的身軀亦同昔日無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