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龍同杯我手中的一本古書上說，歷史先是一個家族的繁衍史，後來就是幾個家族一條龍的江山變形記。就這麼簡單，就像動物世界的春去秋來，就是一條龍的潛伏、攪動河流、騰雲駕霧。它在登極之時，已成亢龍有悔，充滿著自責、自殘、自我分裂、自我救贖、宗教解脫、自我大化、自我美化和了結。它感到天譴的迫近，它無時不在自鬥，它身邊的親近，諸如父子兄弟、夫妻君臣，凡它所見的都在矛盾中。因為它不再是大地之王，它走向不歸之宿的極點。我要把這細節說出來，把事物的起承轉合、高潮、低谷、末路說出來，由不得你不信。那一年九歲，我得了一種莫名的病，總是沒精打采的，聽不進老師講的任何東西。母親又突然去世了。父親早已失蹤，我們從未謀面，但每年都能夢到他，夢中他的形像與母親描繪的相差太遠。我便成了孤兒，再也不去上課了。我的家就在徐州雲龍山的山頭下面。我常常不是望著雲龍山頭發獃，就溜到南門的龍珠山上，在項王的戲馬臺上爬上爬下的，看著雲龍山九節連環發獃，它活像一條龍一動不動地趴在南郊。有時雲氣繚繞，我真的就看見它在飛動，樹木狼林像鱗甲豎立起來，沒雲霧的時候就像被責罰的罪龍，像個死物。我在發獃中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牽著騰雲駕霧一般，神遊八荒，晚上做各種奇怪的夢。宮殿什麼的深如海底，真真切切的，醒來時還活靈活現的。漸漸地回不了家，一回就頭痛欲裂。我成了流浪兒。我穿街過巷地遊蕩。龍珠山上獃夠了，就溜到山腳消磨緩慢的時間。龍珠山又叫戶部山，上有楚霸王的戲馬臺。這地方早就形成一個古舊玩的黑市。玩累了最喜歡和一個擺地攤的白胡老爺接近。獃在他旁邊，日久了，我就可以免費看他的小人書，繼而是些古書。我成了永遠的顧客，和他一起守攤子，沒有分文卻能亂翻書。他從沒有賣出一本書，連翻看的人都沒有。而我最好奇的是一本古舊書《九龍同杯》，著者是張陵。書放在一個杯狀的木筒中，還有個杯蓋子。一開始我並不知道那杯裡是書，隻是日久看著那杯生奇，忍不住拿來，發現筒內有九條龍的圖案，龍尾一直延伸到杯外，形成一個把兒。老者看著微笑開了言：“還沒人打開過呢，你是頭一個。看看內裡的客人太多了，一下來了九個，一桌坐不下就全坐在杯中了，呵呵。”我聽不明白又去看書，書是繁體古文還有插圖，我似懂非懂地翻著，它殘破卻如此吸引我。我對古文有天然的認識潛能，覺得比簡化字要好認，遇到不相識的就問老人，沒有他不認得的。白胡老爺有一天睜開發出光澤的眼，抑揚頓挫地要我去南面爬雲龍山，什麼時候遇到九個黃胡龍長臉的人，他們一一樂意和我相談，那時候我的病纔會好轉。他把那本舊書也送給了我，讓我一頁頁按先後順序去翻讀，前一頁沒弄明白、字沒識完就不要去翻後頁。我得到書，但此後卻再也沒遇到他，雖然尋找了多次。我天天對著這些繁體字凝神，一個漢字就可能讓我出神很久，就像倉頡造字之時的情景，在我內心必有電閃雷鳴、天花亂墜。白天的陽光下我不能認識的字在夜晚對著星光，就能夢到它們的秘密。就像朱洪武夜夢五經四書一樣，我夢見與這本書的字相識，它們一個個地聯成一體，成為向我透露秘密、啟發我的好友。我從此以雲龍山為家，喫樹上的野果及山上石佛寺的僧食，與當地導遊換點東西喫，喝山上山下的水。這樣一直到十六歲，我還渾渾沌沌的，沒和要找的人相遇——沒能找到我丟失的一些魂魄。那本書上說以前這山下有九條水流過，這條龍就是坐南朝北暢飲這些抵河人淮達海的九條水而生龍活現，九嶷山綿延九裡而來，趴在北邊若天然長城，搖頭擺尾，雲來朵去，也是九座山頭。加之雲龍山東西各長一座鳳凰山如雙翼，洪波湧起，山氣萬像。現在，諸如泗、汴、睢、沂、武、豐諸條河流及沛澤包括大運河都被後來居上的黃河吞噬，最後這裡的黃河也死掉廢舊了，這九節龍也許就半死成山了。聽山下的老人說，是被一個叫劉伯溫的人乘運河至此施了法術魘了龍魂，他飛不動了。說在那兒盤了座窯，燒斷龍脈，山流赤血，血石崩滾如龍吟，千軍萬馬喊殺一般，破了風水，徐州以後就出不了皇帝，爭不了江山。也有老人說沒有盤窯，窯在山頭盤不下去，再說朱洪武也是仗著徐州王氣坐上龍椅的，怕破了風水南京不保了，隻是施了咒符。山下有一大湖比杭州西湖還大，湖氣加上山氣，這裡還是雲山霧罩的，我好像行在九裡霧中一般，塵間仿似一朵紅雲般，與我的聯繫忽近忽遠。夏天我常在一張石床上困覺，聽人說是宋代張道人的石床，終於有一天我夢見了一位青衣老爺若踏青雲而來，開言對我說道：“石床隨心動，那張道人也就是我的一個化身，我也是你遇到的那位擺書攤的老人，我和高皇帝劉邦同鄉，他在人間稱帝，我也在教中封為主，世代拜為天師。你倦了就在這睡吧，我來到人間很多回了，在宋朝時也與詩人相好，蘇東坡也在這張床上臥眠，把酒論道，我們聽鶴鳴泉叫，而今冷清，什麼都消失如石，隻能看你的造化有無奇遇了。”道長在雲霧繚繞中乘雲鶴去，忽聽龍山九節如鞭抽雲，雲中如雲板擊打響了起來，聲音落處幾個童子出來，邊說邊講著，好像在哪兒見過的相識，口裡想喊著他們的名字又發不出聲來，一個名叫劉季的兒童在前，後面跟著他幾個玩伴，又仿似他的影子和化身不停晃動。一個姓蕭，一個姓曹，一個陳家的。他們玩童天子的遊戲，堆一小山，看誰坐上去不塌誰就為孩子王。我覺得好玩，也想加入進去一起玩，就是身子不能動彈，口不能言。我靜心地看著，小童之間唯有那劉季坐上去生雲起霧托著一般，金安塔形的土固若金湯，那三個小童便跪拜歡呼。隻聽那童王說，我們來做騎龍得江山的遊戲，龍就在山中，看誰先能變為龍。首先他搖身一晃，裝成一條龍，發出龍吟。蕭童和曹童、陳娃子都變成相，變不成龍。他們都向裝成龍的孩王拜伏，先讓他玩，隻見一條龍飛出與他合二為一，飛這飛那，飛到雲端霧裡，洪水滔滔，飛到江山的對岸去，終於盡興玩夠了纔下來，龍變成一匹馬，馬前有一頭槽，然後劉季說風水輪流轉，我的“轉完”了，該曹三了，曹三玩過就蕭小二，蕭小二過後就輪到陳小四。輪流成龍遊山玩水，隻見那三個小孩不敢上去，怕摔下來摔死，像沒有繩索的蹦極，害怕極了。劉季說遊戲規則攤著誰，誰裝賴熊就不是好漢！他一推把槽頭的曹三推了上去，雲中降下了龍，比劉季要小得一半還多，曹三忐忑不安地爬了上去……曹三騎龍的時候那匹馬也跟在身後爬上龍體，就像馬戀槽一般，南天雲端轉了很久，叭的一聲掉下兩隻簫。輪到蕭小二了，他癱倒在地，被一隻草箭挾風帶逼著射上去了，蕭小二在半空中被分成兩半，像兩個人的樣子，沒多久就沉了下來，沒落到地面，掛在一棵奇大的楊樹上了，楊樹睜開無數的眼睛，望著更碩大無比的李樹。李樹長成森林，李花燦爛無比，樹干又被刀劈開，露出一圈圈的年輪，像飛旋的道。那個姓劉的孩童又被旋出來了，從李樹的樹輪中捧著華章而出，樹全部折斷，流血成河成江，兩條朱河赤江翻滾著抽搐著，又合為一體，變成了那個隨不同季節而變化成不同化身的劉季。那個孩王突然對我叫道：“小老鄉啊，他們都是我，我就是那龍，我九次來到中國，當有九個朝代，有頭有尾，有始有終，你要看個明白，都在這裡的山川王氣之中。那姓曹姓蕭的小童，都跟在我後面稱帝，風水輪流轉。”龍吟馬嘶的，我一下子醒來，痴痴發獃。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