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來了。蜀地的水霧漫漶而來。
我是魚鳧王，末代魚鳧王。冰是我的裔孫。冰，也就是你們所說的李冰，本王更習慣呼他為冰。
我已死了三千多年了。死後，住天彭闕，一直住那裡。這樣的事體，或者說如是的障礙，卻不能阻止我的天塌地陷排山倒海的神思。時間、空間隨便怎樣變化，縱也罷，橫也罷，直或者曲，固或者液，無窮大，無窮小，都不能奈何於我。
隻要我願意，我的有形又無形的意志，可以在所有物和非物之中任意穿行，乃至恣肆。
死後，我成了又迷糊又清醒的神——世間萬事萬物隨著我的高興和不高興，知道和不知道而存在和不存在，我隻對裔孫冰及與冰有關的事體葆有一毫不差的記憶。這記憶悠遠、偏執、弔詭、不容反駁，像廣大的蜀霧。我們向空間的遠方望去，是霧。向時間的遠方望去，還是霧。這就注定了我的每一句話，都有霧來打底，形成基色與背景。
我的裔孫冰是你們的遠方，是你們的霧——是你們的真實。撩開霧的遠方，是虛構的存在。
事物都是輪回的，文明更是。在這一輪回裡，我已然太累了，我想休眠了，在休眠裡進入漫長的下一輪回。休眠前，還有後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把我的裔孫冰的故事，講述出來。我不講述，就沒有人能講述，更沒有人能講述好了。
就從冰降臨人世的那一天講起吧。

我的裔孫冰出生那一年，天下發生了一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比如，在位二十六年、車裂商鞅、下令滅巴蜀的秦惠文王薨，次年秦武王繼位，張儀萌生去秦之意。比如楚國左徒、三閭大夫屈原奉命使齊，意圖聯齊抗秦。比如，孟子結束周遊列國生涯，攜弟子歸家鄉鄒國。還比如，秦在蜀郡初築成都、郫、臨邛三城。正是這些事，讓我鎖定了那一年的時間。但周歷有周歷的時間，秦歷有秦歷的時間，記來麻煩，還是用後世大家通用的歷法好。這樣，經過簡單的推演、換算，於是知道，冰，前311年。
冰是生在水裡的。就是說，冰一泅出母親子宮裡的那泓水，就進入到另一泓水裡。這另一泓水，叫湔水。
因為在水中生娃崽，是我們魚鳧部族的古*俗。還因為冰父母的部落在陽平山地區，而陽平山背抵自己的母山岷山，面臨湔水。
岷山是蜀山的一個部分，其主體在成都城西面，張著一北一南兩翼山脈，莽莽蒼蒼，重巒疊嶂，向成都平原俯衝、圍來。這一過程，與盆狀的天色渾然一體，混為一談。
我清楚記得，冰是六月二十四生的。因為那一天熱得出奇，冰死在水底，卻又像一塊冰浮了上來。初生的嬰兒，無不紅得像血團，而冰的肌膚卻冰一樣白，閃閃發光。那一天太熱了，熱得附近的雪山都矮了兩指，雪融的聲音，比平常大了一箭遠——平常一箭遠可聞，那天兩箭遠都能聽見。那天，雪融的聲音雖則很大，卻差點沒聽到，因為那聲音竟大得像蜀山裡蠶食桑葉的聲音，非我族人，根本分辨不出。
冰之所以沉入湔水溫泉灘底，是因為他的母親沵壓根兒不知道已然生下了腹中之子。那天天氣太熱，她的頭部伸在水面外，一門心思隻在熱上，她的身體浸在冷熱適中的水中，一門心思隻在享受上。直到孩子從水底升起來，浮到水面上，直到陽平女巫跑來大呼小叫，沵纔知道發生了什麼。
知道發生了什麼，舉族纔開始在驚奇中奔走相告：這娃崽居然沒有被水嗆死！又終於在女巫圍著冰跳舞縱歌、敲鑼打鼓的儀式中知道，陽平部落出人物了。至於出的是什麼人物，他們並不關心，他們隻堅信，這個娃崽，日後定能為魚鳧爭光，為陽平揚名。
幾乎沒做思考，陽平女巫就為沵生下的這個兒子取名冰。幾乎沒做思考，陽平寨主澉就同意了她的建議。澉是冰的祖父。冰年輕的父親叔氿和更年輕的母親沵，異常主動地露出了被動的笑臉。這對父母比族人更相信冰定會大有出息，但他倆的共同心病是，冰的命太硬，而冰的兄長淼的命太不硬——淼出生時都孱弱得差點夭折，救活後依然病病怏怏，風一吹就倒。
當晚，陽平族人在篝火中狂舞、猛歌，大碗喝酒，大塊喫肉，寨主添孫，忭之，不亦樂乎。篝火順湔水兩岸堆燃，水道怎麼彎曲，篝火就怎麼彎曲。
時，淼剛過一歲生日不久。火龍的熱風吹他，湔水的涼風也吹他。他無所適從，更莫名其妙。喝了侍女遞來的一竹管涼水，屙了一泡尿，待到把體內的燠熱排了一些出去，又感到涼了。如果一切正常，他終會成為新一任寨主，甚至，被秦王封侯。當然，一歲之齡，任誰也想不到這層。但是，想到了也沒用，因為一切都不會正常。
後來，沵抱著滿月的冰走出竹屋，冰睜著盛了兩潭清水的眼，見到這樣一幅畫面：
陽平山竹木籠罩如霧，山頂平臺上，主寨鋪排，像一座小邑。主寨區域邊緣，有石頭碼砌的護牆。護牆四個方向的內外，均搭有高高的木架崗樓，每個崗樓，都一明一暗布置有兩名哨丁。一些零星的小寨房，像衣衫上的彩色裝飾，環山而綴。
寨子下面，有一頭巨大的犀牛。寨子就築在犀牛背上。就是說，陽平山實際上是頭巨大的犀牛。能指出這一點的，天下隻我一人。陽平山離天彭闕十多裡遠，我住在天彭闕天上，當然可俯觀全面了。
陽平山三面的山體都嵌臥在千裡蜀山中，隻有北面臨水。
有一股溫泉從山腳碗口大的岩洞中汨汨湧出，澇不盈，旱不虧，終年不斷。由於泉眼在湔水中，看是看不見的，能感知的，是水四季不變的溫度。就在湔水與溫泉彙合的地方，有一個灣，灣裡即是陽平族人生孩子的溫泉灘。
因為溫泉是魚鳧族人血脈傳遞、生命繁衍的通道，而被族人舉為的隱秘。但溫泉同時也是魚鳧族人的災難——滅族之災。但凡異族敵人要尋魚鳧人，隻需望溫泉尋去。魚鳧氏是古蜀國五代蜀王中繼蠶叢、柏灌之後的第三個氏族，也是個在蜀地建立國家和王朝的氏族。後來，杜宇來了，我們的國家就被他奪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