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顧渭臉色嚴肅地點了點頭，趙禎的鼻翼顫動了一下，心中生出了一絲登基以來從未感覺過的無力感。
自己恭謹孝敬了這麼多年的母後，竟然並非生母，而儼的意思，似乎自己真正的生母，也是為太後所害？
若真是如此，他豈不是認敵作母二十幾年？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在趙禎的心中勃然升起，這怎麼可能？
“八皇叔！”趙禎轉念一拂衣袖，臉色變得有些陰沉，寒聲說道，“這種事情，由不得讒佞小人在外胡說，亂我皇家威儀綱常！”
話雖然已經說出，但趙禎看著跪在一旁以頭搶地、完全不敢直身的張茂則，還有點頭示意之後便低眉順眼看著桌角的顧渭，心中已經明了。
此事不管真假與否，都已經在宮廷內外傳開，假以時日有昔年的事情作為證據，很快就能坐實。
他稍稍穩下了心神，從座位上站起身來，背著手向窗外圍欄處走了兩步，隨後緩緩轉身，再次看儼。
他這位八皇叔儼，是太宗第八子，為人向來剛直嚴毅，同時在太宗和真宗朝又做事嚴謹妥帖，能言善諫，所以纔有了“八大王”和“八賢王”的名號。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因為此前先帝在時跟太後劉娥稍有嫌隙，自從先帝駕崩，太後劉娥臨朝掌儼干脆稱病不出，將自己困在王府之中，一直都是足不出戶。
眼下太後新喪，朝中諸事還未捋儼就突然找上門來揭開此事，還刻意避開了宮廷，在私下的場合述說，這是有何圖謀？
“八皇叔既然十幾年間都能將此事深埋於心，為何要在今日與我說出？難道是因為畏懼太後把持朝政，擔心招來殺身之禍？
“太後臨政，對八皇叔有些苛責，致使八皇叔困守王府十餘年，有些怨言也在所難免，但以此怨萌發恨意，不惜捕風捉影來離間我與太後母子關繫，是否太過了些？
“謗辱太後，欺君之罪，便是八皇叔身為皇親貴冑，也是重罪！”
這一點疑問梗在趙禎腦子裡，與其說他儼此話的真實性，倒不如說他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
“況且彼時李宸妃在後宮尚且安穩，若是因此事受到波及，陛下與本王恐怕會生出嫌隙，追悔莫及。”
叔姪兩人說話間，窗外夕陽緩緩下沉，一道夜風緩緩吹入，將牆角的香煙揉亂。
房間外的小廝們，早已經被皇城司的察子和宮內帶來的宮女侍從取代，幾盞燭火燃起拉長的同時，半開的窗子也被一一關上。
雅間內的溫度逐漸恢復了正常，但此時趙禎的心底，卻是如同寒風過境，一片冰冷。
“如此說來，八皇叔倒是為了我考慮頗多，所以纔忍辱負重十二年，不惜裝瘋賣傻，這纔換來了今日的時機？”
他沉默了片刻，話鋒裡多出了絲絲縷縷的尖銳。
在經過了最初的驚疑之後，他逐漸冷靜下來，恍然想到了一些往事，心中原本對他跟劉娥關繫曾經叢生的疑竇，隱約都得到了印證。
那幾句尖銳的嘲諷，與其說是在儼，倒不如說是在自嘲。
“今日臣將呂大人與顧皇城，還有這位醫官拉到此處，便是打算讓他們為臣佐證此事，以還皇上一個確鑿真相！
“若是皇上覺得我等言辭不足為信，還可回宮去問詢楊太妃，此事楊太妃也很清楚！”
趙禎的表情變得極為凝儼口中的楊太妃便是他自小的乳母，從小對他盡心盡責，雖然非親母子，但感情更甚於親母子。
劉太後遺詔之中甚至提議要立楊太妃為繼任太後，同時垂簾聽政，行使攝政輔政之責。
趙禎輕輕吸了口氣，扭轉目光看向了一旁一直都沒有說話，臉色卻是一片肅然的呂夷簡。
八賢王捋了捋胡須，眼底閃過了一抹亮色。
能把呂夷簡拉來做這個證明，自然是因為他與呂夷簡早已經商議妥當，兩人一個皇家至親一個朝臣表率，再加上顧渭這個皇帝心腹，漫說此事本就是事實，就算這事兒是假的，也由不得皇帝不信他們！
至於那個醫官，卻是呂夷簡臨時裹挾而來，他並未放在心上，隻以為是呂夷簡帶來坐定李宸妃暴斃事與劉娥有關的人證。
十幾年閉門不出，朝堂之上處處隱忍避讓，早已經讓這位八賢王心中積郁良多，要不是身上還背著“賢”名，加之太後平生功大於過，他就連前兩日的喪期都扛不過，怕是要直接找上趙禎揭穿此事。
“呂相乃國之肱股，在朝堂之上又素來與太後相和，難道今天也要與八皇叔站在一處，指摘太後？”
他的話纔問出，呂夷簡的臉色就是一變，隨後立刻起身離席，恭敬地站在一側，朝趙禎一躬到地。
“皇上，此事牽涉皇家大統、天子人倫，臣不敢有半句妄言！
“八王爺所說之事，句句屬實，皇上確實並非劉太後所出，皇上的親母正是李宸妃！
“眼下李宸妃梓宮，正在洪福寺處。”
呂夷簡這幾句話並未做作朗言，隻是淡然說出，就起到了極深的效果。趙禎隻覺得自己胸口一悶，嗓子裡出現了一抹腥甜之氣。
接連的重錘，擊碎了他心頭最後一絲僥幸。
楊太妃處，他已經不必再去盤問，小娘娘在此事上絕對不會欺瞞他，若是此事問明，恐怕得到的答案也會相同。
看著這位年輕皇上緩緩閉上了眼睛，對面的幾人相互看了一眼，齊刷刷地垂下了眼簾，不再說話，而是將時間留給了趙禎，讓他慢慢消化此事。
片刻之後，趙禎將心口湧起的腥甜氣息徹底穩住，隨後再次睜開了眼睛，看向對面幾人的時候，眼底已經帶了些許厲色。
“李宸妃……朕之生母昔年為先帝守陵時，果真是因人謀害，所以纔會暴斃身亡？”
“據臣所知，李宸妃在宮中素來與妃嬪和睦，待宮中下人溫暖如春，從入宮到為先皇守陵，宮中歷經二十餘年從未樹敵，此事豈能有第二人選？”
他這兩句話，句句都未直接指向劉娥，卻句句都針對劉娥，似乎勢必要將趙禎坐定在劉娥的對立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