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行不改姓

薄雨如霧，在夜色裡織起一道比以往更深的牆，將重慶老街34號的國民黨重慶行轅高高拱衛其中。想到行轅主任朱少華這麼晚了還在等他親自彙報抓捕一甫心裡就興奮不已。他疾步走上臺階，推開主任辦公室的門時，覺得燈光都比以往明亮些。

朱少華一身筆挺的天藍色中山裝，左胸懸掛一枚國民黨黨徽，正坐在寬大的皮椅中，和顏悅色地等著他。

這可是難甫的心裡更有底氣了。

“主任，您請看。”他將手裡的《挺進報》雙手奉上，壓下欣喜和得意，換了一副鄭重的表情，“卑職日前捕獲冉一智後，日夜不停加緊審訊，四天後獲得可靠消息立即派人抓捕，今天傍晚在南岸野貓溪，共黨陳然當場被擒，連同剛印完的《挺進報》一並被帶回，此刻正在連夜審訊。”

朱少華對他微笑點頭：“徐處長果然高效。”

“全賴主任信任，給了卑職的支持。&rdqu甫連忙賠笑道，他覷著朱少華的神色，“還有限期破案令，是您的鞭策讓卑職不敢稍有懈怠。”

三月末的一個上午，朱少華在拆閱美國新聞處的信時，發現裡面不是該處的文件，而是一份他從沒見過的報紙——《挺進報》。顯然，這張報紙不是正規報社出的，沒有刊號，紙張一般，字也是手工刻的。報紙頭版右上角橫著的兩行字，猝然映入眼簾：“審判戰爭罪犯！準許將功折罪！”

朱少華先是驚詫，然後怒火上湧：“這是什麼報紙，如此大膽！竟敢堂而皇之地寄到我這個行轅主任的桌上！”那兩個感嘆號，像兩把揮舞的劍，直戳心裡。

&ldquo甫打電話，讓他來我辦公室，立刻！馬上！”他對聞訊而來的女秘書大聲喊道。

二處甫一走進辦公室，就被平時溫文爾雅、如今一反常態的朱少華一通訓斥：“看看，我的徐大處長，請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是什麼？前幾天你不是還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公開的中共四川省委已撤回延安，重慶地下黨組織近期內不可能重建了嗎？”

朱少華發完了火，把剛纔那個信封扔給他：“看看裡面還有什麼讓我‘驚喜’的東西沒有？”

“警告信？警告誰，我嗎？”朱少華指指自己的鼻子，“共黨在重慶如此囂張，這還了得！這個火種非撲滅不可，你把其他一切事務丟開，務必在兩個月內偵破！”

朱少華甫一眼：“從我次收到《挺進報》距今也不過一個月時間，看來，你這《挺案偵破計劃》非常成功啊。”下屬有功自然要嘉獎，朱少華對此從不吝嗇。

朱少華不置可否，右手食指劃過報紙上巨大的數字“23”，似乎沉浸在某種思緒裡：“我記得我收到的是第18期，那這第23期會是後一期嗎？”

當時，被命令限期破甫面臨很大的壓力，他既要面對頂頭上司的震怒，又要擔心南京方面的責難，心裡很是惶恐焦慮。但如今，有陳然在手，他覺得問題基本解決了一半。他不需要像朱長官那樣高屋建瓴，指出共黨宣傳政策的巨大影響，他隻需拿下陳然，然後順籐摸瓜，待報紙的編、印、發人員逐一落網，就可以徹底破獲這起震驚重慶的大案了。

陳然，你可要識時務啊！

2

“姓名？”

“陳然。”

“年齡？”

“二十五。”

“做什麼工作？”

“中糧公司修配廠管理員。”

腦滿腸肥的審訊員每問一句，臉上的橫肉就隨之輕微抖動一下。

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不疾不徐的樣子，坐在隔離室監看審訊的石昌明不禁皺了皺眉。作為保密局重慶站渝組組長，他見過的人不可謂不多，當年混跡城市下層，三教九流幾乎都有接觸。但是，這個陳然和一般冒冒失失或者戰戰兢兢的青年人有那麼些不同，面對審訊，他過於平靜了。

“為什麼被抓？”審問繼續。

“長官，我也不知道啊。”年輕人的聲音似乎帶著一絲輕快。

“從你家裡搜出這麼多《挺進報》，你說你不知道？”

“您是說《挺進報》啊，它有問題嗎？”

“廢話，你沒看見上面寫了什麼嗎……”

石昌明實在忍受不了雙方這種近乎磨洋工的問答，走進審訊室，單刀直入地問：“你為什麼在家裡印《挺進報》？”

對面的年輕人把臉轉了過來，他英氣勃勃的臉上，劍眉烏黑，鼻梁高挺，眼裡還帶著沒有刻意藏起的坦然：“我辦的報紙，當然在家裡印刷。”

石昌明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承認是自己在辦報：“你一個人能辦報？說吧，你的同伙是誰？還有，你的組織都有誰？”

“沒有同伙，也沒有組織，就我一個人。”

“年輕人，話不能隨便說，說錯了再想咽回去就晚了。”石昌明盯著年輕人的眼睛，“陳然，你可想好了。”

“你不信？那我也沒辦法。”聽到對方突然叫自己的名字，陳然依然隻是平靜地回復了一句。

石昌明一時沒說話，上下打量著陳然。他雙手被牢牢固定在審訊架上，中等偏高的身材，站得筆直，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襯衫，外套毛背心，渾身上下整潔利落，一絲不亂。

“四月十六日，共黨市委副書記冉一智被捕；四月十七日，共黨市委書記劉家定被捕；四月十八日，共黨區委書記李廣文被捕；四月十九日，市委委員、工運書記許建設被捕。”石昌明緊盯著陳然，緩緩念出了一長串名字，“你們的組織已經開始瓦解。我看你也就是個不具名的小嘍啰，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給你一個投誠的機會，好好把握吧。”

其實他的話有真有假，冉一智確實是四月十六日被捕的，而劉家定早在四月六日就被捕獲，隻是在十七日纔被冉一智供出了真實身份，李廣文和許建設則是四月初就被捕的，被他拿來壯壯聲勢。他就不信這種先發制人的氣勢，對方會沒反應。

石昌明自己也是偽裝的好手，別看一臉和善，像個鄉村的教書先生，卻極為工於心計。早在一九四二年他就開始帶領手下四處活動，更是在一九四六年參與了逮捕《新華日報》工作人員、開列黑名單，相繼抓獲、審訊過六十餘名共黨和異見人士。要識破對方的偽裝，他有很多經驗，比如，有的人內心緊張時就會呼吸急促、眼神遊移，有的人會提高聲音或做出誇張的動作，也有的人身體會不停地晃動。

果然，他捕捉到了年輕人眼神裡的一絲波動，不由松了口氣。

陳然似乎愣在那裡，沉默下來。

過了一分鐘，也許是兩分鐘，石昌明覺得陳然應該充分領會了他話裡的意思，開口道：“說吧，你什麼身份？”

“共產黨員。”

“報紙是誰辦的？協助你的都有誰？”

“我辦的，就我一個人。”

“一個人能辦報？誰信呢！說吧，說出你的組織，說出你的同伙。”

“沒有組織，也沒有同伙，就我一個人。”

“你們有人已經招了，《挺進報》是重慶市委的機關報，怎麼能是一個人辦的呢？你們肯定是有組織的，你也肯定是有同伙的，老實交代吧。”

“我已經說了，沒有。”

石昌明發現，說來說去又回到了原點。他強壓下內心的一絲煩躁，從桌子上拿起一張照片，踱到陳然面前：“這人認識吧？”

陳然似乎是要仔細辨認一番，往前湊了湊，然後搖頭道：“不認識。”

石昌明沒從陳然的表情看出任何破綻，但直覺上就是不對。

“這人是你們的市委常委，大官呢！你不認識也有可能。但是，你們共產黨組織嚴密，你一定是有上級的，按你們的規矩，也一定是有同志的。說吧，任意說出一個，我們就可以酌情不追究你。看你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還是趁早說吧，說了免得受苦，那些刑罰，你可是喫不消的。我，這可是為你好。”

“沒什麼好說的，就我一個人。”

“陳然，你別敬酒不喫喫罰酒！”石昌明終於不耐煩了，指指旁邊一直看著的審訊員，“給我接著問！不招就別停！”說完轉身出了審訊室。

夜色暗沉，唯有這一片建築還泛出慘白的燈光。石昌明在臺階上點了根煙，深深抽了一口。

憑他的經驗，這陳然很可能是個難纏的主。看來，徐大處長想盡快從他身上掏出點什麼來估計要費些力氣。他本來也可以再試試的，但是，天還真是不早了，人家邀功的都沒回來，他著個什麼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