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奇妙的臉譜

 周大新

我認識鐘法權二十多年了，為他本小說集《行走的聲音》寫序也有十多年了，那時鐘法權還在總後勤部一個油料倉庫當政治處主任。那之後，不管職務怎麼變化，他在文學創作上一直沒有停步，堅持著業餘創作，寫出了很多優秀作品，獲得了很多獎項，其中《陳獨秀江津晚歌》在文壇引起過很大反響。這部名曰《臉譜》的中短篇小說選，是他近三年的創作集錦。

鐘法權一直牢記著“生活是創作源泉”的箴言，讓自己的身心沉浸在當下五彩繽紛的軍營生活裡。這些年他的工作單位和崗位不斷變化，每到一個新單位，每換一個新崗位，他都貪婪地從新生活裡吸取新營養，並不斷地對具像的生活進行思考，進而獲得了藝術上的新發現。這部集子裡他所寫的醫生與患者的繫列作品，就是他對生活的新發現和在此基礎上的新創造。書中的中篇小說《臉譜》《生命恙》《解剖樓》和《上帝的眼睛》等篇什，就像一幅幅怒放的生命圖騰，所寫的不再是簡簡單單的醫患矛盾和糾紛，而是醫者仁心背後的極致求索，是患者對命運抗爭的心路歷程。這些作品與他十多年前的小說相比，藝術質地已有了非常大的變化，內裡不僅有著精彩的故事、跌宕的情節和鮮明生動的人物，而且有著濃烈的軍營文化氛圍，有著獨特的精神發現。

這部中短篇小說集裡的作品，都特別注重寫人物的命運。中篇小說《臉譜》中的換臉者黎明珠，被熊抓臉毀容而遭阨運，命運絕處遇到醫術高超的整形專家郭興而漸脫命運不幸的苦海，但他終因自己的任性而將自己的命運推向了生命的終結，正可謂禍兮福兮相轉換。《生命恙》中患者老馬和李標的父親這兩個人物，其命運也令人嘆息。李標的父親入院前病情嚴重，起死回生後卻因一口痰而溘然長逝；老馬腸癌切除看似一切順利，未料一波三折，又重新入院，在生死邊沿再走了一趟，後因禍得福，遠離官場惡性競爭，在贏得生命回歸的同時，也迎來了事業的第二個春天。《解剖樓》中的鄒鋒，在鬼門關幸運地被解剖專家撿了回來，成為解剖專家的養子，命運由此改變，後“子承父業”，事業有成，卻因對尸體解剖過度痴迷，又將自己的人生命運推向另一個極致。《上帝的眼睛》中的王麗，出生時因面部缺陷而遭遺棄，被好心的王二楞撿回家裡，不幸命運起起伏伏，終遇好心的醫生群體而出現人生逆轉。在這部書的其他作品中，也大都寫到了命運的無常和多舛，讓人讀後對人的命運頓生感嘆。小說家寫人物，隻寫人物的離奇故事，是一個層級；能寫人物的日常生活，是又一個層級；會寫人物的命運流轉，則又是一個層級了。鐘法權已進入這個層級，令人為他高興。

小說的敘述方式是考驗小說家藝術創造能力的重要方面。鐘法權在這個問題上很清醒，他明白要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得到讀者的喜愛，既要依賴故事本身所謂的新意，還要有新穎的敘述方式，既要想好“寫什麼”，還要在“怎麼寫”上下功夫。在本書收錄的作品中，他不願照搬別人用過的敘述法子，努力去進行有難度的創新。在敘述視角上，他不斷變換；在結構樣態上，他力求不同；在語言韻味上，他多樣嘗試。從而使作品的內在張力增加，可讀性增強，陌生感強化，令讀者讀後能獲得更多的閱讀快感。

一切成功都是階段性的、暫時的。鐘法權要想使自己在文學創作的道路上行遠致精，還需要不斷求新求變，像川劇中演員變臉那樣，不斷變出新的具有藝術魅力的“臉譜”。我想，鐘法權憑借他的那一股韌勁和對文學的摯愛，他的夢想會有實現的那一天。我知道他雖居官場，卻從不因身有官職而自樂滿足，總是擠出一切有限的時間去讀書創作，他是用別人打牌娛樂的時間挑燈熬夜寫出了一部部好作品。他在文學道路上終能獲得多大的成功我無法預言，但我深信，播下的種子終會有收獲，幸運會不負有恆心之人，他日後會寫出更好的作品。

丙申年初春於北京

臉譜

一

郭興是知名的整形專家，在一家很有名氣的大醫院任整形科主任。

當醫生的都知道，每天早晨的交班會很重要。郭興作為主任要對科室一天的工作進行安排，對重要手術和病人要組織討論。當陽光灑滿半個桌面的時候，科室幾名教授陸續走了進來。郭興輕輕地清了一下嗓子，開始了調侃式講話：“人怕出名，豬怕壯，自黎明珠整形換臉成功，各路媒體記者是追著采訪，前來看稀奇的也是絡繹不絕，國內國外學術雜志紛紛打電話約稿，美國的《整形》雜志主編老約翰昨天夜裡十一點多鐘了還打電話給我，讓我寫一篇綜述，介紹整形換臉經驗，老約翰這次不端架子了，在電話裡給我嘮叨了半天，要不是怕影響中美關繫，我都想把電話給掛了。”王嬌笑盈盈地插話說：“主任，多好的事兒啊！那可是世界整形界的雜志，發一篇文章是很不容易的。”大家正七嘴八舌，郭興馬上轉入正題說：“下面開會，請各位講一講各自小組今天要做的工作。”

侯副主任習慣性地推了一下眼鏡說，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沒錢還要漂亮，說賣血也要墊鼻梁，一個勁兒地纏著我，要求給減免費用。孫副教授用濃重的陝西話說，侯副啊，我是有話直說，那女的一看就騷情得很，你可別心軟，被她給黏上了就沒你好。侯副主任在整形科主攻鼻梁修復美容，他在美國留學期間，學的就是鼻梁填充修復美容專業，通過十多年的理論學習與實踐操練，在鼻梁美容方面可以說獨樹一幟。他聽了孫副教授的話並不急，慢悠悠地回答說，其實吧，那女的也不容易，一心想當明星，可導演嫌她鼻梁不夠挺撥，還說像蒜頭。孫副教授看了侯副主任一眼，接著說，那女子也有優點啊，眼睛大，臉蛋白，胸脯挺撥，還是很勾人的。

郭興打斷孫副教授的話，嚴肅地說，現在是開會，少說這些沒用的。孫副教授便一本正經地說，我手上也有個難纏的主，是一個不到三十的少婦，叫李倩，這幾天老是纏著我，非要把她太陽穴旁的痣給取了。他的話還沒說完，方老教授便接過話說，小孫你可得慎重，那女子開始找的是我，我勸她不要做，人身上的痣都有說法的，尤其是臉上的痣，她那顆痣不僅大，而且色素過重，又緊靠太陽穴，部位很敏感，你可別把給踩響了，到時候麻煩就大了。方老教授說的“”，是指長在人身上某個關鍵部位的痣，病人認為看似並不重要的一個痣，其實與人的生命相關，不動它什麼事也沒有，甚至還是福痣，但如果開刀手術，就有可能成為引發癌細胞擴散的誘因。美容取痣是孫副教授的主攻方向，而且是他的拿手好戲。聽了方老教授的話，他心有不甘，還想再發表自己的高見，卻被郭興給攔住了。他一臉嚴肅地說，你們今天是怎麼了，那麼多病人要做手術不講，淨講一些不上臺面的事情。

王嬌馬上說，主任，昆明人民醫院的朋友打來電話，說他們踫到了一個難做的手術，問我們能不能幫個忙把病人接收了。郭興一聽兩眼放光，當即表態說，我們臉都能換，還有什麼做不了的，會後你馬上與他們聯繫，讓他們盡快把患者送過來。王嬌當即表示，開完會就聯繫。這一天要做的手術很多，郭興有針對性地提了要求。早會結束後，八點十分開始查房，九點開始一天的手術。

孫副教授隨大家一起走出辦公室後又折了回來，很是神秘地對郭興說：“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講？”

郭興見孫副教授神秘兮兮的樣子，便不耐煩地說：“有話快講，啥時候變得婆婆媽媽的了？”

孫副教授咳嗽了兩聲，低聲說：“昨天科裡來了兩個人，是省公安廳的，去年有個朋友請客，我們同桌喫過飯，他們來醫院表面是看黎明珠，可我通過他們的問話，感到他們有什麼秘密。”

郭興聽了心裡咯噔一下，趕忙問道：“說仔細點，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孫副教授習慣性地朝門口看了看，這纔神秘地說：“他們問黎明珠是哪天上的山，上山都做了些什麼，怎麼遇到了熊，為什麼熊隻抓傷了臉，而沒有傷到其他地方。”

郭興又問：“他們問了你什麼沒有？”

孫副教授想了想說：“他們說，你們換臉的技術真高，一張臉換了一大半，根本就不再是過去的黎明珠了。還說，為什麼那麼巧，熊隻抓他的臉。”

郭興聽了有點惱火，說：“搞公安的就是多疑，你讓他們去問熊，為什麼隻抓臉，而不抓其他地方。”

孫副教授笑著說：“主任說得對，下次他們再來，我讓他們去問熊。”

郭興卻嚴肅地說：“以後沒我的批準，不允許再有人去探視黎明珠，就說病人需要靜心修養。另外，公安來訪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講，那樣容易把簡單的事搞復雜了。昨晚，黎明珠睡眠好不好？”

孫副教授很嚴肅地點了點頭，回答說：“黎明珠正處在排斥反應期，昨天那兩個穿便衣的公安人員問過話後，他脾氣變得暴躁，護士說他昨天晚上還摔了杯子。”

黎明珠是郭興做整形以來遇上的一個讓他一生都難以踫上的特殊病人。當他信心滿滿為黎明珠做完整形換臉手術後，卻產生了一種預感，要麼一舉成名，要麼惹事上身。這種預感並不是空穴來風，他是基於換臉者本人的綜合情況做出的判斷。

郭興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牆上的臉譜，說：“走吧，我們先去看黎明珠。你給侯副主任講，讓他帶著人先查房。”

黎明珠換臉手術後被安排在四號病房裡，那是一個單間，房子比一般病房要大，過去是醫生集體辦公用房，黎明珠入住後專門騰出來給他住的。郭興走進病房時，黎明珠正躺在床上看電視，因為用藥多，還排斥，他的臉也就腫脹著，像發酵了的面包，眼睛隻露出一條窄小的細縫。黎明珠的臉是被熊爪撕下來的，鼻子、嘴唇、眼皮、眼眶都沒有了，頭皮也被撕下大半，能活下來就是奇跡。那大半張臉，可以說是他的，也可以說不是他的，因為他現在的臉，是一個自願供體者的臉。黎明珠的臉雖然腫著，但他的臉色一天天在向正常人的膚色轉變。郭興用聚光燈十分仔細地給黎明珠做了檢查，尤其對縫合部位進行了細致觀察，而後囑咐黎明珠靜心養傷，不要東想西想，看看電視，聽聽音樂，放松身心，促進康復。

後記

《臉譜》這部中短篇小說選，是我近幾年尤其是我2013年參加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一屆高級研討班畢業以來創作的中短篇小說選集，一共十篇，寫的都是我所熟悉和了解的大學、醫院、哨兵和歷史題材等方面的生活。

現實生活遠比文學所虛構的還要精彩，那些已經發生的離奇事件就是好的佐證。在我的生活圈中，就發生了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臉譜》所寫就是其中一例。

我在一所醫科大學工作，其附屬醫院全國知名，因為工作的關繫常與醫生們打交道，談論多的莫過於人的生死。關於生，人們談論的並不多，即便是哪個婦產科醫生一天剖腹接生幾十個嬰兒、誰家的女人一胎生龍鳳或者一胎生三個四個，都不能引起人們足夠的興趣。當談論某某人昨天還在大會上做報告、在手術臺上給人治病、在酒場上豪飲一斤兩斤不醉，第二天就查出了肝癌、胃癌、肺癌、膀胱癌、直腸癌等等，住院不久猝然離開人世時，人們無不為之扼腕嘆息，就是整形科也難以擺脫死亡這個沉重的話題。在《臉譜》中，我所描寫的是整形專家為患者換臉的典型故事，講述的核心還是關於死亡，是對命運悲劇的極度透示，而不是表像中的“女為悅己者容”的暢快。郭興作為國際知名整形專家，將超凡的技術、奇妙的想像和綻放的業績濃縮在他那近乎功德碑的一面牆上，這是他的成就與內驅力，是他整形事業邁向的足跡，是他的光環閃耀，同樣也是他的負重。黎明珠這個被熊抓傷了臉的患者，讓久久渴望當名醫的整形探險者郭興抓住了一舉成為整形業內名醫的機會，換臉的成功，使黎明珠成為郭興為之驕傲的眾多臉譜中的一顆耀眼明星。在條副線中，公安人員對黎明珠這個不同尋常的換臉患者展開了無休止地追蹤，黎明珠究竟是罪犯還是患者，《臉譜》從頭到尾始終沒有對黎明珠是不是犯罪嫌疑人給出一個確定的結論，原因在於當今，人不僅內心復雜難測難防，就連人的面部也因整形如川劇變臉般讓人眼花繚亂，這就是基於人性的復雜和社會多樣的現實呈現。人必須面對死亡，無論醫術多麼發達都無法抗拒，即便郭興能夠把一個人的臉換到另一個人的臉上，他也同樣無法抗拒。而在第二條副線中的李倩因追求自我極限美取痣而引發癌癥，郭興及所在醫院的專家們表現出來的無能為力，類似唯美主義的死亡代價是文學對生命凋謝的審視。《臉譜》是個眾生相，揭示的是醫者與患者的內心世界、不同人生以及功利需求，是對人過度追逐容貌美而引發的命運悲劇和如何順應自然人生的深度思索及呼喚。

《生命恙》和《上帝的眼睛》同樣寫的是醫生與患者，同樣是寫關於生命的話題。在《生命恙》中，突出寫了人在生與死之間的微妙轉換，以及無法抗拒的人生命運。在《上帝的眼睛》裡，始終圍繞善良與奷邪、貧困與丑惡、拯救與掙扎而展開。《解剖樓》勾勒了解剖學家因職業使然對於尸體的痴迷（戀尸癥），許多情節讓人讀後無不毛骨悚然，甚至噩夢連連，在驚駭之中，讓人從中感悟關於人本身的更多深刻的東西。

私下裡與文學朋友交流時，我常說自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尤其是在文學創作中有著“刻奇”的追求。“刻奇”一詞因昆德拉的作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而廣為人知。“刻奇”的要義，不外乎因一件事而自我感動及感傷，因難以拒絕的自我感動和感傷，擴散到與別人一道分享的自我感動與感傷，後發展到因為意識到與別人一道，感傷變得越發加倍。而一個具有“刻奇”追求的人，總是在不斷追求崇高的人生意義，或者是在無意義中尋找、發現和感知“刻奇”的快樂，從而憎厭日常生活的平庸。也許，我每天與眾人一樣上班、下班、喫飯、睡覺，但我的頭腦裡所思考的絕不僅僅是把工作應付了，把肚子喫飽了，我會思考今天做了什麼有意義的事情，哪些是可以回首回味的，哪些是無聊無趣的，哪些是值得深思深究的。小說是藝術的虛構，我在虛構我的小說中人物命運的過程中，無意識地將“刻奇”貫穿始終，無論是短篇小說《西行記》中的徐海東、中篇小說《臉譜》中的郭興和黎明珠以及《生命恙》中的老馬、《解剖樓》中的鄒鋒，還是《樁井》中的钎擔等人物，“刻奇”無不使他們因命運多舛而絢麗升華。同時，我又在“刻奇”中注入無意義的生活，在無意義中尋找生命的意義。

小說是虛構的，一切也都是虛幻的想像，如果說與現實生活似像非像，那純粹是一種天然的巧合，因為我們活在生活之中。

說這番話，也就是請有心人看過之後，千萬不可對號入座。

《臉譜》的出版讓我十分欣喜，喜悅之中，我要感謝《黃河》雜志劉淳社長，他與我萍水相逢，可他以獨特的眼光，使我寫醫生與患者的幾個中篇小說先後在《黃河》雜志上發表；我要感謝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總社劉東風社長，是他慧眼識珠，《臉譜》這部中短篇小說選纔得以集錦出版；當然應該感謝《臉譜》的責任編輯胡選宏老師，他以強烈的敬業精神和嚴謹負責的態度，確保了《臉譜》出版的速度和質量。

                                         2016年春寫於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