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米是糧店雇米馱子用船運來的，運到河岸以後，米馱子往糧店的二樓糧倉裡馱，那種背負重荷的感覺既令人敬重也令人心酸，既令人感奮也令人壓抑，既有一種渴望也有一種抵觸。一麻袋米大約在200斤左右，相差也就是幾斤的樣子。我常常想，為什麼不能把麻袋做得小一點呢？為什麼這樣一群人的勞動非要在極限中掙扎呢？

這群米馱子是一個特別的群體，意志的力量以一種緩慢的形式表現出來，身體釋放出的生命力之強大令人咂舌，在沉默的躬行中顯示出另類。看他們馱米其實也挺好玩的，並不亞於一路走走看看拉襪子。別的先不說，這些米馱子的肌腱是無與倫比的。羅新民的父親羅鼎是米馱子，矮墩墩的，肌膚上發出一種古銅的光澤，成日陰沉著一張臉，但一旦笑出來樣子是很好看的。

我上街了，一邊瞅著羅新民，一邊看著米馱子。就人的力量而言，這是讓我驚訝的一件事，米馱子馱米時的情形是非常令人感動的。馱子們隻穿一條短褲，有的穿雙草鞋，有的光腳板連草鞋也不穿。米袋子上肩以後，人的身體就像一隻鴕鳥，從河裡到糧店的二樓一路都是上坡，腿肚子上的青筋和肌肉有節奏地往外暴脹，隨時都有炸裂的可能。馱子們的汗水直接從毛孔裡往外滲，渾身上下豆大的汗珠子往下落，在黝黑背脊上的凹溝裡形成一股川流，閃爍著奇異的金屬光澤。

米馱子的社會地位怎樣來評價，實在很難做出一個權威的確定，但是隻要他們在這座城市出現，肯定就是靚麗的一道風景。他們默然無語，從不張揚，威風凜凜，氣血旺盛，誰也不敢惹他們。因為這樣一份過於艱辛的付出，所以他們很驕傲，如果這個群體被觸怒，源自於他們身體內部的力量會把任何東西都吞噬掉的。這種感受太直接了。

……

有一天，他父親正在一個陡峭的河床上攀爬的時候臉色一下變得慘白，我急忙用手捅了一下新民，隻見他平穩地站住以後，臉上迅速閃過一道絕望的悲涼，覺出自己已經不能再往前走了，然後把肩上的麻袋掀到了地上，一下坐到了麻袋上。我和新民在他身邊一邊站了一個。他一面調勻著自己的呼吸一面把腰直了起來，兩眼俯視著江面，接著一口一口的鮮血往外噴。我和羅新民嚇壞了，對著江面和江岸吼了起來。米馱子們全都扔下了米袋往河床這裡雲集，一張張汗漬漬的驚恐痛惜的臉。羅鼎坐在米袋子上，腰板一點也沒有彎曲，兩眼還是直視著前方的江面，用手輕輕推了一下他的同伴。我倆一下變得束手無策，緊張得不知該怎麼辦。幾口血噴出去了好遠，我看他唇邊都是血，便脫下自己的衣服遞給了新民，新民便用衣服揩淨了父親嘴角的血。

羅鼎看著新民，用手把他的頭撫摸著，眼角露出了迷人的微笑。然後就悄無聲息地倒下了，馱子們把他抬到了醫院，可是他再也沒有站起來。

·齊  菲·

批判會後，我總是想辦法跟著她，就想找一個單獨的機會好好安慰她一下，問問她還記不記得童年的我，再就是要告訴她：“你各方面都很好，如果說這些是小資情調你就小資吧！別怕！什麼都別怕！”

我把自己搞得如火如荼、壯懷激烈。我不知道是從她的身上看到了麗莎還是從麗莎身上感受到了她。有那麼一種情感，總是跨越時空在心靈深處強力攀升，雖然沒有辦法表達，但就是在你心裡激越地滾動，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我的眼光向她身體各個部位窺視。有一次班裡組織勞動，她穿了一件短袖襯衫，我若即若離地跟著她，驚訝地發現她腋下長出了黑色的腋毛，我為這一神秘的發現而神驚魂悸、坐寢不安。

她走路的姿態很迷人，扭擺得十分有韻律。看上去苗條小巧，天生一種嬌嬈的氣質，但是屬於骨頭架子很小的那一種，該豐滿的地方都很豐滿，和我們這個種族總是有些不同。典型的櫻桃小嘴，什麼時候看上去都像剛剛濕過水一樣。

我看出她為自己茂盛生長的生命活力而惶悚不安，一股亢奮沸湧的欲望深深折磨著她，她被美麗所帶來的痛苦折磨著，她總是想辦法把自己的美麗鎖定在重重魔障之中。

我依然沒有勇氣和她說一句話，隻是從眼光相遇的瞬間感受到了某種異樣。她就坐在我的前排，數學課我的圓規忘了帶，她聽到了我的自言自語，悄無聲息地把圓規遞了過來，那個瞬間我一下覺得這個世界對於我來說已經改變了面貌，我的內心顫抖得很厲害，堅冰已經消融，小溪開始流淌，我拿著圓規的手在發抖，這種強烈的心靈感應不停地在我全身的每一個角落掃掠。

我感受到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令人痴迷的馥郁香氣，眼前總是晃動著她的幻影，有一種睹視花叢的感覺。對她的肩膀、大腿及其皮膚的潤澤有如此切膚的感受？想像力有多豐富，她的神情就有多少暗示。

我覺得我是為了她纔來到這個世界的，隻有我纔能和她相守一輩子，經歷了那些漫漫長途的生活苦旅又算得了什麼呢！終生活把我和她鎖定在了一起，如果有一種災難和痛苦需要我們當中的一個人去承受，那麼我會毫不猶豫地去承擔一切災難性的後果，包括為她去死。我會莫明其妙地設計出一套套為她去死的方法，把自己的全部生活經驗都調動起來，去編織一個為她死去的悲壯故事。

我想擁有她的什麼呢？當我審視自己內心深處那些渴望的時候，我為自己的無恥下流而羞愧不已，像我這樣一顆肮髒齷齪的靈魂是不配活在這個人世的，在她毫無瑕疵的純潔善良面前簡直就無地自容，我窺探過她的隱私，想像過她的肉體，我為我的墮落而傷透了腦筋，有一段時間我真擔心神經會錯亂，我會帶著我的夢魘離開這個世界。

我在班裡依然是一隻丑小鴨，我被自己的各種各樣的問題所困擾，有些是別人給我制造的，有些則是我自己給自己設定的。在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掙扎、磨礪、煎熬、沉浮。

……

春節前夕，宣傳隊由縣裡的領導帶隊去工廠、農村、兵營慰問。我們乘坐的是一輛蘇制的敞篷車，回來的路上天已經黑了，演員們橫七豎八地躺臥大箱板上，隻要能蓋的東西什麼皮大衣一類全都蓋在身上，人就在裡面搖晃，我細心地體會著，喜歡上了黑幕遮掩下的人的肉體摩挲的感覺，當然那種男生踫撞的疼痛不在此列。

汽車在崎嶇起伏的山巒沉浮搖擺，搖得時間長了，大家都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也就是在這種時候，我松弛的右手五指間不知什麼時候伸進來了一根柔嫩的手指，像觸電一般讓我心跳加速，熱血奔流。憑著本能我敢肯定是一根女生的食指，而且我還敢進一步確定是齊菲的食指，我敢肯定我的感覺是正確的。齊菲是不是睡著了呢？這根指頭是怎樣伸進來的呢？她知道她的指頭在我的手心裡嗎？她是不是有意不拿走呢？我可以捏住這根手指嗎？一旦捏下去，我就越過了一條界河，我的心狂跳不已，我沒有勇氣去溫存這根細嫩纖長的手指。我感覺到她用指尖在我的掌心劃了一下，我等待著劃第二下，可第二下遲遲沒有劃過，我因此懷疑起下是不是真的劃了，是不是我故作多情呢？難道她也知道是我的手嗎？這一切都是她有意的嗎？

接下來一陣猛烈的顛簸，這根手指不翼而飛了，我看到了手指的飛翔，我知道再也不會回來的。我痛恨我的怯懦，我覺得我傷害了她。一路上，我們沒有說一句話，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如果我撫摸或者捏住這隻手指呢？

從此以後，她的影子總是在我的腦海裡縈繞，但總是感到模糊不清，白天的時候我著力把她看清楚，而一到了夜晚回憶的時候又模糊不清了，不論我怎樣地看她，總覺得沒有把她看仔細明白。

夜以繼日地想入非非，搞得我身心憔悴、神志恍惚，睡著和醒著的界線混淆了，白天和黑夜都無精打采。這種渴望受到了生理作用的驅使，我本能地意識到了我在受著一種魔力的支配，由於無力控馭，後我必須放縱地對待自己，而且立刻體會到任性的極大快樂。

·鄒   瓊·

走過一座獨木橋，柳泉就呈現在我們眼前了。泉面波光粼粼，光斑閃耀，我們從一叢叢芳草中經過的時候，把蒲公英放飛了，一朵朵絨花勻速地向前飄移，鄒瓊喊了起來：“太漂亮了，這是一種極致，快給我照相。”她從皮包裡掏出了照相機，我給她抓拍了一組照片。一泓泓泉水清澈透明，陽光直接射到幾十米深的泉底，每一枚硬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柔嫩的水草被湧動的泉水提升著，輕輕地搖曳著，那些盤根錯節的柳根糾纏在一起，支撐了濃蔭蔽日的林翳。

我們沿著泉邊徜徉，我說：“柳樹長成現在這個樣子是非常讓人敬重的，裡面凝聚的歲月和生命的躍動誰都不可能不屑一顧呢！”

“這些樹隨便都活過幾百年了，對我們來說，時間超過了某個界線也就達到了無限遠的境地，在這樣的自然面前人太渺小了，我們都是匆匆過客，很多事情也就不得不想開了。”

“你這麼小的年齡也發這樣的感慨？太沉重了吧？”

“人這一輩子也就是自己把自己當回事，我意識到生活的艱難和沉重就是為了輕松地生活。有時候覺得無非是自己把自己當回事，你死了還不是就死了。”

“你的思維怎麼總是活躍在兩端的危險地段，這會讓我很擔心的。”我不得不把她的大方理解為城市女性的一種生活浪漫，壓根就不敢往情感層面想，就是暗想一會也是自己迅速將之熄滅掉。

我們沿著鏡湖一般的聖泉緩緩流連，看著泉底神秘莫測的景像發愣，生出了一串串好奇。然後我們蹲下開始觸水，她弄泉的態度特別固執，對於冰徹寒骨的感覺毫不在乎，我隻要稍微擱一陣子手就得縮回來，而她則不然。

她調皮地提議：“我們都把手放進泉水裡，看看誰放的時間長，怎麼樣？”我說：“我隻是害怕把你凍壞。”她說：“還不知道誰會退縮呢！”我們約定都把右手伸進到手腕以下，不一會，從泉面看下去可以看見她已經被凍紅的手背。如果僅僅是凍麻木了也好了，情形不是這樣的，是凍得骨頭痛。我想此刻她的情況比我更糟糕，自然我還可以堅持，但她要付出更大的代價，我便把手抽了出來。她看我認輸了，抽回手以後，張開手臂，跳了起來，那件白底藍花襯衣的衣角掀了起來，露出了雪白的肚皮。

我想城市姑娘已經把肚臍露在外面了，小城的姑娘也許還不敢把襯衣穿在裸露的身上。

……

鄒瓊意猶未盡，感慨萬分：“  一則美麗的愛情故事，往往表達了現在的人們對生活的一種渴望。至於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也就無所謂了，人們隻不過是通過這則愛情故事寄托某種情思，以此來安慰自己的靈魂。”

“不同的歷史時期總是賦予故事以不同的內容，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這個故事的愛情主題，不論時代以怎樣的方式演變，它都不會改變，一如初衷。不論現代化的進程以怎樣的方式解構過去，也不論前衛的流行色怎樣地疏離傳統，人們對本真、質樸、古老的愛情的眷顧始終是無法割舍的，所以我要說一句，什麼樣的生命纔能真正永恆，我以為唯有愛情，除此以外的一切都是稍縱即逝，過眼煙雲。”我接過鄒瓊的話題，大發議論，說出了埋藏在心底裡的真心話。

“你是個愛情至上主義者，你在表達你的觀點的時候為什麼會那麼固執，這讓我感覺到你的這些觀點完全不隻是來源於書本而是你生活的真實體驗，所以具有強烈的排他性，我喜歡你這種個性。”鄒瓊脈脈含情地盯著我一動也不動。

我們就這樣在車轱轆上搖搖晃晃坐了很久很久，四處張望，有時看著她的衣角不時被晚風撩起來露出裡面白皙的肚皮，我的心裡就似有一團火在燃燒，但一想到她是總編的女兒，我那蠢蠢欲動的念頭又像煙雲一樣慢慢散去，直到雲霞把西方天際染紅以後我們纔緩緩離開。回來的路上她說：“我覺得你不能總在這麼個地方待下去，否則會非常影響你的發揮的。”我說：“地球是圓的，在哪兒都一樣。”

“這樣的話聽起來好像也不無道理，用這樣一種話來安慰自己也未嘗不可，但我還是不希望這樣的話出自於你的口，你是不是故意在氣我？”

“當然不是，你說我對現在這樣的生活現實已經滿足了，這肯定是不確切的，但是你讓我去悲天憫人又有什麼用呢？”

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感傷，說：“ 你完全可以選擇一條別的路線走向更大的成功，你說你別無選擇實際上隻是你自己的心理狀態，也許有一天你會發現，你現在所堅持的東西並不都是有意義的東西，甚至有可能是導致自己深陷下去的誤區都是有可能的。自尊心強當然是一件好事，但是把自己的自尊心強調到了一個不適當的地步也可能就是一種自卑的表現。我知道你不喜歡聽這種話，但我既然意識到了我還是要說出來。”鄒瓊臉色緋紅，情緒顯得十分激動。

我認真地點點頭：“我真的很感動，給我一些時間吧！從這一刻起我會改變自己的。”她笑著說：“這下我就輕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