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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商品所屬分類:小說 -> 社會
    【市場價】
    148-216
    【優惠價】
    93-135
    【作者】 英珍妮 瓦倫堤;王淑玫譯 
    【所屬類別】 圖書  小說  社會小說 
    【出版社】重慶出版社 
    【ISBN】9787229111359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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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128開
    紙張:膠版紙
    包裝:平裝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229111359
    作者:[英]珍妮?瓦倫堤;王淑玫譯

    出版社:重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6年07月 

        
        
    "

    編輯推薦

         本書入圍英國*連鎖書店Waterstone’s文學獎,故事中融合了懸疑及成長中的素,頗具看點。作者珍妮?瓦倫堤延續了《紫蘿蘭之謎》的主題──青少年面對家人消失的處境,情節鋪陳從一開始的霧裡看花,到*後讓讀者有一種“啊,原來如此”的驚呼,獨具深意。作者特別著重描寫了家庭關繫的重建,是青少年面對家人不在後處理孤寂情緒的直觀描寫,堪稱佳作。


        *次閱讀這本小說,在*時間會讓人以為是言情小說,誤以為作者所寫的是初戀故事,但作者筆鋒一轉,卻在帶些推理的故事情節中深刻描繪了成長中的重重煩惱以及家庭成員中的各種關繫,無不指向包容、關懷與愛,很能感動讀者。 
    內容簡介
    這是一部外國小說。講述的是哥哥傑克的死給家人帶來了巨大的變數:父母雙雙逃避現實,母親從此陷入哀傷的無底深淵,父親離家。15歲的羅文開始肩負起照顧6歲妹妹的責任。羅文偶然得到了一張底片,衝洗後發現照片中人竟是兩年前死去的哥哥。她懷著各種好奇開始尋找這張底片的根源。原來這張底片是她哥哥的女朋友故意借機給她的,希望她們一家能知道她哥哥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戀人,一個孩子。借此,希望這家人能重拾往日的溫馨。
    作者簡介

    珍妮?瓦倫堤,英國人,曾在營養食品商店工作15年。當過教學助理,從事過寶石制作。在倫敦金史密斯學院(Goldsmiths College)修習英國文學。目前已婚,育有二子。


    譯者簡介:


    譯者簡介:王淑玫,臺灣人,臺灣東海大學外文繫畢,史丹佛大學新聞碩士。曾任編輯、記者等媒體工作十餘年,現為專職譯者。譯作包括:《25個扭轉人生的改變法則》、《說謊的母親》、《星期一的心靈伙伴》、《26A──稚嫩與浪漫的童年》、《逃出1840》、《冰箱門上的故事》、《紫蘿蘭之謎》等二十餘本書。
    媒體評論

    作者具有絕佳的說書人天賦,《底片的真相》是一場令人欣喜的閱讀盛宴。

    ──《英國衛報》




    本書富於同情心、不拘泥於傳統,兼具精準的觀察力,卻又帶著掩飾書寫技巧的恬淡風格。措詞巧妙詼諧,處處透露著對生活的積極態度與浪漫懷想。──《星期日泰晤士報》




    用字淺顯,情節布置巧妙,行文感性洗煉。對於蘿文勇於面對卻又絕望的心情,本書具有敏銳的洞察力。

    ──《美國童書中心告示牌月刊》




    本書行文優美,是青少年成長及尋求協助的精采故事。

    ──《出版家周刊》




    需要處理悲傷、在困頓中渴望愛情的青少年,值得一讀再讀。──《美國校園圖書館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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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不是我的。
    不是我掉的,但是隊伍裡有個男孩說是我掉的。
    那是一張底片,單格、刮傷、飽受折磨的底片。我甚至看不出那是底片,他的手指把那張底片遮住了。他遞給我的模樣,一副除非我接受,否則世界的運轉將會停頓似的,好像他除此之外無事可做。
    我不想拿,我也說了。我說我甚至連相機都沒有。但是這個男孩隻是站在那裡,臉上寫著“我知道我沒錯”。
    他長得不錯。友善的眼睛、開闊的嘴巴等等。他有一顆門牙缺了一角。不過,不錯的長相不等於不錯的人。如果你發現自己有這種想法,就該適可而止了。
    排在我身後的所有朋友大笑起來。收銀臺裡的女孩試著找錢給我,而隊伍裡的每個人都在看。我簡直無法相信這個男生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難道讓陌生人無地自容就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或許他口袋中有一大堆雜亂無章的東西——不光有底片,還有頂針、保險套、眼鏡和手銬。而我說不定算是幸運的了,不會太窘。
    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於是我說謝謝,天曉得我干嗎說謝謝?然後照理漲紅了臉,朝我的朋友扮了個鬼臉,假裝我其實知道這是個玩笑。我把這張底片連同橘子和蛋一起塞入包包。然後,他微笑了。
    回家的路上,我不斷地聽到“羅文,那是什麼?”還有“讓我們看看”和“笑容不賴哦!”——那一群穿著制服的海鷗在我的四周尖聲怪叫、指指點點、跳來跳去。我像以往一樣在腦袋中拆解發生的事,直到它成為四散的碎片,讓我再也無法拼湊回去。我想要知道店裡那麼多人,他為什麼挑上我?還有我應該對此感到高興嗎?我想到他說的話“你掉了這個……沒有……我很確定”,還有我的應對舉止(表現得像隻被車頭燈照到的兔子,然後爭辯、投降)。表面上我好像在嘲弄這整個事件,但是又暗自覺得自己像個白痴。我對於可能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毫無頭緒。
    我是羅文·克拉克,跟店裡的那個自己不是同一個人,再也不是。羅文其實是一種能夠避邪的樹(原文為rowan,中文譯為“山梨”,為高約十公尺的落葉喬木。民間用於咒語療愈的配方,可淨化、保護、消除負面能量,或抵御惡意的法術,或驅趕有害的妖精)。在過去還不太文明的年代裡,人們用這種植物制作十字架來抵擋邪惡的巫婆。或許我爸媽是刻意幫我取這個名字的,也可能不是,但反正沒什麼效果。倒霉事和我家之間的關繫就像磁鐵般相互吸引著,完全無視於中間的阻隔。

    1


    那不是我的。


    不是我掉的,但是隊伍裡有個男孩說是我掉的。


    那是一張底片,單格、刮傷、飽受折磨的底片。我甚至看不出那是底片,他的手指把那張底片遮住了。他遞給我的模樣,一副除非我接受,否則世界的運轉將會停頓似的,好像他除此之外無事可做。


    我不想拿,我也說了。我說我甚至連相機都沒有。但是這個男孩隻是站在那裡,臉上寫著“我知道我沒錯”。


    他長得不錯。友善的眼睛、開闊的嘴巴等等。他有一顆門牙缺了一角。不過,不錯的長相不等於不錯的人。如果你發現自己有這種想法,就該適可而止了。


    排在我身後的所有朋友大笑起來。收銀臺裡的女孩試著找錢給我,而隊伍裡的每個人都在看。我簡直無法相信這個男生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難道讓陌生人無地自容就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或許他口袋中有一大堆雜亂無章的東西——不光有底片,還有頂針、保險套、眼鏡和手銬。而我說不定算是幸運的了,不會太窘。


    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於是我說謝謝,天曉得我干嗎說謝謝?然後照理漲紅了臉,朝我的朋友扮了個鬼臉,假裝我其實知道這是個玩笑。我把這張底片連同橘子和蛋一起塞入包包。然後,他微笑了。


    回家的路上,我不斷地聽到“羅文,那是什麼?”還有“讓我們看看”和“笑容不賴哦!”——那一群穿著制服的海鷗在我的四周尖聲怪叫、指指點點、跳來跳去。我像以往一樣在腦袋中拆解發生的事,直到它成為四散的碎片,讓我再也無法拼湊回去。我想要知道店裡那麼多人,他為什麼挑上我?還有我應該對此感到高興嗎?我想到他說的話“你掉了這個……沒有……我很確定”,還有我的應對舉止(表現得像隻被車頭燈照到的兔子,然後爭辯、投降)。表面上我好像在嘲弄這整個事件,但是又暗自覺得自己像個白痴。我對於可能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毫無頭緒。


    我是羅文·克拉克,跟店裡的那個自己不是同一個人,再也不是。羅文其實是一種能夠避邪的樹(原文為rowan,中文譯為“山梨”,為高約十公尺的落葉喬木。民間用於咒語療愈的配方,可淨化、保護、消除負面能量,或抵御惡意的法術,或驅趕有害的妖精)。在過去還不太文明的年代裡,人們用這種植物制作十字架來抵擋邪惡的巫婆。或許我爸媽是刻意幫我取這個名字的,也可能不是,但反正沒什麼效果。倒霉事和我家之間的關繫就像磁鐵般相互吸引著,完全無視於中間的阻隔。


    等到我帶著買好的東西回到家時,早就忘記底片的事了,因為有一大堆的事等著我做。媽躺在沙發上睡著了,絲卓瑪正看著無聲的《詭異雙親(FAIRLY ODD PARENTS)》。絲卓瑪是我的妹妹。她是以凱斯納斯(凱斯納斯為蘇格蘭郡名,位於蘇格蘭北部)外海的一座無人小島命名的。那座島在一九六一年之前還有人居住,其中之一就是我爸家族的祖先。後來,就隻剩下燈塔裡的一個人。等到燈塔演變成不需要人工操控時,那個人也離開了。那就是絲卓瑪和同名島嶼的共同點——逐漸地被遺棄。


    我做了炒蛋放在吐司上,配上切片的柳橙和一杯牛奶。我們在喫的時候,我問她今天過得如何,她說,棒極了!因為她寫了五個完整的句子,沒忘記句點等等,所以獲得本周之星。身為本周之星意味著能得到一枚用硬紙板做成的胸章,同時可以在說故事時間坐在軟墊子上。顯然,她說的是她在周末時做過的事。我說:“那我們做了什麼事呢?”她開始扳起手指頭一一細數。


    “我去了動物園。跟媽媽和爸爸。我們看到老虎。我喫了爆米花。很好玩。”


    五個謊言,但是我沒吭氣。不一會兒,她抬起頭和我四眼相對,然後開始說起別的事,但是她滿嘴的柳橙害我聽不太清楚。絲卓瑪和我交談的時候,嘴巴裡都是食物。這就是沒有家長在旁盯著看的好處之一。另一個好處就是,可以直接用手拿東西喫,還有,隻要你高興,就可以先喫布丁。


    晚餐後我在洗碗,她畫了一張行刑室的畫。


    “這是我們去遊泳。”她說著,便指著血流成的河和弔在牆上的那些人。


    我說:“如果你想去,我們可以星期六去。”她想去,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她要我畫隻獨角獸,盡管後看起來比較像根本該扔到垃圾桶裡的犀牛,但是她為了表示挺我,仍舊將它塗成粉紅色,並且命名為“亮亮。”


    等她洗好澡、穿好睡衣之後,我們會一起讀一本書。隻要覺得困了,絲卓瑪就會要媽媽。仿佛她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孩子,隻能要求一名家長和她說晚安,其他的時候隻得接受傭人的照顧。我說,媽媽得等十分鐘以後,因為我得先叫醒她。我播放著絲卓瑪有記憶以來每天晚上都聽的搖籃曲錄音帶,算準在任何人來說晚安之前,她就會睡著。


    媽很痛恨被叫醒。一杯茶根本無法安撫她那怨恨的情緒。我們或許看得到世界入侵她的雙眼變成現實,但現實的重量又把她拉回去。她一醒來就隻想再回去繼續睡。我知道得有耐心,我心裡明白睡眠是她假裝生命不是垃圾的避難地,但是我也認為兩個活生生的女兒或許值得她保持清醒。


    我幫她的背按摩了一會兒,然後說絲卓瑪在等她。


    她推開我站起來說:“她現在又想要什麼了?”仿佛一整個晚上都是她在喂、在洗、在跟絲卓瑪玩,而不是我。


    我說:“她隻是想要一個晚安吻。”媽翻翻白眼,腳像是被黏在地上似的朝著樓梯走去,似乎那是她不想做的事。


    我看著她,腦中浮起我一貫的思緒——那個舊媽媽被困在這個新媽媽的身體內,像個被困在高塔中的無助的公主;像手術臺上麻醉失效,使得她無法出聲或是動彈的病人——她隻能看著我們陷於無可救藥的錯誤之中。


    等到大家都就寢,我的事情都做完,開始有空思考時,我記起店裡的那個男孩,還有那張不屬於我的底片。我把底片拿出來端詳,確定從來沒有見過,隻見它被折起來、被包包底層的灰塵覆蓋著。底片看起來好老舊,其中一面比另一面亮,邊緣布滿孔洞——實在是一種拙劣的影像傳達方式。我把它拿起來對著臺燈看。


    眼睛很難適應底片上原本應該是明亮的地方卻是黑暗的。畫面看起來好像是海洋生物或是菇蕈類,終於看出來是張開的嘴,而且我拿反了。嘴巴裡的喉嚨深處應該是暗的,顏色卻淡。看不出什麼端倪,隻能看出:一張充斥著光線、張開的嘴和一雙火熱的眼,瞳孔是白色的,黑色眼球上的虹膜覆著點點光芒。


    那是一張打從心底綻放出光芒的面孔,眉開眼笑的,笑得嘴巴都合不攏,宛若正吐出一顆燈泡。


    2


    我還沒有提到我哥哥傑克,這其實很奇怪,因為他是那時候大多數人對我的認識,不管我到哪兒,“傑克的妹妹”就是我的通行證。道理很簡單,大家都愛傑克,而我不需要做任何努力來博取他們的歡心。一切都打點好了。


    我會怎麼向一個不認識我哥的人形容他呢?我可以從長得很帥開始形容,他遺傳了我爸的身高、我媽的皮膚;或是聰明,因為對他來說,學習新鮮事物從來就像彈指般容易;或許風趣,當你和傑克相處一會兒後,我保證你的肚皮會開始發痛;還有大方,如果朋友有需要,他什麼都能給。


    他不會用那種自鳴得意或是惹人嫌惡的方式,也不會讓你心生芥蒂——這就是傑克。我並不想說出惹人厭的話,但有人天生就是這麼幸運。如果你問我,他就是那種隻要他在場,就能讓整個氣氛變得更活絡、當他離開後大家都會有點洩氣的人。


    我們兩個差兩歲,然後幾乎再差十歲纔是絲卓瑪。所以,我和傑克像是輪的孩子,我猜想是計劃中的孩子。


    如果要我說一件跟傑克有關的事,那就是他的“宇宙地圖”了。我想那是《國家地理雜志》的贈品。他保存好多年了,就貼在他衣櫃門的內側,但是沒有人真正仔細地看過。


    有一天媽正在抱怨屋子裡到處亂七八糟,抱怨大家四處亂扔垃圾,害她無法清醒地思考。你可以聽見她邊上樓,邊自言自語地碎碎念。她拿著一疊干淨的衣物進入傑克的房間。大部分的咖啡杯都被他拿到這裡來了,裡面長滿了霉菌;床單揉成一團扔在地上;床墊斜靠在衣櫃拉出來的抽屜上,因為他正在教我如何跳到上面再滑下來;垃圾桶滿了出來還發臭,還有,地上到處都是書和紙屑以及沒裝入外殼的CD,簡直讓人找不出踩踏的地方。


    “為什麼,”媽說,“我得這麼累?”她環視四周,然後低頭看著她自己笨到拿上來的燙好的衣物。


    我感覺到她的長篇說教要開始了,於是我試著把自己融入牆壁。傑克隻用雙手抱住她,說:“來看這個,媽。”他讓她站在衣櫃前,並站在她身後用雙手扶著她的肩膀。那時候他已經比她高多了。當他打開衣櫃門時,所有的衣物都像岩漿般流瀉出來。我覺得裡面好像還有水果皮和馬鈴藷脆片的袋子。


    媽幾乎是暴喝出聲並握緊拳頭,雙眼緊閉,然後有那麼一會兒靜默,讓我以為她馬上就要發作了。但是傑克說:“不!不是這個,不是要你看這個,真的。”他大笑著,不讓她發脾氣。明知道這時候大笑不好,但是我快忍不住了,所以我無法看著他。


    他指著地圖說:“這是已知的宇宙。”同時模仿電影預告片中那種雷霆萬鈞、有點嚴肅作態的聲音。


    媽手上仍抱著衣物。她翻翻白眼,要開口說話,但是傑克阻止她。他手上拿著斷掉的收音機天線,然後像老師、氣像播報員一樣地指著地圖。


    “這個小點,”他說,“是地球。它就在這個圓錐體內,也就是我們的太陽繫裡面。那是太陽和所有的行星,對吧?你知道的。”


    媽的腳尖以雙倍的速度叩著地板,臉上寫著“趕快結束”,明顯的不耐煩。


    “現在這個圓錐體,也就是我們的太陽繫,有太陽、行星等一切東西,是這個鄰近星團,這個圓錐體中的,這個小點。”他頓了一下做做效果,仿佛正對著一整班的科學家說話。


    “然後這個鄰近星團是這個稱為超級星團的圓錐體裡面的這個小點。你懂嗎?”


    總共有五六個圓錐體,後一個是已知的宇宙。


    “已知的宇宙,”他一遍又一遍地對她說,“已知的。”


    媽說:“這個到底有什麼關繫?”


    “嗯,”傑克雙手張開,臉上掛著“愛我”的撒嬌表情,“現在,從萬物的比例來看,整齊的房間到底有多重要?地圖上哪裡有標記?”


    於是媽笑了,所以我們也能笑了。傑克給她一個大大的熊抱,她說他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接著把他的干淨衣物扔在地板上的一堆東西上面。


    然後她說:“你還是整理干淨。”


    正如我說的一樣,有些人就是能讓場面變得更有意思。


    我並不是說傑克很完美。我不會假裝他不曾把我騙得團團轉,或不曾用力地踹我,或者沒強迫我喫泥巴之類的事,因為他當然都有做,也許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會這樣。隻不過他也照顧我,讓我笑,說我很棒,然後教我一些除了哥哥之外沒有人會教我的事。


    所以,我想他。


    我們都想他。


    我們已經想了兩年多了,而且會永遠一直想他。


    3


    碧應該和傑克同年級。我知道她,但沒說過話。大約在傑克死後一年,她纔從別處搬過來。我對她一無所知。我注意到她的原因,是因為那天在餐廳裡她盯著我看。


    起先,我以為是偶然——那種兩眼發獃,然後突然回神,發現自己其實一直盯著別人看,讓他們一直在猜為什麼的那種。她正盯著我看,我等著她突然清醒,但是她沒有,反而走上前來,當我是獨自一人,身旁的朋友都不在似的。她微笑著,看了一下四周,便對著我說“哈羅”,然後她說:“那是什麼?”就這樣沒頭沒腦的。


    我說:“什麼是什麼?”因為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碧說:“他給你的東西。他給你什麼?”


    我說:“誰?”


    她說:“店裡的那個男孩。”


    我問她怎麼知道這件事,她說她就站在我們後面的隊伍中。我試著去回想那天在店裡的人盯著我看的樣子,但是碧不在這些人裡面。


    都已經過了好多天了。


    “我在場,”她說,“我都看到了。他長得很帥。那是什麼——他的電話號碼嗎?”


    我笑得比其他人都大聲,說:“不可能,跟真的一樣咧!”然後朝自己的鞋子看。


    碧說我抗拒了好久,我說:“嗯,因為不是我的。”


    她說:“什麼不是你的?”


    我不確定我是否還帶著那張底片。我在包包中翻了好一陣子纔找到。她舉起來對著日光燈看,那張折得皺巴巴、可憐兮兮的負片。


    我們靜默了一會兒,然後碧說:“那是誰?”我說:“我不知道。”


    她說:“你覺得是男生還是女生?”我其實看不出來。


    她說:“真是詭異,拿到這種東西!”


    我說,那正是我想拒絕的原因,因為那顯然是個誤會。


    “他可能看到你掉了。”碧說。但是他沒有,因為我沒掉,我對她也這麼說了。


    她問我,怎麼可能會有人想編這種故事,有什麼意義?我想到那男孩的微笑,以及這世上有那麼多人其實我們完全不認識。“什麼樣的人都有。”我說著,便伸出手把底片要回來。


    碧還給我,我把它夾在書本內好壓平一些褶皺。


    她問我要拿它怎麼辦,我說還沒想到。然後鐘聲響起,七百五十個人開始同時向餐廳門口走去,包括碧,回頭走向她來的地方,也沒說再見,好像我們之間不曾對話過。


    那時,我們家仍舊像座紀念館。傑克無處不在:他在房間外微笑;九歲、十一歲和十四歲的他在樓梯上看著什麼;他的頭發旁分,梳得整整齊齊;雙耳突出、孩子的嘴裡含著大人的牙齒。媽在以為隻有她獨自一人時,會對著照片說話。我聽見了。仿佛是尋常講電話般,仿佛他根本沒死,不過是搬出去,就在電話線的另一端而已,那種他一輩子每星期都會接到她打來的電話那樣。你甚至會以為,死亡能夠讓他不用常被這樣騷擾。


    我從來不曉得她有什麼好說的。我還在,可是她幾乎不跟我說話。


    家裡就像紀念館一樣的安靜,好像在教堂裡面,全是壓低的音調和昏暗的燈光,還有肅穆的臉孔。再也沒有傑克制造的噪音了:沒有大聲的音樂,沒有鬼叫聲,沒有喫早餐時拿餐桌當鼓敲的嘈雜音。沒有,什麼都沒有了。


    我的房間原本在樓梯轉角的平臺。絲卓瑪出生時,我們需要空間,爸用一道新牆另外隔出空間來,再安上一道門,但是那裡對嬰兒來說實在是太冷了,所以絲卓瑪得睡到我的舊房間,而我就搬了進去。空間很小,因為原本不過是讓人在樓梯上轉彎而已。沒有暖氣,電源是從廚房拉過來的延長線,所以我常覺得很冷,而且永遠不能鎖門。


    傑克的房間和媽還有絲卓瑪的房間在同一樓層,隔壁是廁所。他的房間有兩扇窗戶,一個大書架,還有一張老舊的木頭書架。牆壁是稱作“大像氣息”的暖灰色。那是整棟房子裡悲傷的地方了,那是承載著每個人哀傷的活生生的有呼吸的母艦。就算我以為自己已經不再為傑克難過,似乎一切都已恢復常規,但隻要走進那間房,就會從頭開始想念他了。


    偶爾,我想要這樣的感覺。


    有時候,我會放一些他的音樂。有時候,我會拿起他的吉他,但是我仍舊隻會彈《斯卡保羅集市》(這是一首古老的英格蘭民謠,原名為Scarboaough Fair,其起源可一直追溯到中世紀,原唱歌手為保羅·西蒙(Paul
    Simon)和加芬克爾(Art Garfunkel)。莎拉·布萊曼(Sarah Brightman)翻唱過該歌曲,收錄於2000年專輯《La Luna》。此外來自英倫島嶼的GREGORIAN格裡高利合唱團,又稱“教皇合唱團”,也曾翻唱過該歌曲,並因為曾是電影《畢業生》之主題曲而成為膾炙人口的名曲)前面的六個音符,所以永遠彈不久。我甚至不喜歡那首歌。通常,我會在他的床上躺成大字形,看著窗外的天空。那天晚上,我背貼著牆,下巴靠著膝蓋坐著,手指頭不斷翻轉著底片。我想到碧說的話,想著接下來要怎麼做。


    “什麼都不做。”我心想,然後把底片對準旁邊的垃圾桶,再繼續思念我哥。


    我不確定絲卓瑪是否想念傑克,應該不會。她會把她和克拉克爺爺、海倫姨婆(她大概隻見過兩次),還有兒童新聞節目裡面的人,一起放在祈禱的結尾中。但是我覺得他一離開,她八成就忘了他。反正,她幾乎不怎麼看到他,也許在早餐,他還不怎麼清醒的時候;或是在車子裡他戴著耳機,當絲卓瑪是空氣。不過傑克也帶絲卓瑪做了許多很棒的活動,像是帶她去公園或是教她怎麼折紙飛機,但是我想她太小,記不得了。她根本就不認識他。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把一切拼湊在一起的,家中的這個陌生人死了,然後把她的家人變成了陌生人。


    我得告訴絲卓瑪,因為沒有人做這件事。就在他們告訴我的第二天早上。她還不知道傑克死了。她的世界整個都變了,而她努力地不去注意。她抬起頭看著我說:“媽咪怎麼了?”我說她很傷心。


    她問我媽咪傷心什麼。我說:“傑克走了。”然後絲卓瑪繼續哼著一段旋律,從小茶杯中倒空氣出來。然後她說:“去哪裡了?”我說我不知道。她拿起杯子和盤子遞給我。她說:“要吹一吹,真的很燙。”


    我說:“他死了,絲卓瑪。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我感覺到剛剛有個重量,在腦袋中形成一股向下竄的壓力,我覺得自己可能會陷下去或是內爆,因為我剛大聲地說出口了。


    絲卓瑪安靜了一分鐘,然後嘆口氣、直勾勾地看著我說:“我現在能喫東西嗎?我好餓。”


    事情就那樣開始了,我落到要照顧她。


    我走進廚房去弄吐司,可是沒有面包,連面包屑都沒有。我敲了媽的房門,拿了一些錢,帶著絲卓瑪去買東西。我不斷把東西放入籃子裡,一邊努力搞清楚我們買得起什麼,一邊對棉花糖說不,卻對巧克力、餅干說歡迎,同時琢磨著我們的晚餐要喫什麼、早餐喫什麼。我沒時間失控。我沒時間在轉角的小店中躺下來尖叫、拍打地板直到雙手流血。我沒有時間想念傑克。絲卓瑪繼續不斷地說話,為形狀新奇的意大利面條興奮不已,並且在小東西中找到快樂,就在那時候我已然想到,或許她也在照顧我。4


    信不信由你,那時候學校是我喜歡的地方之一。其他的地方感覺都很累人,學校能轉移我的注意力。我不需要去想那些顯而易見的事。


    傑克在學校的空缺,很快就被某個腦袋聰明、善於跑步、花蝴蝶般的人給填補了。


    對我而言,在學校就像休假一般。當然這不會發生在家裡,家裡沒有發生事情的空間。有時我會想,如果傑克正從上面往下看我們的話,他一定會覺得被騷擾得無以復加,一點都不能自由地享受死後的生活。


    我想,到後來爸媽因此把彼此給逼瘋了。在爸搬出去前三個月,他們就不再說話了。他們的周圍有種奇怪、沉重的寂靜氛圍。我們避開了他們。


    或許他們是因傑克而分開的,因為他們看到彼此時,隻看到傑克。


    或許他們本來就朝著分開前進了。也或許他的死反而讓他們在一起更久。我不知道。


    當爸終於坦承要離開時,我們老早就知道了。他睡在沙發上好一陣子了,假裝他在辦公室,基本上是閃避我們。他大可不必鼓起勇氣告訴我們這樁舊聞,就連當時纔五歲的絲卓瑪都很清楚。


    早在他離開之前,他就已經不在了,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然後當他離開後,事情變得更糟。因為我們也得想念他。


    反正,上學就好像放假,如果你能想像的話。


    不知道我以前怎麼會忽略掉碧,因為我們說過話後,不管在哪兒,她就成了我在人群中張看見的臉孔。不管我和誰在一起,我會突然意識到她就在附近,好像特別打了一盞燈,讓她很容易被看到。


    問題是,一旦看到碧,幾乎就得告訴自己不要去看。表面上,我們大概差不多:或許身高差不多、膚色也差不多等等——可以列出一長串。但是碧擁有我所沒有的。她的皮膚和頭發是不同層次但又相同的蜂蜜色調。她的姿態是那樣的挺撥、輕松又優雅,我不懂她是怎麼辦到的。而且,不隻是我這樣想。因為我總是看到別人在注視她,努力地想為什麼自己長得不像碧那樣。


    第二回踫見她是在放學後,她表現得很詫異,但是我有種異樣的感覺,好像她在等我。我得回去接絲卓瑪,她就問我想不想去買個冰淇淋還是什麼的。


    我們三人去了石灰農場路前端的路口,那裡有一家開了很久的店。他們在臨街的窗口賣冰淇淋甜筒,不過客人也可以選擇進去喫高腳杯裡的聖代和銀杯裡的冰淇淋球。絲卓瑪坐在碧的腿上,雖然裡面大概有三十九個空位。她嘰裡咕嚕地說著,她班上有一名叫卡爾·迪恩的男孩,故意用剪刀把自己的衣服剪了一個洞,因為他想要那個顏色做拼貼。她毫不費力地就讓我們大笑。


    我想起傑克九歲我七歲的時候,我們就在這家店舉辦生日派對。我想到所有來參加的孩子,他們現在到哪去了?是否有人還記得傑克?或是知道他死了,甚至在乎的?我回想著他當時坐在哪一張椅子上,是否就是我現在坐的這一張。


    店裡空蕩蕩,很亮很安靜。我看到我們班上一群人從窗外走過,大聲鬼叫跳著舞,吸引不少目光。過去那也可能是我,但是現在我很高興能和一個說不到十次話的女孩在一起躲在大理石桌旁。絲卓瑪說她喫不下,我和碧就把她的薄荷巧克力喫完。碧試著用餐巾紙折出一隻天鵝卻失敗了。我們看著牆上的照片——一張張從來沒聽過的名人的簽名照。女侍帶著絲卓瑪去拿更多免費的薄酥餅時,碧問我是否還有再想過那張底片。


    沒有,一點都沒有。我愣了一下纔明白她在說什麼。她看起來很感興趣,於是我說會拿去洗出來,隻是出於好奇想看看是什麼。我希望說出得體一點的話,好和她多相處一會兒。我知道底片在傑克的垃圾桶裡,因為我是會倒垃圾的人,每個星期二晚上都會倒。那是他垃圾桶裡的東西,我們沒再用過。但是,我還是想萬一那張底片弄丟了,我就再弄一張。反正她也不會知道。


    過了一會兒,她說:“如果你想要洗出來的話,我可以幫忙。我知道怎麼做。”


    她說話的方式讓人很愉快,一點都不強迫,而且她說我可以帶絲卓瑪一起去。於是,我說好。


    我們在接近周末的時候去她家。碧和她爸爸還有小弟住在費迪南庭園的頂樓公寓,從裡面看出去,前面有座遊樂場,還看得見整個倫敦,也可以看見電信塔(British Telecom Tower)。大門口走道兩側種了天竺葵和雛菊。碧的爸爸叫卡爾,他有一頭很長的淺色頭發和凹陷的雙頰,一眼就知道他會彈吉他。她弟弟大約兩歲,光著屁股穿著一件史努比T恤晃來晃去,這個光景立刻讓絲卓瑪大笑起來。他頭發的顏色和卡爾一樣,但是卷卷的黏成一片。


    “我不知道你有弟弟。”我說。


    “其實你對我了解得不太多。”她微笑地說著,“我們纔剛認識。”


    我們注視著他肉肉的背部,搖搖晃晃地穿過走道,絲卓瑪緊跟在後,像隻牧羊犬般的照顧著他。


    “他叫什麼名字?”


    “桑尼。”


    卡爾把絲卓瑪和桑尼帶到廚房去做些果醬塔。絲卓瑪止不住地咯咯笑著。我想她可能會笑到站不穩。


    碧把浴室櫃子裡的東西翻出來。她說直接把底片掃入Photoshop,然後在熒幕上直接看影像會快多了,但是她沒有掃描器,反正她會用顯影劑衝洗照片。那是卡爾教她的,那些東西都是他的器材。她說老式的做法比較好,因為她喜歡未知,然後花點時間讓事情自然發生。水龍頭開著,她的頭埋在水槽下,一邊跟我說,這種方式叫“慢活”,意思好像是,自己烤面包,而不是衝到近的店裡去買;花一整天做午餐;還有坐船、搭火車再坐船,而不是搭飛機,因為旅程就是意義所在,而不僅僅是從一地到另一地而已。她告訴我的這些事情,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這時我發現自己大衣都還沒脫下來,不過我想我大部分都聽懂了。碧的腦筋犀利而迅速,她讓人看事情的方式,就像她的外表那樣不同凡響。


    等待的同時,我拿起一本書開始翻閱。碧說,其中有張照片是攝影史上張照片,在一百五十多年前由一名叫達蓋爾的法國人拍的。(一八二六年,法國陸軍退役軍官尼瑟佛爾·尼埃普斯以瀝青油塗在鉛錫合金板上,曝光八小時,拍下張攝影作品《鴿子棚》,目前保存在法國博物館,這張照片是世界上現存早的照片。一八二七年,尼氏受邀至英國皇家學會作發明專題演講,並奏請英王喬治四世駕臨,不料尼氏臨時未赴約,這一行為讓英國當局十分反感,所以尼氏的大發明也被否認。一八三九年,達蓋爾利用水銀蒸汽熏沐塗有碘化銀的銅版進行顯影,曝光時間約三十分鐘,申獲法國政府的專利,被譽為人類攝影史上的偉大發明。)她說,那時候他們用的是很巨大的銀版相機,如果想要拍到照片的話,得一動也不動很久。那時候有特制的頭架,把人固定起來好拍人像照,否則拍出來都是一團糊。


    她給我看的照片並不是人像照,至少不是刻意的。達蓋爾將相機從窗戶伸出去拍他居住的街景。那是一條忙碌的巴黎街道,到處都是人,可是照片中看不出是人,看起來宛若鏡中的鬼魂。在那一群鬼魂當中,隻有兩個人——一個男孩在幫一名男子刷皮鞋,隻有他們在同一地方停留得夠久而成為真人。


    我愛那張照片。我看著在不遠處的兩個模糊的人影,告訴自己,有時候人們不需要做些英勇事跡或特別的事,也會在無意間被注意、被記得和被欣賞。


    碧從不同櫃子裡搬出來的東西有:一個有點像大型顯微鏡的東西、一顆紅色燈泡、三個長得很像用來蒔花弄草的淺盤、一隻手電筒、一對夾子和幾隻黑色瓶子。她在跟我說話的同時,也不斷地把東西拿出來,將淺盤放在澡缸中,把液體倒入淺盤中;蓮蓬頭放開後,隻剩一條水管;把天花板上光禿禿的燈泡換成紅色的。


    她拉下百葉窗,關上木制窗板,再放下橫杆,讓外頭光線進不來。然後鎖上浴室的門,打開紅色的燈,這下我們都染成了紅色,空間感也變了個樣。所有東西的線條都變柔和了,碧的眼白看起來跟她暗淡的紅發、嘴唇、皮膚是一樣的顏色。


    “底片在哪兒?”她問。我從包包中取出底片的時候,她用兩支鉛筆把頭發盤起來。我把底片遞給她,她輕巧地把它滑入大型顯微鏡上方,這臺顯微鏡平穩地架在水槽上的一片夾板上。然後她撥了開關,我的底片……呃,反正不知道是誰的底片,就變成A4大小映在下方的一塊白板上。


    我那時候就應該認出來,但是我沒有。


    碧估算了底片尺寸的大小,概略標示出區塊,擺好位置。“受損得太嚴重了。”她說:“沒辦法把所有的刮痕去掉。”


    那是室內的白色光線。她在調整影像的焦距,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影像隨之起伏,如同幻影般,仿佛是照片的鬼魂,或是鬼魂般的照片。我不自覺注視著影像上的那雙眼睛,就像一踫觸就會產生火花的電漿球。碧完全地投入,自言自語地說著影像的品質、光圈等等我聽到了就立刻忘記的東西。她說要先試一下,好找出的曝光時間,然後她開始計數:“一、二、三、四……”一共數了四回,便把某種液體倒入這些淺盤,再用特制夾子將相紙放進一號淺盤。房間裡很臭,是那種我的肺部會拒絕吸納的強烈酸性毒氣。


    “注意哦,”碧說,紙開始變暗並且起霧。“這隻是其中的一小段,可能隻有一點點臉頰或是下巴。”


    她夾起來,浸入二號淺盤,在液體中拽來拽去。“這是定影劑,”她說,“可以防止影像消失。”


    我點點頭,但是她沒有再看我。她打開門溜入明亮的走道一下。“十秒,”她再度進來的時候說:“十秒應該就夠了。”


    然後,鬼魂出現了,碧數到十,然後再把另一張相紙放入顯影劑的淺盤中。而我憋著氣。我猜,在有什麼東西出現之前,我至少已經數到二十了。碧說得沒錯,等候的片刻——是期待。藥水的臭味讓我的胸口發緊、呼吸淺短,而一切都聚焦在這張即將在紅色光線中改變的白紙上。


    事情的發生往往令人措手不及。


    突然,他出現在上面了——直直地盯著我們,雙眼閃閃發亮,嘴巴因大笑而敞開。


    傑克!


    盤中晃動的液體在他的臉上輕拍蕩漾。他看起來好像淹死在裡面了。我雙膝著地,臉頰貼在冰冷的澡缸邊緣。我不確定自己是怎麼變成這樣的。我的口水吞了又吞,嘴巴裡卻不斷泛濫著。


    碧夾起我哥哥,將他滑入定影劑中。她一句話也沒說。傑克大笑地看著我,一直笑到浸完了定影劑,碧把他放在流水下,把化學藥劑衝洗干淨。當碧清理周圍、換回燈泡、打開窗戶時,他依舊笑著。


    他一直笑著,被夾在晾衣繩上,在澡缸上方滴著水。


     


    5


    在絲卓瑪還更小的時候,經常試著要看東西的各種視角角度。每一次隻要有人讀《大像巴巴》給她聽時,她會在巴巴的媽媽被獵人射殺的那一頁停下來,扭轉身體隻為了要看到獵人的臉。我從來沒告訴她,你是看不到平面紙張的所有視角的。她後來一定也發現到了,因為她不再看了。


    我讓自己想著絲卓瑪,一邊躲在碧的浴室中,一邊尋找傑克相片上看不出來的東西。他的眼睛淡而透明,黑色眼球環繞著虹膜,瞳孔細小如針孔。灰色的相片,看起來好像鏡子,我以為可以看到上面反射出什麼,就像在湯匙背面或是別人的太陽眼鏡上面那樣,但無跡可尋,隻有我這張臉的陰影凝視著相片上的亮光。


    後是碧的爸爸把我給弄出浴室,因為桑尼要用馬桶,他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否則會弄得一團糟。遠離這張照片,就好像在陽光普照的日子裡走出電影院一樣,眼睛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因為不再看著傑克了。


    絲卓瑪在走道上抓住我,興奮急促地說著她如何擀面皮、如何用特殊的切割器在每一片餅皮上隻放半匙果醬……還有,問我想不想看他們做甜點,要嗎?要嗎?但是我不要。


    碧遞給我一杯水,和我在客廳坐下來。她看著窗外,雙手放在大腿上,背挺得筆直,下頜緊縮,仿佛強迫自己咬住牙齒。對她而言,這一定很尷尬。


    我問:“你知道那是誰嗎?”她點點頭。


    “怎麼會?從學校紀念冊知道的嗎?”她又點點頭。


    我猜她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如果她有話要說的話,我也聽不進去。剎那間,對我的耳朵而言,所有的聲音都顯得好大聲,呼吸開始不順,有種強烈地想要在黑暗中獨處、什麼都不看、什麼都不聽的感覺。


    桑尼走了進來,兩手、臉上、T恤,全身幾乎沾滿了果醬。他拿我當攀爬架,好像我不過是另一件家具而已。


    “抱歉。”碧說,然後抱住他的腰提起來轉圈圈,親吻他鼻子上的果醬。“走,去找爸爸。”


    我渾身麻木不覺。


    我把底片留給碧,用信封把傑克帶回家。媽還在床上,即使聽見我們進來也不會有反應。我幫絲卓瑪開了罐頭濃湯,省略了洗澡程序,便為她讀了手邊找到的短的故事。我答應絲卓瑪,如果媽起床,會叫她來親她。然後,我帶著我哥到房間,靠著門坐下,免得有人進來。然後我看了又看。


    我常常想,傑克在死後改變了多少。別問我改變多大,但是他的確已經不是他了。


    為學校紀念冊還有球隊拍照,又梳頭又微笑的,又怎麼樣?你又不能亂動。反正都不是真正的他。傑克永遠不會允許媽拿那些照片出來給別人看。可能的話,他會把它們燒了。他們為這事吵過架。他的房間仍維持原來的樣子,卻又截然不同,好像是一個場景,像博物館中的展覽品,一間虛構的男孩子的房間。他活著的時候,印像中我沒有看見過他的床鋪好過。他可以放任盤子、杯子在桌子上堆積、發霉好幾個禮拜。他的床底下藏著食物,對著窗外抽煙,就算風直接將煙圈吹進房內,讓所有東西混合著熟透的香蕉和臭襪子的味道——而不是空氣芳香劑、灰塵以及停滯的時間——他還是抽。


    當我想到科特·柯本(譯注:超脫合唱團的主唱,自殺身亡。)瑞凡·費尼克斯(譯注:傑出的年輕演員,自殺身亡。)或是瑪麗蓮·夢露這樣的人,總覺得他們這輩子出名的事就是“早死”。他們不再當真正的人——說謊或是上廁所或是隨便干什麼的真人。一夜之間,他們成了聖人和天纔,成了任何人期待的樣子。


    傑克也是一樣。他是個聖人;我們不過是活人。


    我描繪著媽那具躺在房間裡魂不守舍、不言不語的皮囊。她哀悼的這個男孩,這個值得她終身為他而活、值得讓她忘記她還有兩個活生生的孩子的完美男孩——到底是誰?毫無疑問的,她愛他,但是我不記得他活著時,她有這麼景仰崇拜他。我記得她罵過他狗屎,也曾因為他未經許可,就從她的錢包中拿錢而將他禁足。我記得她在早晨用尖嗓門吼他起來,還有警告他不要在室內盆栽上尿尿。傑克即使活著,也比不上他死去的自己。媽仿佛借由失去傑克,讓自己想要的兒子重生——一個在傑克出生之前,她就想擁有的那種兒子,隻不過卡在他的個性上而已。看著那張照片,心中領會到有點不同於家中牆上四處都是的照片。照片上他的頭發看起來沒有梳過,也不會過度發亮。看起來濃密、深色而且凌亂,就像普通的日子一樣。他的皮膚看起來仿佛伸出手就觸摸得到。那麼的清晰——眉骨上水痘留下的疤、泛紅的雙頰,還有他有心時足以完全改變他的臉的微笑。他有種明亮的味道。他很快樂,不是在一個俗氣的背景前面表演的模樣。


    那是私底下。那是真實的。那是我想念的人。


    那是我看過像傑克的一張照片了。


     


    6


    我試圖弄清楚我哥的臉怎麼會這樣出現,但根本沒必要,反正都說不通。一個陌生人給我一個我從沒見過的東西,結果居然還真的是我的。我應該有什麼樣的感覺?如果我沒見過的話,怎麼可能是我的?


    如果我不知道自己擁有某件東西,又怎麼可能會掉?我檢查大衣的襯裡、包包內部,所有東西的口袋,並沒有找到任何我沒見過的東西。


    還有,那個把底片遞給我的男孩。我試著回想他的長相,深色頭發、深色眼睛,我記得一些細節,但是卻記不清楚他的長相,甚至不確定下次見到時能不能再認出他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還是那隻是巧合而已?到底哪一種狀況較糟?


    我不相信巧合、還有命運之類的事。如果怎麼做都無法改變,甚至沒有一丁點的掌控權,那會讓我覺得做任何努力都沒有意義。再說了,我認為若有“巧合”,就一定會有“注定”,事情隻是恰巧沒發生而已。而且,因為根本沒預期會發生,所以根本就不會知道差一點就會發生了。


    不論我走到哪裡,都想像著傑克剛好要離開,然後消失在轉角,或是即將到來,隻不過是在我離開後。這種感覺糟透了,讓人覺得像是被困在箱子裡的線團。


    我沒有給家中任何人看那張照片,無論是媽、爸還是絲卓瑪,都沒有。我獨自保留,把它藏在床鋪底下陰暗的角落,晚上我伸手就拿得到,但是其他人永遠不會去找的地方。它找到了我,所以就是我的。這就是我的想法。


    媽不時會去看醫生,證明自己有在喫藥,並沒有拿去黑市轉售。她喫的那些藥丸八成花了國家醫療體繫一大堆錢。我發誓她的藥一定開錯了,自從媽開始喫藥之後,的差別就是她變瘦了,不隻手,還有臉,變得更形銷骨立,仿佛地面雪融之後的光禿嶙峋。也許政府得確認花在她身上的錢是否值得。


    我有一長串的問題要問醫生,例如:他們是否知道我媽的病因是失去親人,而不是體重過重?媽是否有跟他們說過一句話?因為她在家裡幾乎不出半點聲音;我也想問他們,接下來媽會怎麼樣?


    但是他們不肯跟我說,因為我還未成年,這一切都是天大的機密,不能洩露給我知道。但那些人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都是我和媽一起來,是因為沒有我,她根本就不會來。我是那個能確保她毫發無傷、安全抵達醫院,而且讓她舉止正常的人,但他們卻對這個事實視而不見。


    候診室充斥著無聊的小孩和性病傳染的海報。到處都看得到彬彬有禮的公開警告,上面說若是毆打接待員,你的麻煩就大了。媽坐在我身邊,雙眼緊閉,鼻子和嘴巴都用圍巾包起來。根本就不冷。絲卓瑪用力玩著三塊樂高積木和一本沒封面的書。


    當擴音器叫到媽的名字時,她理都不理。我看著她低頭極力地把自己埋在衣服裡面。


    絲卓瑪說:“媽咪,該你了。”然後開始拉著她。接待員正注意看著。


    醫生的聲音又響起:“珍·克拉克,第五診間。”


    絲卓瑪勉強拉起媽的袖子,但是媽動也不動,手臂隻是在大衣中無力地垂掛著,如同她剩餘的身心,毫無生命力,隻是躲著。


    “來吧,媽。”我拉著她的另一隻手,讓她站起來:“你得站起來去看醫生。”


    我們看起來荒謬極了,一定的。兩個孩子試著強迫一個成年女人移動。後,有人朝著電話嘟囔了幾句,一名醫生下來帶媽上樓。


    “沒用的!”我對他說,“不管你們做什麼都沒用!”在靜默的候診室內,我的聲音顯得更大聲、更生氣。我又坐下來,等大家不再盯著看。絲卓瑪爬到我的大腿上,用一隻手臂圈住我的脖子。一部分的我想把她推開,然後走出去;另一部分的我,卻親吻她的頭頂,環視四周。


    那就是我看到他——那個男孩的時候。他就坐在我對面左手邊的長條凳上,在角落裡,而且他正在看我們。


    絲卓瑪八成感覺得到我全身肌肉緊繃,因為她抬起頭問:“怎麼了?”


    我搖搖頭說:“沒事。”但是我的目光沒有移開,因為無法移開。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連帽上衣,帽子戴在頭上。我看到他時,他沒有移動、沒有閃躲,甚至沒有左顧右盼。他的表情一點都不驚訝,隻是微笑,令我想起牙齒上的缺口。我覺得我的臉好像不是我的,緊繃而且僵硬,所以沒有報以微笑。我隻是將下巴放在絲卓瑪的頭上,繼續盯著他。


    我知道我得問他傑克照片的事。我知道這是我的機會。我正在想要怎麼開口的時候,接待桌旁的女人說:“賀柏·格林?賀柏·格林?麻煩你填這張表,可以嗎?”那個男孩站了起來。


    這時,媽出來了,面無表情、目光空洞地看著前方,絲卓瑪見了便從我身上跳下來。她們朝著大門走去。我不能讓她們兩個人自己過馬路。


    “你的地址,”那個拿著夾板的女人對男孩說,“你沒寫地址。”


    他有點口音,大概是美國腔吧,我不記得了。“市場路。”他說,“七十一號。”


    他說出地址的時候,雙眼直視著我。


    市場路不是女生能輕松漫步的一條路。當碧慫恿我去見這個賀柏·格林時,我立刻這麼回答。我提醒她,走在那條路上的女孩子,大都在努力工作償還她們嗑藥欠下的債務。


    她說:“那就別用走的。如果騎腳踏車讓你感覺比較好的話。”


    我們就坐在攝政公園的樹下,看著桑尼和絲卓瑪把板栗裝入垃圾袋中。絲卓瑪有機會就喜歡當老大,她把桑尼呼來喚去的,仿佛這是生命中重要的事,對桑尼貢獻的板栗挑三揀四,但桑尼似乎一點都不在意。


    我一直在談那張照片,一直在跟她聊傑克的事。我說:“我就是想不通,他怎麼可能就這樣無端地冒出來,好像想試圖跟我說什麼似的。我從來沒想過我會說出那些屁話。”


    “那男孩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我隻是覺得你應該要問他。”


    “我纔不要。”我說。碧聳聳肩,抬頭望著樹葉。“真的,”我說,“我纔不要。”


    “你是膽小鬼。”她小聲地說,仿佛並不想要我聽見:“你真是窩囊。”


    我說她說的沒錯,我是膽小鬼,但是我是理智的膽小鬼。難道這不是在成長過程中,尤其是對女孩子三令五申的話嗎?不要上聊天室,不要單獨出門,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跟陌生人說話,還有,不可以和他們見面。我被強烈地灌輸安全、安全、超級安全的觀念,而我像海綿一樣全部吸收到骨子裡了。除非綠燈亮了,否則我幾乎不會穿越馬路。如果門沒鎖或者我知道有扇窗戶沒關,我就睡不好。如果天黑後出門,我會把鑰匙握在手中,讓鑰匙尖端從指縫間突出,隨時應變;就算天還亮著也是如此;鼕天時,即使隻是從學校走回家也一樣。所以我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找一個我沒理由信任的陌生男孩?


    我告訴碧,我和絲卓瑪有一回沿著運河邊走路的事。我們在空無一人的步道上轉彎後,前面出現一個正在釣魚的男人。他的衣著看起來一副看太多戰爭電影的模樣——野戰靴、狗牌還有鏡面太陽眼鏡。他赤裸著亮白、太過骨感的胸部。我立刻就不信任他。我腦袋裡出現他拿著一把亮晃晃的大刀切開一條魚的畫面。我抓起絲卓瑪的手轉身就跑,還回頭看他是否有在追我們,一邊還拖著我可憐的妹妹穿過蕁麻和狗大便。他沒追,可憐的家伙,他根本什麼事都沒做。


    “他不過是在釣魚。”我說,“可是我不這麼覺得,因為我疑心病重。這就是我要說的。”


    碧聽過之後說,她了解陌生人的危險。她說謹慎是件好事。但她也說謹慎和什麼都怕是兩回事。她說:“活在恐懼之中是行不通的,恐懼的東西會是什麼呢?炸彈?一條暗巷?某個從地上撿起一張照片的男孩?你覺得害怕就能阻擋壞事發生嗎?”


    “不。”我說。


    “那你何必呢?”她說。我們靜默了一會兒,然後她說:“他不是某個五十幾歲的老男人在網絡上假裝成少女啊,羅文。”


    “我知道。”我說,“可是他仍有可能是揮舞著斧頭的神經病。”


    “管他的,”碧說,“他也可能是很不錯的人。如果你堅持不相信你不認識的人,隻因為你不認識的話,你的世界會很寂寞。”


    “我朋友夠多了。”我說,“我有很多朋友。”


    碧笑了,說那是她聽過悲哀的事了。她改變坐姿轉向我說:“你希望怎麼死?”


    我說我一點都不想死,她又笑了,說我必須選一種方式,我說不出來。


    “那你想要怎麼死?”我問她。


    她說:“我想要從飛機上掉下來。”


    “什麼?”我說,“你在開什麼玩笑!為什麼?”


    她說她真的想知道自己時候到了,而且完全沒希望了,這樣她可以把自己拋出去,直接跳下去。“而且,”她說,“我會在飛。”


    我目瞪口獃地看著她。“還真是勇敢。”我心想。


    碧說:“好吧,那你呢?”


    現在我不想說了,覺得自己像個笨蛋。


    “在睡眠中,等到我老的時候。安穩而平靜。”我說,“我以為大家都這樣想。”


    “你真讓我驚訝,羅文。”碧說,“你做的都是些沒用的屁事。但在某方面來說,我又覺得你其實要勇敢多了。”


    我們坐在樹下,我思索著死亡。媽和爸幫我們轉學,因為他們覺得那樣比較好。為了安全,他們搬家。他們讓我們上遊泳課、戴腳踏車安全帽、上自我防衛課,還有喫均衡的飲食。他們幫我付電話費,這樣子有急難時,我們不會信用破產。他們承諾如果我們永遠不抽煙,就會在我們滿二十一歲的時候給我們五千英鎊。


    但是,我們家還是有人死了。


    我能說什麼呢?死亡是一種你千方百計要避開,但是終究要直接面對的事。


    我看著樹影下碧的美麗側臉。我想到她知道的事,還有去過的地方以及讀過的書。我想到隻因為認識她就讓我覺得好過多了。我想到她、卡爾和桑尼,還有他們家滿是花朵的門庭。我想更像她一點應該沒什麼不好。在事情發生前就害怕有什麼好處?為什麼不等事到臨頭再處理?


    “你說得對,”我說,“你一直是對的。”


    “那就去做。”碧說,“難道你會有什麼損失?”


    這就是我在某一個灰蒙蒙的下午四點半,淋著雨、被盯著看,不疾不徐地騎著腳踏車,數著市場路上門牌號碼的原因。而碧幫我照顧絲卓瑪,那是她為了“說動羅文去做”所砌上的後一塊磚。


    7


    市場路很長,建築物之間的距離相當遠。距離馬路蠻遠的地方有座大型社區,占地有六個街區之大,各有類似“鴉疤”、“冷河”這類令人振奮的名牌。我試著表現出有決心(但不是做生意)的模樣持續前進。然後我開始懷疑七十一號是否存在,結果錯過了。七十一號坐落在轉角處,一家釘著木板、覆蓋著鳥糞、破爛老舊的酒館。招牌漆成黑色,“七十一號”用白色亮光漆塗在前門上。看起來除了鴿子以外,沒有人住在這裡。我不會走進去。


    我在錯過門牌號碼後,在路邊停下來回頭看。我一隻腳踩在地上,邊平衡著腳踏車,邊搜尋著手機要打給碧,告訴她狀況多麼讓人失望時,剛好看見停在建築物外面轉角處的貨車。那是輛老救護車,後方有一道長形的對開門和條紋狀的窗簾。駕駛座的門對著人行道敞開著,賀柏·格林就坐在那兒,座位往後推到底,兩隻腳翹在擋風玻璃上。他正在看書。我大概發獃了十秒鐘。他的頭發短到看得見頭皮和頭骨的形狀。我喜歡他的臉孔。我可以把他的部位拆解開來,形容他的鼻子很挺直、他的眼睛是棕色的等等,但是描述不出臉組合起來的模樣。就像傑克曾說過的,當好事發生時你得在現場。我看著他慢動作的呼吸,他眼睛迅速地掃描著頁面。我喘了一口氣,心裡想著:“碧會怎麼做?”


    等到我從腳踏車上下來,牽著車朝他前進時,他回過頭微笑著,仿佛一直在等我似的。然後,他站起身消失在座位的後方,然後打開車屁股的對開門,就像在老救護車上接待客人的樣子,仿佛大家都知道那就是應門的方式。


    我們同時打招呼。我不太敢直視他的雙眼。


    “我是賀柏。”他說。


    我點點頭說:“我知道。”但是我應該回應:“我是羅文。”於是,等我終於反應過來時纔說。


    “很高興認識你。”他說,然後將雙手塞入口袋中,我想那取代了握手。


    “這就是你住的地方?”我說。


    “目前是。”他說,“我到處搬來搬去。”


    “在市場路上?”我說。


    他大笑地說:“是啊,風景很好,而且停車不用錢。”


    我問他從哪裡來的。他說:“紐約。你呢?”


    “就這附近。”我說。我指著路邊的酒店。“誰住在那裡?”


    “噢,沒有人。”他說:“我想他們搬走好一陣子了。裡面亂七八糟的。”


    “我喜歡你的救護車。”


    他微笑。“我也是。”很奇怪,賀柏在閑聊,而我想問的事卻被我拋在一邊。


    “你要進來嗎?”他說。


    “我想,不用了。”


    我仍握著腳踏車把手。他問我是否擔心腳踏車。我搖搖頭。我說:“你為什麼把東西給我?”


    “什麼?你掉的東西嗎?”


    “我纔沒掉東西。”


    “我看到了。”他說,然後他微笑著,似乎難以相信我居然在和他爭辯明知是事實的事,“你掉在門口,我撿起來了。”


    我告訴他,起先我以為那是他在開玩笑。“我以為你隨便給別人東西好捉弄人。我以為你想要讓我在大家面前出丑。”


    他說,那實在是太奇怪了,我們都笑了,但隻維持三秒鐘。


    “更奇怪的是,”我說,“我從來沒有看過那張照片,但確實是我的。”


    他問我是什麼意思。我說:“那是我認識的人。”


    “難道不是因為是你掉的,所以是你的?”他微笑著,雙手在身邊攤開,一副為什麼我們還在討論這事的模樣。


    “我不知道。”我說,“或許真的是我掉的,但是我還沒弄清楚。”


    “我不懂這有什麼問題。大家隨時都會掉東西。”


    我覺得他開始覺得我很奇怪,我是說,覺得我神經有問題。我說:“那是我哥哥的照片,可是他死了。”我強烈地希望他不會說出一些軟趴趴的話。


    “天哪,我真抱歉。”他說,然後,“要不要喝點什麼?”


    有點軟趴趴,有點有說等於沒說,但還可以。


    我把腳踏車靠在牆邊,坐在救護車的門口。在賀柏忙著掀開小型隱藏式燈具的蓋子,並且用腳踩著地板就把茶壺裝滿的時候,我說:“你知道為什麼很詭異嗎?是因為我從來沒有看過那張照片,然後你發現了,結果竟是我哥。”


    他說他真的沒有要嚇我的意思。他說:“我猜,那是在你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變成你的。”


    “是啦,但是就算是那樣也讓我昏頭。我不可能擁有過,結果卻忘得一干二淨。那真是一張很棒的照片。”


    “那是秘密,”他說,“我懂了。你得解開謎題。”


    箱型車的後門敞開著,我們坐在這輛車的底盤上,雙腳著地。茶有點辛辣,那是從寫滿保健常識的包裝中,拿出來煮的姜茶之類的東西,不過味道很不賴。


    他說:“你一直都住在這附近嗎?”


    “北倫敦女孩。”我說。他笑了。


    “上紐約州男孩。”


    我從來沒去過紐約,不知道要說什麼纔好。我不知道“上州”是什麼意思。我說了“哇”或是類似的空洞字眼,然後問他幾歲。去年八月滿十八,比傑克大三個月。我說:“你是怎麼辦到的?離家然後四處旅遊……”


    “我一直想這麼做。”他說,“世界這麼大,我們得早點開始。我想要動身、離開。”


    “離開什麼?”我問。他聳聳肩。


    “一切,不管是什麼,我隻是想要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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