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榮的生母和繼母不同，家庭成分很好。母親出生於黃海道載寧郡，外公被右翼打死，因此受到了被害者家屬的待遇。那時候，被害者家屬在各方面都沒有缺憾，大部分在黨或人民軍隊擔任要職。


    
相比之下，父親的出身不是太好。他在巨濟島的俘虜收容所裡選擇了北方，成為歸來的“共產俘虜”，也就是所謂的“歸還兵”。生還歸來，他們走到哪裡都不受歡迎。隻有很少數的人被選用，那也是為了體現領袖金日成的胸懷。基榮父親運氣比較好。日軍歸還兵出身的大學生們乘坐橫穿西伯利亞的火車去了莫斯科。他在莫斯科學習水利學，1959年回到平壤，隨即進入
“平壤電力設計所”，成為水力發電部門的員工。

    
歸還兵出身的父親和受害家屬，同時又是勞動黨黨員的母親，誰看了都覺得這兩個人不搭配。他們究竟為什麼會結合，怎麼走到一起，基榮從來沒聽說過。他們倆都對這個問題守口如瓶。反正他們見了面，成了夫妻，這中間不存在任何強迫成分。如果父親的身份更高，或許還有這種可能。但是像父親這種情況，不會。


    
這對不搭配的夫婦，沒過幾年就成了基榮父母的男女，得到一室一廳，又窄又長的典型平壤公寓作為婚房，在新郎的工作單位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當時誰都沒有預料到這種殘酷的結局。那時他們感情很好，成為夫妻應該也不會存在任何問題。照片上的媽媽年輕而文靜，愉快地挽著父親的胳膊。


    
兩人結婚後不到一年就生下了基榮，後來又生了兩個男孩。留在基榮腦海裡的個回憶就是父親站在有陽光的窗邊，帶著調皮的笑容親吻母親的鼻子。母親皺著眉頭說鼻子癢癢，你這家伙為什麼要這樣，然而基榮卻對那個表情無比恐懼。從那之後，隻要母親皺皺眉頭，基榮就會哭。更大點兒的時候，他甚至看也不看，直接逃跑了。大人們覺得有趣，經常讓母親做出這種表情，看到基榮害怕的樣子，他們就開心不已。後來母親遭遇不幸之後，所有人都說，基榮感覺到了隻有年幼的靈魂纔能看到的征兆。


    
母親慢慢地，很慢很慢地瘋了。起初她在勞動黨對外商業管理所工作，主要負責中國、香港和澳門方面的事務，具體工作是計算數字和金錢。偶爾也去北京出長差。她掌管外幣，經常出國，其他受害者家屬也對她的職位虎視眈眈。也許這個職位從開始就不適合神經脆弱的母親。


    
有人說她是對外商業管理所內部政治鬥爭的犧牲品，有人說她受到了其他想要得到這個職位的被害者家屬的謀害，還有人說她卷入了非常嚴重的腐敗案件，受到上司的嚴厲指責。至於究竟哪種說法是真相，基榮無從得知。


    坦率地說，他也不想知道。母親從那個單位離開之後，在家裡休息了許多日子，又去外幣商店做了經理。從她的出身成分來看，這個職位幾乎等同於沒落，不過她並不在意，仍然默默地上班。


    
外幣商店總是人來人往。平時人們帶來通過種種途徑獲得的外幣，到這裡購買進口產品。工資很高，而且人們為了及時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還經常暗送紅包。她不允許任何人走後門，也不允許不正當交易的發生。如果結算出現錯誤，她更不肯原諒自己。她會留在商店裡不回家，敲打算盤到深夜，直到算對為止。她看起來沒有任何不當行為，而且工作努力，誰都沒想到她會出現那麼嚴重的問題，隻是咂著舌頭感嘆，劉明淑同志工作太認真了。


    
外幣商店位於基榮上學的路上。他在外城中學讀書，偶爾會去母親那兒跟母親打個招呼。母親小聲對他說，有人在隊伍盡頭罵自己。

     “你聽好了，那些女人每天從早到晚罵我。”
基榮仔細一聽，根本不是這樣。她們隻是在聊天罷了。帶著外幣進來的人們都沉浸在購買昂貴物品的快樂之中，大多喜不自禁。然而在她看來，這一切都像是隱秘的陰謀。


     “媽媽，不是這樣的。” 聽他這麼說，母親會眉頭緊蹙，連連搖頭。

    
“我會看嘴唇，我在人民軍隊學過。不過罵我也沒有用，因為偉大的領袖和偉大的黨在我背後。”
基榮沒有意識到這是疾病。商店的業務就是直接面對人們的需求，什麼話都有可能聽到，這也不足為奇。在家裡，母親在早晨7點的鈴聲響起之前早早起床，為家人做好早飯，喫完之後，再和父親一起上班。


    
基榮十六歲那年，母親連父親也開始懷疑了。不，也許她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懷疑父親了。從父親口袋裡發現的小紙條點燃了母親的疑心。紙條上面寫著女人的優美字體：“你可知道那朵無名的花，無人知曉的田邊默默綻放的花兒。當凹凸不平的田問路上飄散芬芳的時候，你要知道，那是我的心。


    ”父親解釋說，這是《懷著喜悅之歌同行》的歌詞，母親對這首歌也很熟悉，然而她堅信這是愛慕父親的“臭女人”模仿歌詞寫給父親的情書。父親說他在廣播裡聽到這首歌，很喜歡，於是就讓下屬寫下歌詞，然而還是沒能打消母親的疑慮。基榮跟著父親去大同江釣魚的時候，父親抽著煙，對基榮說：
“我很擔心你媽媽。”
家裡隻有兩個房間，父母之間的事不可能瞞過孩子。在這樣的房子裡，孩子勢必會早熟。那個瞬間，基榮突然意識到了，父親並沒有堅持自己的清白。他沒說自己委屈，隻是說為母親擔心。他隱約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說。


     P8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