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桃花》序
朱秀海
在近年來於中國文學界聲名鵲起的“周口作家群”中,柳岸既是領軍人物(她是周口市作協的主席),又是一名主將。似乎是在一個非常短的時間段裡,她的一些作品,譬如長篇小說《我的干娘柳司令》、《浮生》,中篇小說《燃燒的木頭人》、《聊吧隨錄》、《紅月亮》《潤玉》等等,飽合轟炸般地呈現在讀者面前,給我們帶來一次次的震動與驚喜,也為她贏得了包括河南省“五個一”工程獎、河南省優秀圖書獎、河南省文鼎中原優秀長篇小說精品工程優秀作品獎等等榮譽,國內幾家有影響力的小說類選刊,譬如《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一直在不停地選載和推薦她的作品,這也讓作家和她的作品為更廣大的讀者所熟知和喜愛。身為故鄉人,柳岸的這種如同岩漿噴發一般的創作勢頭讓我們有理由相信和期待她會在不長的時間內內拿出更有份量的作品,給我們更大的意外和驚喜。柳岸顯然沒有讓我們失望,於是我們也就在這個夏天,讀到了她的煌煌四十餘萬字的長篇新著《公子桃花》。
《公子桃花》主角桃花就是大名鼎鼎的息夫人。我們知道她,通常是因為清康熙年間的一位名叫鄧漢儀的詩人的一首名為《題息夫人廟》的詩。這首七絕帶給我們的印像是沉痛和晦暗的:
楚宮慵掃黛眉新,隻自無言對暮春。
千古艱難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相當長的時間內,這樣一首詩幾乎規範了無數人也包括我自己對詩中那位因為自己的傾國之貌而遭遇橫禍、終被楚文王興兵滅國後擄獲至楚宮內,三年內和自己的仇人生了兩個兒子卻一言不發的女子的全部認識。我對這位美麗的陳國公子(春秋時還沒有公主之稱)抱有的隻有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其實是不死)的印像。但是讀了柳岸的《公子桃花》,這種看法完全被改變了。
公子桃花的出生地和故鄉就是春秋時的陳國,也即今天的河南淮陽縣,它也是作者柳岸的故鄉。這是一塊位於古豫州腹地、淮水之陽的神奇土地。中華先民早在這裡生息、繁衍,傳說中的伏羲氏即中華民族的在這裡定都。當然還有他那位著名的妹妹,摶泥造人的女媧,在同一個傳說與自己的哥哥成婚,生兒育女,孕育出了中華民族的後代子孫,據此當地人至今仍把他們稱為“人祖爺”和“人祖奶奶”,每年都舉行盛大的祭祀活動。那時候,這個地方叫宛丘。伏羲氏之後是神農氏,他再次在宛丘建都。後有黃帝後裔陳鋒氏一族居住此地,此地由此稱“陳”。西周滅商之後,武王將女大姬下嫁舜帝之後胡公,封爵立國於陳地。於是這裡便有了享祚近六百年的陳國。春秋時期,陳國是一個今天所謂的經濟繁盛文化昌明之邦,孔子曾三次來這裡講學,《詩經》中的十首《陳風》奠定了這塊土地在燦爛的中華古文化中的不朽地位。由這裡東去數十裡,即是我的故鄉河南鹿邑,當年的陳國相地,秦時又稱苦縣,在那裡誕生了中國偉大的思想家之一老子;繼續東行二十公裡,則是中國政治史、軍事史和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三曹(曹操、曹丕、曹植)的故鄉毫州;北出數十公裡,則是河南民權,春秋宋國的蒙邑,另一位偉大道家思想家莊子的故鄉。可以想像,春秋之時,陳國繁盛的時期,它會是一個多麼吸引人的詩禮文明之地。即便到了前479年,陳國為所滅,這裡的繁榮仍然沒有消失,不然也不會遠在201年之後的前278年,當秦將白起率軍攻滅楚國之後,楚頃襄王會率潰軍將國都遷到這裡,陳又在長達38年的時間內成了楚國的都城,史稱陳郢,直到前253年被迫遷都巨陽,後又遷都壽春,直至滅亡。陳的故事到這裡並沒有完結,其後的秦末農民大起義,陳勝吳廣又將這裡據為自己的都城,再其後曹植七步成詩,嶽飛三復淮寧府,包拯陳州放糧,這些千古傳頌的故事也都發生於此地。李白、蘇軾、範仲淹等文化巨匠也都在不同時期留下了歌詠陳地的詩詞歌賦,共達660篇之多,當然,淮陽還是革命老區,有著光榮厚重的紅色文化。在這樣一塊被人稱之為“人之祖,史之初,國之根,文之源”的土地上,生長出任何一種傳奇都是不奇怪的,包括一位像柳岸筆下的公子桃花那樣具有“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美貌和驚世駭俗的人生經歷的偉大女性。
閱讀《公子桃花》的過程是愉快的,我的心裡,一直伴唱似地回蕩著的仍然是《詩經》中的那十首瑰麗的《陳風》。譬如其中的《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這是歌唱嗎?當然是。但也是舞蹈,也是詠嘆,更是傾心的熱情似火的愛慕。不止是《月出》,在我看來,這十首被陳人視為千古絕唱的詩篇,全同這首《月出》一樣,是人們唱給當時的陳國女子的頌歌,而那些在詩篇中被歌頌的女子,也都具有同樣的品格,那是美麗、自由、熱情、奔放、優雅,對她們而言,愛和美就是自己追求的一切,她們隻為了它們而活著,同樣也隻為它們而死。這樣的十首《陳風》,常常讓我這個因電視劇的寫作頻繁接觸今天的山西或者陝北民歌乃至於西北諸省“花兒”的人想到二者的相似之處,雖然有雅俗之分,但它們的主旨卻都是對於女性愛情心理的大膽展現和描繪。我還以為,隻有從這十首《陳風》裡,讀者纔能真正接近、理解柳岸筆下這位同樣出生於陳地、具有高貴血統、從小受到良好教育,集美貌、剛強、智慧、勇敢、賢慧於一身的公子桃花,懂得她那不同於清人鄧漢儀《題息夫人廟》詩中描繪的息夫人的內心、形像和人生。
對於我和眾多讀者而言,《公子桃花》無疑還是一篇類似於郭沫若先生劇作《蔡文姬》那樣的翻案文章。它的藝術成就達到了怎樣的高度,讀者可能見仁見智,但僅僅是一位出生於今日的陳地、自幼一直蒙受著不朽《陳風》熏陶的女子,為了歷史和文學對於兩千四百年前另一位出生於此地的奇女子的評價,站在陳人的立場上重新濃墨重彩書寫她的故事,這樣一部書就是值得廣大讀者期待的了。
何況柳岸筆下的女主人公,是那樣的美麗動人,充滿令人著迷的力量和經歷。在成為我們似乎熟悉其實並不熟悉的那個在楚宮中屈辱苟活的息夫人之前,她是萬人景仰的陳國公子,之後是楚文王的王後,再之後就是他的兒子大名鼎鼎的楚成王的母後了。楚文王死後,是這位女子傾全力輔佐自己的兒子除逆安邦,重外交,選賢能,赦天下,勸農桑,大膽改革,後又還政於其子,為楚成王及後世楚國君王開創了雄霸荊湘問鼎中原的歷史。這樣一個早出於武則天、楊貴妃之前千餘年、經歷和成就卻過於上述兩位女性的奇女子和她一生纏綿悱惻、驚心動魄、九曲回腸般的故事,逆襲般地成了楚國全部輝煌歷史的開端。這是史家的心儀,詩家的靈感,美術家的夢中情人,影視家們傾心尋覓的藝術原礦,各位朋友是否已經怦然心動了呢?
《公子桃花》付梓在即,柳岸邀請我為本書寫一篇序。盛情難卻,贅語如右,不知所言。
朱秀海
二〇一五年七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