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這不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小說,甚至是有些冒險的。
一切由李莊起。
那林林總總的愛與淒惶。
便由此而想到,能否寫成小說?
不,不單單是小說,而是一些,似小說,又非小說的文字。
或者,在故事與言論中遊移的某種訴說。
自2010年初的設想,到我此時此刻進入實際的寫作。
幾年間,書店裡已遍布了關於那女人的前世今生,於是我猶豫是否還忝列其間。
但到底那女人的故事讓我難以割舍,哪怕很多人在編織她的童話。終歸不同的寫作者會有不同的視角,文字的質地以及感知的方式也會迥然不同。
你寫的,就是你的,仿佛某種基因,每一個字都會鐫刻下你自身的印記。
由李莊而起的這個故事確實美麗。那愛與死的掙扎和毀滅。那已逝的,不單單是詩人的死,還有愛過並被愛過的花樣人生。
當這種愛被升華到精神的維度,便必然會為人們留下神聖與永恆。
或者這就是小說的緣起。
對我來說,這段二三十年代的悱惻故事早已盡人皆知,成為經典,所以該怎樣寫,纔不會落入歷史的窠臼中?我隻想在斑斕的往昔中探尋人性的真偽,在淒切的迷惘中尋覓愛的真諦,在交叉的糾葛中找到那個精美的角度,在似有曾無的虛實間,讓文字依我的心意行雲流水。
單單是體味心中那諸般的苦。
單單是斯人已去的那無望和悲涼。
於是便有了女人寫給摯友的那封坦誠的信,說她是愛著逝者的。
說自己有時的心,前幾年不管對得起他不,倒容易―――現在結果,也許我誰都沒有對得起。
又說是逝者警醒了我,他已然變成了一種激勵存在於我的生命中。
或恨,或怒,或快樂或遺憾,或難過,或痛苦,我也不悔的……寫這樣的愛的心路,一定是美的,卻也很神傷。
或許這女人,從靈魂深處就迷失了。
於是想到了戲劇。想到了由演員來承載故人的今世前生。在舞臺上,他們既是自己,又在扮演著別人的靈魂。
而隻有通過他們,纔能幻化出當年的景像,展現出人物的苦樂沉浮。而他們的表達顯然是多聲部的,充滿了戲劇性的,於是就成了那個時代的傳聲筒。
然後,慢慢地讀,關於那女人所有的瑣碎篇章。林林總總地,卻終在心中勾勒出一片迷人的景像。這個被稱為傾城傾國的女人。這個被比喻成曠世聰慧的女人。她的存在所以能成為矚目的焦點,當然不單單是因為她水花鏡月的貌,更因為她蕙心蘭質的心。於是這種在知識圈中優雅的婦人,大抵是要讓風流纔子神魂顛倒的。這不是她的錯,亦不是愛她的那些男人的錯。
徽因隨父遊歷英倫前後八個月。偏偏那位以詩為歌者,成為她生命中的個追求者。那時她大抵已被征服,詩人纔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與妻離婚。
但無論怎樣眷戀,她終還是選擇了遠離。在迷茫與無奈中,回到北京雪池的家。不久後便落入梁家的“圈套”。這曾是梁任公自詡的一個傑作。且年輕的思成風度翩翩,有著常人不及的家道和學養。於是兩個年輕人彼此相悅,類似兩小無猜的青澀與浪漫。
不久後詩人打道回府,纔知道悔之晚矣,伊人已去,萬念俱灰的心情可想而知。於是將所有情懷投筆於《新月》,以詩詞歌賦,澆心中塊壘。此間,徽因也常來《新月》遊弋,和詩人有著絲絲縷縷的文學聯絡。當詩人終於知其不可為,便不再為之,任憑英倫的往昔化作天邊雲彩。
為此,我讓小說中的人物承擔起他們沉重的負荷。無論屬於他們,抑或不屬於他們的,浮生若夢般的悲涼。於是演員成為了小說中表現力的載體。唯他們能將當年的風雲人物再現於舞臺。為此,他們的自身也隨之變得豐富,不僅要在表演中體現人格,還要出神入化地詮釋出人物的命運。於是,自我,非我,分裂的精神狀態,或者,終將不過是“花非花”的俗套。
燦若晨星的胡適、志摩、林長民及梁啟超,讓《新月》中盤根錯節的關繫短短長長。志摩和林長民自倫敦交好,而志摩和梁啟超又有著忘年交。盡管梁啟超對志摩的行止多有詰難,卻始終堅稱自己是愛著志摩的。在如此復雜而斑駁的關繫中,唯其愛,纔是其中美好的,但這愛卻又委曲回環著,絕不是志摩或思成所能駕馭的。一個團體的興衰,竟被一個女孩的命運所牽繫,或者這就是所謂《新月》的悲劇。
在這如此紛繁而隱忍的關繫中,偏偏又迎來了泰戈爾的到訪。對志摩來說,那當然是他欣悅的成就。泱泱國中,大概也隻有他能將大師請來。於是某個不期的機遇應運而生,泰戈爾在華期間,志摩和徽因始終全程陪伴。其時已心有所屬的徽因並不曾拒絕,因那是《新月》共同的盛事。在泰戈爾的照片中,總有志摩和徽因的來蹤去跡。但終究勞燕分飛,哪怕泰翁親自說情。於是詩人痛斷肝腸,隻能在無望中獨自嗟嘆。
接下來演員粉墨登場,傑出者即為泰鬥級大師。盡管他早已風采不再,但在體制改革的大潮中,依舊勇敢地創建了“火焰劇社”。失敗的婚姻曾讓他一度偏居一隅,獨自落寞。後出演《新月》。在這部詩劇中,大師要先後扮演三個角色,徐志摩、梁思成和金嶽霖。在不同的時間段和不同的角色中,表演出不同人物迥然不同的風度乃至內心。這對於大師來說亦屬挑戰,畢竟,他從未在舞臺上同時扮演三個不同的角色,但這種嘗試對他來說顯然是值得的。
舞臺上,一直是兩個人在表演,表演者始終在承受著人格的分裂。為此讓大師覺得難以承受,很多次都覺得自己幾近崩潰。他顯然已不願承受那個時代的苦難和愛情,他覺得他們所經歷的痛苦和不幸,已深深地淤積在了他的身體中……
不久後思成偕徽因前往美利堅遊學,從此徹底斷絕了詩人的念想。便是這人生的挫敗,讓他終於迷途知返,將早前的淒切付之一炬。隨之掀開新的篇章,小曼登場。而這對於詩人來說,又幾多風雨。原以為小曼終於成了詩人鏡花水月的歸宿,就像他詩中寫的那般“甜美的夢撒開了青紗的網”。但不久後詩人便奔波於上海、北京的各個講堂,賺取銀兩,以滿足妻的翩躚妖嬈的紙醉金迷。
倏忽間四年過去,思成與徽因返國。此時他們已完成婚禮,度過蜜月。伊人相見,已不似當年景像。徽因和思成很快便遠赴東北大學任教,荒寒中,徽因少年時罹患的肺病復發。
志摩聞訊出關探望。隨之,思成將徽因送回京西香山的雙清別墅養病。其間老金、從文等一干朋友每每結伴上山,探望徽因。志摩自然也常來常往,流連於香山的病榻之間。此間志摩身邊既無小曼,思成也已返回教職,於是漫不經心中營造出某種心馳神往的氛圍,一種彼此守望的熾烈與輝煌。他們的關繫仿佛又回到某種從前,以至於香山成為了彼此貼近的地方。
那些從清晨到黃昏的時光。這可從他們的詩歌和通信中覓得端倪。尤其徽因那些熱烈而澄澈的詩行。絕美的詩句令志摩無限慨嘆。或者,那就是徽因的文學起步,從此她寫出無數動人的詩篇。“忘掉曾有著世界,有你”;落花似的落盡,忘了去”;“吹遠了一縷雲,隨那風冷”;“那一天你要聽到鳥般的歌唱,那一天你要看到凌亂的花影”;“陪伴著你在暮色裡閑坐,當我去了,還有沒說完的話”;“它知道,知道是風,一首詩似的寂寞”……
倒是,志摩因他的《愛眉小札》,抑或不盡如人意的晦暗的婚姻,反而變得不那麼高蹈,寫給徽因的信中盡是悲戚與無望。及至後,纔有了他為自己和徽因的《你去》。在信中,讓人傷感的是後一語:“我還牽記你家矮牆上的艷陽。”
那矮牆上的艷陽。
女演員曾經是大師的妻子,端莊美麗,聰慧而優雅。仿佛林徽因的角色就是為她量身定做的,在某種意義上,她本人的氣質看上去就很像那個時代的女人。當然,她還要在舞臺上挑戰陸小曼,要將一個吸食鴉片的風情女人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是很多年後,女演員和大師的再度合作。相見時,他們似乎已無恩怨。她覺得她和大師之間的關繫始終亦師亦友,她懷念他們在一起時的那段美好時光。她離開大師是因為劇作家燦爛的詩句,她覺得那些迷人的意像給了她不一樣的人生。她決意離開,是因為喜歡那種更深邃的男人,她知道自己的選擇很殘酷。她當然期待和大師的再次合作。在心裡,她一直是欽佩大師的,哪怕斷絕良久。接下來,《我們太太的客廳》,那部小說,像硝煙一般地彌漫在北總布胡同的徽因家中。
太太的客廳,或者,下午茶,其實不過是復制了歐美上流社會的某種交際方式。來此做客的,當然是那個年代出類撥萃的詩人和學者。由此以私家客廳中相互切磋的方式,終奠定了《新月》這個影響深遠的文學流派。
如此以小說詬病徽因的客廳確乎不夠厚道。顯然那是種骨子裡的小氣與嫉妒。何以“太太”就像是帶著光圈的女神,又何以風流纔子們趨之若鹜地聚集在“太太”身邊。亦有詆毀者譏言相向,稱徽因不能將思成、志摩和老金一網打盡,便隻能以“太太的客廳”作為某種補償。志摩自然是“太太客廳”的常客。
不幸八十年後的某個春節,《太太的客廳》被突然拆毀。
曾經多少愛與恨的故事發生於此。但這一切的一切,終究歸於虛無。於是,悲涼,愈加為“客廳”抹上了慘淡的色彩。戲劇家曾是蜚聲詩壇的詩人。因書寫屈原投江的詩劇,被“火焰劇社”招納。進入劇社後,為大師撰寫了多部戲劇,自此蜚聲劇壇。而他真正要寫的,不是那些肥皂劇,而是這部關於詩人之死的詩劇。為此他殫精竭慮,嘔心瀝血,用十幾年的心血打造這部對他來說經典而永恆的戲劇。為此他不惜突破戲劇模式,由兩個演員來扮演劇中的所有角色。
與大師的合作,讓劇作家始終心有餘悸。盡管光陰荏苒,風卷殘雲,但他依舊不敢肯定大師是否能加盟他的戲劇。他知道,唯有大師纔能擔當這樣的角色,而有了大師,他的《新月》纔能成為永恆。為此他不在乎妻子和大師將怎樣在舞臺上表演他所描述的愛情,對他來說,能將這部詩劇完美地表現出來,便不枉此生。
然而誰也不曾想到,有一天,志摩竟真的會飛升了去。此前在清華的茶會上,徽因夫婦還見過志摩,並提及他翌日將回上海。當晚志摩再訪梁家,未及相見,遂留下“明早六時飛行,此去存亡不卜”的字條。旋即徽因打去電話,問及志摩往返行程。約定19日趕回北京,聽徽因在協和禮堂向外國使節講述中國古建築。19日當天,徽因收志摩登機前從南京發來的電報:“下午三點抵南苑機場,請派車接”。下午,思成駕車前往機場,志摩的“濟南號”卻遲遲未到……
當晚徽因講演大獲成功。卻始終記掛著何以沒有志摩的消息。焦慮中,朋友們齊聚胡適家中,直至《晨報》刊發了詩人罹難的消息。隨之思成、老金等前往濟南,會同從文、一多、實秋等料理志摩後事。思成代徽因向志摩靈柩獻上了親手趕制的花圈。返回時,又遵徽因所囑帶回失事飛機的殘片,從此白綾包裹,置於家中,直到離世。不久後,徽因在《晨報》發表了《悼志摩》的文章,句句令人肝腸寸斷。四年後,她再悼志摩,依舊飽滿著痛與悲傷。
顯然,詩人愛得苦的並不是他的妻,而是那“永失我愛”的林徽因。自世間有了這女子,她就再不曾離開詩人的心。而志摩愛徽因,則必定是愛得很淒慘,也很悲涼。而詩人的死,或者就因了,他再不想承受這人生的苦,不想再被虛妄的情懷所煎熬,亦不想在悲哀的守候中挨著無望的希望。於是冥冥中,他終於洞穿了自己的命運。在生命的後時刻,為愛的女人寫下了悲涼的《你去》。亦有論者說,志摩的人生,是將他的負心與傷悲、暗淡與心碎化作了光輝和迷醉。
大師所希冀的那個經紀人終於慕名而來,她說她對他們的合作充滿期待。女人對大師似乎充滿了虔誠與敬慕。她說,所以和一個昔日明星簽約,完全是為了滿足她母親那一代人的願望,由此他們當即簽約。她說她公司的名稱叫“堇色”,而她的名字叫羽。
事實上這個年輕的經紀人已做得風生水起,且很著名。
她本來對大師這種過氣的男人根本不屑一顧,但幾乎當天,大師就讓這女人上了他的床。當然,她不是大師喜歡的那類女性,對大師來說,她顯然過於干練了。但是他隻能接受這個有著好聽的名字的女人了,是的,羽,因為她確乎能將大師蕭條的歲月變得光焰復燃。為此他寧可在黑暗中釋放自己的情欲。是的,羽就是能讓他再度傲然舞臺的女皇,羽就是他從此源源不斷的財源。
然後是謙謙君子的梁思成,這個在任何情況下,都維持著貴族般高貴與斯文的男人。他生性平和,沉實敦厚,有著一顆包容的心。而那時的徽因就像一束散亂的花,尋到思成後,纔知道自己到底擁有了什麼。
不是什麼人都能像思成這般,將愛情提升到一個寬廣而崇高的境界。他或者從一開始就知道,徽因必定會置身於人們的愛慕中。當徽因終選擇了思成,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將徽因的朋友當作家庭的友人,從此往來唱和,不曾生任何嫌隙。
思成愛徽因,是愛到了不讓徽因有哪怕一絲局促的地步;愛到了,倘若徽因愛上了別人也不會有任何阻遏的境地。
於是纔會有那麼多各色纔俊,盡日沉湎於徽因的客廳。他們中幾乎每一個人,都不同程度地迷戀著這個被思成所描繪的“我那迷人的病妻”。或者就因了思成的大度,反而讓喜歡徽因的那些友人,無形中有了某種底線。自此,無論誰,都不得不將這愛的感覺變成高貴的情懷,讓曾經的迷亂化作縷縷飛煙。
所以,徽因說,她不悔在生命中選擇了思成,倘若給予她重新選擇的機會,她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是的,她可以飛揚,可以浪漫,可以寫下那些真誠的詩篇,但唯獨在她的生命中,不能沒有思成。
隻是,讀志摩的死,總是不勝唏噓,流潸然的淚。覺得志摩一路走來,愛得好隱忍,好艱辛,那,璀璨的苦。也知道,徽因,其實更從不曾放下過這位遠逝的朋友,從不曾停息過刻骨的懷念。於是臨終前,她纔會特意在病榻前約見張幼儀,或者就為了,那個始終活在她們各自心中的詩人……
大師終在舞臺上崩潰。那一刻,他已經不能掌控自己的行為。他開始在舞臺上胡言亂語,讓不同人物的臺詞顛三倒四。他忘記了此時此刻自己扮演的究竟是哪個角色。但他卻沒有忘記他所扮演的那些男人都很不幸,其中包括他自己。他知道自己已不再能承受悲劇和死亡,寧可和他扮演的那些人物一道凋零。
如今徽因、思成、志摩及老金,均成為老照片中的故人,於是許多當年的細節已無從考證。時至今日,這段久遠而淒美的故事,已慢慢變成傳奇。所以人們今天追述的,往往已不再是歲月留痕的種種往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