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鄭友慈

    完美的邂逅是這樣：

    五星級酒店，高樓層的餐廳，靠窗的好座位，以及，正準備要接受時尚雜志采訪的我。


    準備好再一次走進時尚雜志裡，以時尚又都會的當紅兩性專欄女作家身份亮相的我，有著這樣的形像：頂上是及肩鮑伯頭——長度、卷度、亮澤度都恰到好處地修飾了我稍長的臉型（真討厭）。臉上是干淨利落的裸妝，身上是斜肩嫩粉紅色小洋裝——看起來很貴，但其實不過八百九一件，然而質料和剪裁是沒話說的好（網絡購物買的，順道一提）。腳底踩的是香奈兒山茶花夾腳涼鞋——天曉得我是真的好愛這雙鞋，每次拍照的公開場合我總是穿著它，我纔不管別人是不是誤會我隻有這雙鞋。而手邊擱著的是橘色BV編織包——網絡購物買的，同樣是。（宅經濟是現代人生存的！）


    而這會是他的開場白：

    “我很難不注意到你。”

    他會是個高瘦斯文、穩重內斂並且有一張好看臉孔的suit
guy，熟男類型，當然。

    實際上他還真的是很難不注意到我，因為這會兒我正招手把迎面走來的他喊來點餐。我知道酒店經理並不負責為顧客點餐，可是偶爾為之又不會怎麼樣，再說勇於把握機會、爭取機會，甚至是為自己創造機會本來就是現代都會女子的條件；況且從事服務業的男人通常有著細心體貼的人格特質——畢竟他們的工作就是服務，再者他們的服從性通常高——這恰恰符合了我需要的伴侶人格特質。撇開他們的工作時間太長而且假日通常無法休息不說，他們還真的是蠻好的伴侶人選，雖然話說回來他們的工作場合也有太多的機會接觸異性，尤其是打扮光鮮亮麗的異性，我得說這多少是大大提高了外遇的危險幾率——哦，老天，瞧瞧我，我的職業病又犯了。


    訪問甚至還沒開始呢。

    然而，等他走近仔細一看，我纔發現他是高瘦斯文沒錯，但他壓根就不是熟男類型，更別提穩重內斂還有好看的臉；西裝就是有這效果，連瓏勛穿來也不例外。


    至今我依舊深深記得看到瓏勛次穿上西裝的那天，我也記得那是我第二次愛上他，我還記得第三次發現自己再度愛上瓏勛時的震驚、沮喪和自我懷疑，我尤其記得從那之後的下一分鐘、每一分鐘，我就無時無刻不提醒自己永遠別再有第四次、下一次！


    我纔不要讓自己變成那種隻暗戀單戀對方、卻永遠隻被對方當成是紅粉知己的苦情女配角。


    我把瓏勛甩離腦海，把注意力重新移回眼前這suit guy。

    眼前這suit
guy非但不是熟男類型而且他還太瘦太年輕，他雖然太瘦太年輕但他卻已經老派地把手機掛在腰際上，而重點就是他的腰——哦，老天，我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但我就是強烈憎恨腰身細細的男人，我甚至需要強烈的自制力纔能夠阻止自己衝上前去把那細細腰身當成沙包練拳頭。


    消失吧！這短暫的看走眼的邂逅小插曲。

    “午茶套餐，飲料要熱咖啡。”

    我說。

    但結果他的反應卻是疑惑地看看我又搖搖頭，然後他笑了笑，後他決定要開口，就在這慢郎中終於想好要怎麼開口時，坐在我對面這位表情明顯已經不耐煩的采訪編輯搶先說：


    “我想他不是服務生。”她說，口氣很不客氣：“這裡的服務生胸前有別名牌而他沒有，你沒注意到嗎？”  是，我沒注意到，我該注意到嗎？“餐來了，英式午茶套餐，熱咖啡。”指著前方送餐的女服務生，她繼續毫不客氣地說：“我幫你先點好了，就在我等了你差不多二十六分鐘的時候，也就是十分鐘之前。”


    喔喔，來者不善，我懂了。

    在所有認識我的人裡頭，大致可以分為三種人。

    種是我專欄的讀者，或者說是信徒，我之所以能成功能走紅完全要感激她們一面倒的支持和崇拜。


    第二種還是我專欄的讀者，但她們是因為討厭所以纔看我的專欄，畢竟如果不持續地看我的專欄，她們如何能知道要繼續討厭我什麼呢？


    第三種是湊熱鬧的路人們，他們不看我的專欄但他們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在寫專欄更知道我現在是華人世界裡紅活躍的兩性專欄女作家，多虧了這些非讀者的湊熱鬧的路人們的口耳相傳，讓我的人氣高漲、扶搖直上，硬是因此多接了好多的廣告和代言還有活動的邀約，比起明星來還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這就是第二種人討厭我的原因——她真把自己當成女明星啦？天曉得她甚至稱不上是作家，她的專欄廢話一堆、狗屁不通！她真是自以為是的自戀鬼，她簡直就是招搖得要命！


    我不止一次聽到、看到這樣的聲音和意見，或者可以直接稱之為攻擊，不過我纔懶得去反擊更懶得去管那些人怎麼想，要是每個人的聲音我都聽都在意，那麼此刻的我就不會是成功的美美地坐在這裡被訪問，而是一路跑到精神病院報到去。


    我就是要做我自己。我纔不要被打敗。任何人都休想把我給打敗。

    於是此刻，我從容自在地面對日艮前這位明明就很討厭我、卻又不得不訪問我的采訪編輯；我自信優雅地享受這屬於我的專訪，同時打定主意如果要是她冒犯我的話，我一定也要不客氣地回敬過去。


    不過這事沒發生，我們都是專業而又內斂的現代都會女性。我們都在大人的世界混得夠熟夠久夠拿手，我們都得心應手於如何和討厭的混蛋一起工作，我們早已經學會也早已經懶得把私人情緒帶進工作裡，我們隻求過程順利、結果完美。我提醒攝影師待會從哪個角度拍照會比較上相，我——


    我好想尿尿。

    打從今天一出門我就有泡尿憋著沒上，匆匆趕來這飯店時，本來我是打算要先去大廳找廁所的，可是誰曉得這個臭女人一直打電話催啊催，沒辦法我隻好忍著先來露個面；接著我是打算露完面、點完餐後就要立刻去找廁所的，可是誰曉得這個臭女人卻已經幫我把餐都點好，還立刻拿出小本子和錄音筆滔滔不絕地問啊問；後我是打算訪問一結束就立刻跑去上廁所的，可是誰曉得等在一旁的攝影師卻緊接著帶我到處尋找背景、光線和角度；當時想必就是這背景、光線和角度太完美太忘我，以至於我忘記了原本有泡尿憋在我膀胱裡這回事；等到我再想起時，是已經回到家卸完妝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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