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3月17日，星期三上午9點，漢堡布蘭克內瑟埃爾博海灘
法貝爾用戴著手套的手輕輕地拂過她的面頰。這一舉動很愚蠢，而且可能也不合適，但他還是覺得似乎有此必要。他看見自己的手指順著她面頰而起伏的時候在顫抖。他意識到，她與自己女兒加比如此相像，這讓他想起了加比。他覺得胸中一緊，又有些手足無措。他強擠出一絲笑容，因為面部肌肉繃緊了，他感覺到自己的嘴唇在抖動。她用那大大的眼睛看著他。那是一雙深藍色的眼睛，但是現在卻再也無法一開一合了。
法貝爾心中愈加恐慌。他想一把抱住她，告訴她一切都會沒有關繫。 但他不能——並非一切都沒有關繫。她依然用深藍色的眼睛不依不饒地盯著他。
法貝爾感覺到瑪麗亞·克萊到了他身邊。他趕忙將手抽回，原來蹲著的他現在也站了起來。
“多大了？”他頭也不回地問瑪麗亞，眼睛還是緊緊看著那女孩的眼睛。 “難說。我猜十五或十六歲吧。我們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呢。”
早晨的微風卷起了布蘭克內瑟海灘的細沙，細沙打著旋，就像玻璃杯中被攪動的飲料。有些沙子吹到那女孩的眼睛裡，落在她的眼白上，但她的眼睛還是不眨。法貝爾覺得再也無法看著那雙眼睛，於是移開自己的視線。他將手深深地插入上衣口袋，掉過臉抬頭看著布蘭克內瑟燈塔上紅白相問的信標。他這麼做隻是為了讓自己的眼睛不再看那個被殺害的女孩，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好的理由了。他朝瑪麗亞轉過身，盯著她那淺藍灰色的天真的眼睛，但是，你永遠也別想從這雙眼睛裡窺出這個人的內心世界。要是你對她不了解，你可能會發現她的眼睛裡有時會帶著一絲冷漠無情。法貝爾嘆了口氣，仿佛有某種劇痛或傷悲迫使著他舒了一口氣。
“瑪麗亞，有時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這樣干下去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低頭看著那個女孩說。
“不……我是說真的，瑪麗亞。這工作我幾乎干了半輩子，我有時覺得自己已經看夠了，撐得慌……天哪，瑪麗亞——她和加比長得太像了… …”
“你為什麼不把這案子給我來處理呢？”瑪麗亞說。“至少在目前這個階段你可以交給我呀。我來和法醫聯繫。”
法貝爾搖搖頭。他要留下來。他要看著這個女孩。他要承受這種傷痛。法貝爾的目光又回到那女孩身上。她的眼睛，她的頭發，她的臉。女孩的每個細節他都將牢牢記在心裡。這樣一張看不出任何死亡跡像的年輕面孔，將和多年來他所調查的那些謀殺案中所有的面孔一起——那些面孔有老態龍鐘的，也有朝氣蓬勃的，但都是死人的面孔——保留在他記憶的長廊之中。法貝爾不得不接受自己和死者之間的這種單向關繫，對此他已經不是次感到難受了。他知道，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或幾個月裡，他將慢慢了解這個女孩——他將和她的父母、兄弟姐妹以及朋友談話；他將知道她的日常活動，她喜歡的音樂，她的愛好。接著他將對她進行更加深入的了解——他會從她的好友那裡套出一些秘密，他將看到她那不為世人所知的日記，他將知道她原本不想讓人知道的心思，他將看到她私下裡記下的那些男孩的名字。這個曾經活在那雙深藍色眼睛後面的女孩，她有著怎樣的希望和夢想、靈魂和個性，不久，關於這個女孩的一幅完整圖景將在他的心裡形成。
法貝爾將徹頭徹尾地了解這個女孩，然而她永遠也無法了解他。她對一切事物的感知徹底喪失之時，卻是他對她感知的開始。她的死亡。法貝爾的工作就是要了解死者。
她仍然躺在沙灘上盯著他。她的衣服舊了，雖不是衣衫襤樓，卻也是破舊不堪。一件前胸印著幽靈圖案的、寬松的長袖運動衫，一條退了色的牛仔褲。可以看出，這些衣服即使是在新的時候，也是便宜貨。
她躺在沙灘上，但她的兩條腿卻又是向後壓在身下。她的雙手交叉放在大腿上，似乎此前她先是跪在沙灘上，然後又姿勢僵硬地突然倒下。但是，她不是在這個地方死的，對此法貝爾可以肯定。他不能確定的是這女孩目前的姿勢。她的四肢是有人不經意之間擺成了這樣，還是有人把她丟在這裡之後故意所為呢？
負責現場勘查的法醫小組的頭兒布勞納走了過來，將法貝爾從沉思中拉了回來。布勞納走過法貝爾早先架在幾塊磚頭上做的厚木板搭成的橋，這是到達犯罪現場的出入通道了。法貝爾面色嚴峻地對布勞納點點頭。“霍爾格，發現什麼了嗎？”法貝爾問。
“目前還沒有太多的發現。”布勞納悶悶不樂地說。“沙子又干又細，風吹得它到處跑，任何有用的司法痕跡都被它吹跑了。我覺得這裡並不應該是我們調查的主要場所。你怎麼看？”
法貝爾點點頭。布勞納低頭看著那女孩的尸體，一臉陰沉。法貝爾知道布勞納也有一個女兒，看得出來，布勞納臉上的陰郁是因為他心裡也不好受。布勞納深吸了一口氣。
“把她送到默勒那裡去做尸體解剖之前，我們要進行全面的法醫檢查。”
法貝爾默默地看著一身白衣的法醫們在處理現場。他們像古埃及的尸體處理師包裹木乃伊那樣將尸體包好，又繞上德莎膠帶，然後對每一個部位都進行了編號和拍照，後抬到聚乙烯塑料布上。
現場處理完畢，兩名殮房的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抬起女孩的尸體，裝入塑料尸體袋，抬上擔架車，半推半抬地走過下陷的沙灘。尸袋的顏色幾乎與沙灘、岩石和殮房工作人員身上制服的灰色融為一體。法貝爾的目光一直注視著尸袋，直到它消失在視線裡。然後，他轉身先看了看那塊干淨的金色沙灘，後又將目光移向細長的布蘭克內瑟燈塔，越過易北河看著遠處阿爾特蘭區的綠色河岸，然後又收回視線看著布蘭克內瑟那經過人工修剪的綠色山坡，山坡上有一些價格高昂的漂亮別墅。
法貝爾突然心想，自己以前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荒涼的風景呢。 2 3月17日，星期三上午9點，漢堡海姆菲爾特瑪利亞希爾弗醫院
護士長在大廳裡注視著他，這麼做的時候，她的心裡突然慢慢生出了一種沉重的感覺。他並不知道有人在觀察他，坐在那裡，身子朝旁邊的椅子傾著，手放在那位老年婦女布滿皺紋的灰白前額上。偶爾，他用手溫柔地捋捋她的白發。他一直在輕聲地對著她的耳朵說著什麼，那聲音低得隻有這位老年婦女纔能聽得見。護士長突然感覺到自己手下的一名護士站到了身後。已屆中年的兒子和自己的老母親沉浸在隻屬於他們二人的世界裡，看著此情此景，這名護士飽含同情的苦笑。護士長的下巴微微指了指，讓那名護士看。
“他沒有哪一天不來……”她淡淡地笑了。“告訴你，等我到了那樣的年齡，我的孩子可沒有哪個會這樣對我，坐到我旁邊和我聊天。”
那名護士理解地微微一笑。兩個女人看到了同樣的畫面，又各自想著她們那可怕的遙遠的未來，默默地站了一會兒。
“她能聽得見他說的話嗎？”一會兒之後，那護士問護士長。
“我們沒有理由認為她聽不見。中風讓她全身癱瘓，四肢麻木，但是據我們所知，她的感官並沒有喪失。” 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