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竊雲虎

他總是單純地喜歡拿著啤酒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一邊目送下一個街區的電器廠工人們下班回家的身影，一邊慶幸自己不是他們中的一員。有時候喫過晚飯，格洛麗亞會坐在他身旁的臺階上，看街對面的居民區裡和孩子一起打球的父親。打完球後，他們想起了某些東西還沒有買，於是到街角的雜貨店買一條面包或是一包香煙。鄰居們安靜而本分，因此他喜歡這兒—沒有好奇心旺盛的街坊，沒有閑言碎語。


“尼基？”

“嗯？”他抬起頭看了一眼高坐在門廊扶手上的格洛麗亞，隻見她正優雅地擺著一對長腿。她是一個好姑娘，除了話有點多。

“尼基，你不在家的時候都在干嗎？”

“旅行，我告訴過你的。那些公司雇用我為他們的新工廠選址。這個活兒很好賺錢。”他喝了一小口開了孔的聽裝啤酒，心裡無比希望這姑娘能有那麼一次安安靜靜地坐著，好讓他自由自在地呼吸這夜晚涼爽的空氣。


“你下次活兒是什麼時候，尼克？”

“不知道。”

“你覺得我們什麼時候纔能結婚，然後安定下來呢？”

他一直有和格洛麗亞結婚的念頭。有時候他甚至在眼前描繪了一幅小巷從此度餘生的場景：在一個又一個夜晚，走上街角，買一聽啤酒……這些畫面活靈活現，然而總是不能長久。


“總有那麼一天的。”他回答道。這真是個無懈可擊的回答。

夜深了，時針即將指向十點，這時電話響了起來。她輕輕撥開尼克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手，起身走進黑漆漆的房間。

“找你的。”她喊道。

他接過話筒，裡面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你就是尼克?維爾維特？”

“是我。”

“我們有個活兒想找你聊聊。”

“今晚？”

“好你過來。佛斯特旅館，二二九號房。”

尼克笑了：“我不在旅館房間裡談工作，那是用來睡覺和做愛的地方。”

“好吧，你想去哪裡談？”

“旅館對面有個公園，我們在噴泉旁邊踫頭。”

“就這麼黑燈瞎火地談？”那個聲音顯得有些猶豫。

“你見過光天化日下的小偷？—十一點鐘，你一個人來。”

“我怎麼纔能認出你？”

尼克又笑了：“我能認出你就夠了。”然後，他便掛了電話。他識人本領一流，而且這些主顧的舉手投足都差不多。

格洛麗亞從門廊走了進來：“誰啊，尼基？”

“有工作了。我十二點左右回來。”

他朝門外走去，順手抄起外套。夜涼如水。

尼克·維爾維特出生於紐約的格林威治村，當年那一帶仍然是意大利移民的天下，直到晚些時候，波希米亞人纔蜂擁而至。他把自己的原名給改了，因為那名字聽上去又甜又膩，後來趕上打仗，他便和千千萬萬高中生一樣投筆從戎了。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經過若干年的打拼，他的事業開始有了起色，如今，快四十歲的當口，他在業界已樹起了豐碑。人們打電話給他，不遠萬裡地來見他，隻為了那些普天之下，非尼克不可的工作。


尼克?維爾維特是一個小偷。他出手詭異。

他從不偷錢或珠寶一類玩意兒，也從不為滿足私欲而動手。事實上，他每次行動都是奉命而為。偷竊的對像要麼目標顯著，要麼風險奇高，要麼就是其他小偷不屑一顧的東西。他偷過博物館，偷過公司，甚至偷過政府。他曾經從郵局大樓頂上偷走了一尊羅馬神話中的墨丘利雕像，也曾從一間中世紀藝術博物館的窗戶上偷去一塊有污點的玻璃，還有一次，他甚至偷走了整個棒球隊，包括經理、教練和設備。


他倒不是對這份工作發了狂地熱愛，也沒打算將之發展成一種事業，可每次接到任務時他都毫無怨言。主顧們出手闊綽，而他每年隻需要工作四五次，每次工作都不超過一周。他周遊各地，還結識了不少頗有意思的人。


但哈裡?史密斯並不是個頗有意思的人。

他站在噴泉旁邊的陰影裡，神色慌張地打量著這個世界，猶如禁酒時期的不法販子，翹首以盼來自加拿大的貨船。尼克不喜歡他臉上的表情，當他介紹自己叫史密斯時，尼克發現這名字也同樣惹人厭。


“有個芝加哥人說你下手很利索，維爾維特。”史密斯說話一頓一頓，像個電動打字機。

“還行吧，你想偷什麼？”

“我們非得在這兒說話？我在旅館開了個房間。”

尼克?維爾維特笑了：“旅館太容易被竊聽了。我可不希望我的業務機密被人錄進磁帶。”

哈裡?史密斯聳了聳肩：“他媽的，這年頭哪兒都不安全。他們現在可能正用某種遠距離監聽繫統監聽咱們呢。”

“所以我們要站在噴泉旁邊。這是掩護我們談話的絕佳屏障。好了，你直接挑重點說吧。”

哈裡?史密斯向前一步，走進一小塊透過枝間葉隙灑下來的燈光裡。他是一個敦實的男人，用小型黑猩猩來形容他似乎也不過分，兩頰長滿了紅色的麻子。


“我想請你幫忙偷點東西。”他開口道。

“這我早就知道了。我開價很高的。”

“有多高？”

“少，上不封頂，看具體工作內容。”

哈裡?史密斯又往後退了一步，陷入陰影中：“我們想請你去動物園偷一隻老虎。”

他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說下去。”

“就在市裡，格倫?帕克動物園。那隻老虎好像學名叫雲豹，應該是稀有品種。”

“很稀有嗎？”

男人聳聳肩，尼克隻覺得眼睛裡出現的是一隻黑猩猩。

“一個中東王子搞了個私人動物園，打算花大價錢把這隻猛獸買下。我們可以付你兩萬。”

“偷動物，三萬，”尼克告訴對方，“因為這比較危險。”

“我要和其他人商量一下。”

“沒問題。商量好了再來找我，你有我電話的。”

“等等！”哈裡?史密斯一把抓住尼克的肩，“我們希望三天內就得手—晚星期一早上。今晚，我們會給你終答復。”

“我得先到動物園踩個點。”

“你還有明天和星期天，一共兩天時間。”

“三萬，說好了？”

男人猶豫了好一陣子，方纔說道：“好吧。預付一半。”

兩人握手告別，尼克?維爾維特回格洛麗亞家收拾打包。夜空中雲朵漸聚，星光緩緩暗淡。

對方共有三人—一個是哈裡?史密斯，一個是叫科爾米克的英國瘦高個子，還有一個年輕的金發女孩兒。後者自報家門：珍妮。女孩兒似乎跟科爾米克挺熟的，而後者顯然就是交易的幕後主導。他用平板單一的音調吩咐哈裡?史密斯干這干那，一聽就是和下人說話的腔調。


“我要先去看看現場。”尼克重申道。

科爾米克微微抬起他那瘦削的肩膀，漠然道：“隨你便。”

“為什麼一定要在星期一早上交貨？”

“花錢雇你並不是請你問問題的，維爾維特先生。”

四人離開了旅館的房間，坐進一輛嶄新的黑色旅行車後面的小拖車裡。汽車跟拖車，和那個女孩兒一樣，都是科爾米克的。

“給我介紹一下那隻老虎的情況。”尼克呷了一口溫暖的蘇格蘭威士忌。

科爾米克也許早已經把動物學的課翻來覆去講了好多遍，隻聽他開口道：“盡管一隻普通老虎在動物園裡並不稀奇，但是有很多稀有物種卻是價值連城。例如，大型的西伯利亞虎就屬於極罕見的物種，白虎和中國部分地區的華南虎也已瀕臨滅絕。不過，我們所說的‘雲虎’
卻是稀有中的稀有。這是一種有奇怪斑紋的猛獸，很久以來都隻在傳說中出現。幾年前，這隻猛獸在中印邊境被捕獲，並被捐贈給格倫?帕克動物園。這有可能是世上僅存的一隻，所以我們的王子殿下會出大價錢。”


“我需要一些工具。”

英國人點點頭：“我們有一輛小型的封閉式運貨卡車，珍妮可以當你的司機。你的工作是將老虎從籠子裡移到卡車上，然後開車從動物園離開。”


尼克點了一支煙，悠悠問道：“動物園有沒有警衛人員？”

科爾米克點點頭：“他們有一隊私人巡邏警衛，主要職責是防止青少年越過安全線。據我所知，動物園去年因為一些被激怒的動物而惹了一些麻煩。”


“敢情人比動物還危險咧。”尼克頭一次笑出聲來，他的情緒開始放松。一種熟悉的成就感開始在他的血液裡流動。他從來不喜歡太過容易的任務。然後，猶如忽然想到一般，他說：“那天早上我好和珍妮一起行動。一個男人單獨在動物園裡走來走去，怪可疑的。”


科爾米克臉上閃過一絲猶豫，隨即揮了揮手表示同意：“如果你覺得好，那就這麼辦。說不定還是個好主意呢，反正你倆周一還是要合作的。”


“你們兩個怎麼安排？”尼克問道。

“我們就在這個拖車裡等你們。到時我們會有架飛機候著，先飛加拿大，再到中東。”

“把老虎弄出國境可不容易，”尼克說，“你打算怎麼干？”

科爾米克微微一笑：“我有沒有問過你打算怎麼干？”

尼克又掏出一支煙：“還好你沒問，因為我現在還沒想好呢。”



星期六的早晨，微風，遙遠的白雲飛速地劃過太陽的臉，變幻著莫測的圖案。尼克為珍妮打開車門，然後走在前頭帶路，繞過一個晨雨造成的水窪。周末的動物園遊人如織，雖說時間尚早，停車場卻已有了滿員的趨勢。


尼克朝轉門裡投了兩枚兩角五分硬幣，兩人魚貫進入。“我還記得以前市動物園免費的時候。”他感慨道。

“現在還是啊，不過是在一些小城市裡。這兒有警衛的工資要付。”她指著一個穿制服的男子，制服上有當地保安公司的銀色方形徽章。他正在北極熊的籠子旁邊站崗，屁股上別了支左輪手槍。


“干這個還要槍？”

珍妮聳聳肩：“說不定沒裝子彈呢。”

“我們還是寧可信其有吧。那隻雲虎在哪裡？”

“這邊走。我們先在猴子窩那兒停一下，免得引起警衛注意。”

這是個機靈的女孩兒，金發和修長的美腿也藏不住她聰明的思路。他喜歡和她在一起的感覺，哪怕在動物園，哪怕在猴子窩。

又過了一會兒，他們慢慢吞吞走近了目標，尼克專注地觀察起動物園的方方面面—大量的糞便從鐵欄後的工作門傾瀉而出，一名飼養員正用水管衝洗籠子附近的水泥地，一個上了年紀的小販正用氣槽給氣球打氣。這時進門處的某些東西吸引了尼克，他問道：“那輛武裝車是干什麼的？”


她順著尼克的視線望過去：“那是運鈔車，來取昨天的門票收入。”

“兩毛五分硬幣也是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