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一月下旬的一個星期六,降臨在寺林高司身上的災難,成為了本次頗費筆墨的事件開端。然而,寺林本人並不知道,這災難究竟是如唱片的唱針所發出來的輕微雜音一樣,會轉瞬即逝,還是像地表突然出現的大斷層那樣,是從太古時代便繼承下來的不連續性的證明呢?不過,究其在社會中所帶來的影響而言,應該是前者吧。畢竟,在將唱針置於唱片上之前,唱片就已經擁有了足夠的旋轉速度。並且,隨著音樂從揚聲器中傳出,開始那細微的雜音便會轉眼間被人們忘卻。這就是現代社會所說的“回轉”。
寺林高司本來在茨城縣築波市的某大型企業的中央研究所,擔任主任研究員。今年四月,他開始在國立M工業大學研究生院進修博士,這是種被稱為“在職研究生”的大學教育制度,並不為人所熟知。進修這種學位時不用從公司辭職,也就是說,可以一邊領取公司工資,一邊在研究生院學習。既是上班族又是在校學生,在社會定位上會稍顯復雜。國立M工業大學位於愛知縣那古野市市中心,寺林從四月開始在市內租了間公寓,享受起已經闊別十年的學生生活。
此次事件的開端,便是寺林高司與同一研究室的上倉裕子所定好的,星期六晚上八點在學校實驗室見面的約定。
那個實驗室在研究大樓的三樓,現在,隻有上倉裕子一個人在。
上倉裕子在大概十分鐘前回到學校。稍向前回溯一點兒,晚上七點左右,她所兼職的初中生家教工作由於對方臨時有事而提前結束。時間富餘出來,她便順道去采購東西,然後又在大學附近一家剛開業的便利店買了盒飯。現在,那份盒飯和測定器以及試驗用支架一並擺在木制桌子上,還沒來得及拆封。至於和盒飯一起買的兩盒酸奶,已經放在擺滿藥品的冰箱裡了。
上倉裕子看了看牆上的鐘表,約好的時間是八點,而現在已經八點一刻了。
在房間的正中,架設著化學實驗用的諸多器具,其正上方的天花板被換氣用的大型送風管罩著。為防止易揮發性溶劑的擴散,四周還垂掛有起防臭護罩作用的厚實透明塑料布,其中一面被掀了起來。纏繞在支架上的玻璃與橡膠管線,如同霓虹燈管一般蜿蜒曲折,反射出熒光燈的藍白色光線。
屋內一片寂靜。從走廊裡傳來了清晰的腳步聲,少頃過後,實驗室兩扇門中的一扇,從走廊一側被打開了。
“咦……上倉,就你一個人嗎?”河嶋慎也副教授架著副眼鏡,探進頭來環視著教室,“今晚也要做實驗嗎?”
“不,今天還隻是在作準備。”上倉裕子站起來回答說,“那個,我和寺林約好八點在這裡會合……不過他還沒有來……所以我一直在這裡等他。”
“寺林嗎……他今天在那邊的公會堂。”河嶋副教授微笑著說道,“因為今天和明天是Swap Meet 。”
“‘Swap Meet’是什麼?”上倉裕子歪頭問道。
“哈哈……不要想歪了哦。”河嶋副教授瞇起眼睛,“指的是模型交換會。之前不是提到過嗎?是在公會堂舉辦的。寺林今天下午應該一直都在那裡。本來我也想去,可明明是星期六,居然還要參加一個關於考試的委員會。”
“請問,那個,這麼晚還沒結束嗎?”
“會議嗎?”
“不……是那個公會堂的Swap……”
“哦,不是啊。我想想……到下午五點結束。”河嶋副教授看著左手的腕表,“也是啊,就算加上收尾工作,現在也該結束了啊。”
“是啊……”
“寺林會不會是忘記和你的約定,已經先回去了?”
“嗯……也許吧,我再等一小會兒。”說著,上倉裕子又坐回椅子上。
“那我先回去了。”河嶋副教授揮了揮手,再次咧嘴微笑。因為這個表情他一天至少會做出五十次,所以學生們給他起了個“微笑河嶋”的昵稱。
門被從外面關上,河嶋副教授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實驗室裡再次陷入寂靜。
上倉裕子站起身來,走到房間的角落打開了收音機。這個收音機在她分配到這個班級時就在這裡了。大概是哪個學生用過,然後就一直擱在這裡了吧。在大學裡,所有者不明的物品多如牛毛。
音樂在教室中回蕩,雖然音質實在是不怎麼樣,不過節奏還算輕快。回到座位上,上倉裕子傾聽著這段音樂,但是過了一會兒內心依然無法平靜。她下定決心似的,再次站起身來,走到壁掛電話邊。拿起聽筒撥號之後,她將肩膀倚在了牆壁上。
“喂,雅美嗎?是我啊。”
“裕子?”過了兩秒之後,朋友那透著濃濃睡意的聲音伴隨著雜音傳了過來。
“你回家了嗎?”裕子看著時鐘問道。
“嗯,有什麼事?”
“現在有空嗎?”
“為什麼這麼問?”
“那個,正好空出來一段時間……今晚去你那裡行嗎?”
“哎……現在嗎?可以,不過我這裡什麼都沒有……”
“不要緊,我買點兒東西帶過去。”說到這裡,她又看了看時鐘,剛好是八點二十分。
上倉裕子和井上雅美在這之後大概聊了十五分鐘。也就是說,通話時間是從八點二十分到八點三十五分結束的。後來,井上雅美在回答警察的詢問時說,在通話過程中,她並沒有聽到有人(特別是可疑人物)進入上倉裕子所在的實驗室。
幾十分鐘後,剛好九點的時候,河嶋慎也副教授為了取忘記的東西而又回到研究室。在後期接受調查時,河嶋對警察陳述的理由是:當時突然想起有份需要在星期一之前整理好的資料。
河嶋回到自己的房間取文件副本,將其中的幾份夾在文件夾中,然後將文件夾裝進了公文包。因為他身兼火災負責人,所以他在離開之前有巡視學生們所在實驗室的習慣。於是,在走出研究室後,他打算檢查一下走廊斜對面的實驗室,也就是剛纔上倉裕子所在的那個房間,屋裡的燈仍然亮著,並且還能聽見些微弱的音樂聲。雖然同一樓層也有其他的房間亮著燈,不過隻有這間是屬於河嶋研究室的。
河嶋握住實驗室拉門的把手,發現門被鎖上了,另一邊的門也是一樣。兩個門都沒法打開,他試著敲了敲門,卻沒有人回應。
如果是白天或工作日的晚上,河嶋可能會認為她是去別的地方喫飯了。但是,從剛纔的情況來看,上倉裕子也有可能是忘了關燈和收音機就回去了。而且這又是星期六的晚上,作為火災負責人的河嶋再次返回自己的研究室,去拿實驗室的備用鑰匙。
研究大樓去年剛給所有的房間換上了電子鎖。鑰匙比普通的要大一些,很難復制。每個房間都隻有三把鑰匙,而實驗室鑰匙的分配情況是:一把放在河嶋研究室的辦公桌抽屜中,另一把是由使用實驗室頻率的研究生上倉裕子持有。此時,河嶋副教授還並不知道第三把鑰匙的所在。因為這把鑰匙是由研究生們共同使用,而當晚借走這把鑰匙的人,正是寺林高司。
河嶋副教授用取來的鑰匙打開了實驗室的門。
接下來,他目睹了那可怕的景像:緊鄰門口的實驗桌旁的地板上,身著白衣的上倉裕子仰面倒著。她的舌頭從口中伸出,狀態十分詭異。
不過,河嶋副教授還是作出了冷靜的判斷,打電話叫了救護車。警察也隨即趕了過來。河嶋說在警察到達之前,沒有離開過現場。
上倉裕子死了。死因在第二天被確定為勒死。
不論在誰看來,案情對寺林高司都極為不利。也就是說,上倉裕子被殺害的實驗室被上了鎖,而其中兩把鑰匙基本不可能被使用。剩下的一把,也就是使用可能性的一把鑰匙,拿在寺林的手中。
不隻如此,寺林還預定要來到這個殺人現場赴約。他與上倉裕子約定八點在這裡會面,不僅河嶋副教授從上倉裕子那裡聽說了,而寺林自己也對警察承認了。
更為糟糕的問題是,上倉裕子和寺林之間的關繫並不是那麼單純。
然而,上面這些纔隻不過是一半而已。
對寺林而言,不利因素還不僅僅是這些。
在大概七點四十分的時候。
寺林高司正身處距離M工業大學數百米遠的那古野市公會堂的四層。這棟建築正對著JR 中央線鶴舞站。
他看著時鐘,心想著和上倉裕子約定的是八點,在那之前必須回到大學的實驗室。雖然是五分鐘便可以走到的距離,但也差不多該出發了。
那古野市公會堂是座老舊的建築。四樓就是公會堂的頂層,在這層布置有一個大講堂,以及圍繞著講堂的寬敞走廊,還有三間準備室。
今明兩天,四樓的講堂裡會舉辦名為“Modelers Swap
Meet”的活動,這是那古野市一帶模型愛好者的集會。寺林高司也是主辦團體的一員,因此他作為主要工作人員參加了這次活動。天順利結束,留守到後的幾位同伴也正準備回家。作為主會場的講堂已經關門上鎖,隻有寺林一個人留在四樓東北角的一間準備室中。在一樓負責保安的老人剛打來內線電話,讓他快點兒鎖門下樓。
實際上,是一件意外事件使他耽擱了時間。那就是寺林正在東北角的準備室裡進行模型修復工作。
因為不放心將作品留在展示會場中過夜,他打算行使工作人員的特權,將自己的作品放在準備室裡保管。然而在搬運的途中,他十分不走運地和別人撞在一起,致使作品的一部分壞掉了。
幸運的是,損壞並不嚴重,隻是幾個小零件脫落而已。但這已使寺林血氣上湧,沒法冷靜下來,不立即修復就渾身不舒服。在這種情況下,就算知道應該冷靜,也不能控制自己了。而且,一旦開始修復,他就像平時一樣忘記了時間。總想著“還差一點兒,還差一點兒”,而不斷地投入更多的精力。看到他的這種樣子,就連同為模型愛好者的伙伴們也很驚訝。
對於寺林來說,這是難以避免的不可抗力。但是在外人看來,僅憑這種理由而隻身一人加班到這麼晚,其行為實在很可疑、不符合常理,可以說是毫無說服力。
總算修復到基本滿意的程度後,寺林終於結束了作業。接著他又從各個角度觀察模型,確認修復的質量。
寺林的作品是通常被稱為“人形”
的二十釐米大小的人體模型,也就是人偶。不,用人體模型來稱呼其作品的話,大概誰都理解不了。更準確的描述方式應該是“動漫人物化”。用簡單的說法就是“塑料人形”
。這種大多是以女性作為模特,寺林的作品也不例外。包括動畫和漫畫中出現的機器人在內,“人形”可以說是當今模型中潮的一類。
他小心翼翼地將用透明丙烯酸樹脂作為原料的自制展示櫃扣在上面。寺林再一次瞇起眼睛,出神地凝視著自己的作品。
他今年已經三十三歲了,卻仍是獨身。至少,他還沒遇到過比自己創造的小妖精們更有魅力的現實人物。這雖然是模型伙伴們的玩笑話,但直到半年前為止,這一直是事實。
而今不再是這樣了。他次對真人大小的“妖精”——活著的角色人物真正抱有興趣。不,用“感興趣”來形容不夠貼切,根本不足以表達他的感情。如果隻是“感興趣”程度的感情,之前的人生裡就已經有過數次經驗了。
舉例來說,這並不是“戀愛”之類的低等級感情。
他這麼相信著:這是更加純粹的、更加高尚的一種感情。她是比他至今制作過的任何人形都要更完美的對像,而且,她也僅僅踫巧是實際存在著的人類而已。她簡直就是為成為模型而生的,令人戰栗的真正“原型”。包括剛修復好的這個模型在內,他這半年來用心制作的所有作品,都是以她為原型制作的。
不過他明白,這些都是徹底的失敗之作。也就是說,再現那個人是不可能的。他始終感覺,不論用任何技術都無法真正重現原型,這種感覺一直在他心中徘徊。
寺林靜靜地嘆了口氣。
所謂模型,原本就是實物的模仿品。通過觀看這縮小的仿制品,目的是洞悉其背後存在的實物原型。這可以說是模型工作的精髓。寺林明白這個道理。
不過,這時的寺林並沒有那麼深入地去觀察。審視修復好的作品以及感慨所用的時間,總共僅僅是數十秒而已。
寺林將意識從無上的平和心境拉回到現實之中。他必須出發了。當然,在實驗室與上倉裕子會面的事,姑且也可以說“平和”吧。他苦笑著想到,這種平穩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嗎?
寺林將門打開,再次環視一遍準備室,然後關閉了門旁牆壁上的照明開關。關燈後什麼都看不到了。他從口袋中取出鑰匙,摸索著將鑰匙插進鎖孔中。
就在這時,他的後腦受到強烈的撞擊。準確點說,在這之前,他已經隱約感覺到有什麼人靠近過來。
撞擊瞬間擴展到他的全身,在他那轉眼間分散的記憶之中,對這暴力僅留下了模糊的印像。
不幸中的萬幸,他活了下來。
第二天清晨,寺林高司被發現了。
他昏倒在準備室中。房間的鑰匙裝在他的上衣兜中,而作為出口的門被上了鎖。
四層這間準備室的鑰匙共有兩把,另外一把在一層的值班室中。但這把鑰匙當晚並未被借出。因此,他暈倒時所在房間的那扇門,必須使用他所持有的鑰匙纔能上鎖。從這點來看,案情實在很怪異。
然而,情況不僅如此。令人喫驚的是,在寺林高司暈倒的這間密室裡,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人——
一位名為筒見明日香的年輕女性,她是寺林的熟人。
用“熟人”這個詞來表達不夠恰當,也表達得不夠貼切。
她正是那個對寺林高司而言特別的存在。也就是說,她是他理想造型美的擁有者,是真正的原型……不,這要在一段時間之後,纔會明了。
筒見明日香是在什麼時候,為了什麼而來到這間準備室,寺林並不知道。因為那是在他失去意識之後發生的事。
他完全不知道。
他對警察也這樣坦率地回答。
筒見明日香死了,被人殺害了。寺林高司和筒見明日香的尸體一起倒在被反鎖的房間中。
實際上,殺死筒見明日香的當然不是寺林。
這件事他自己清楚不過了,對他而言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不帶任何虛假,也自然不需要舉證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然而,他的想法並不容易被別人所接受,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他時間就認出了死者是筒見明日香。在他看來,這根本就是一目了然的。他對警察說,隻要看到筒見明日香那線條優美的手臂,不,隻要看到她漂亮的手指,便很輕易地認出來是她。但這反而使警方斷定寺林很可疑。
警察並未花時間去理解他的說辭,而是不斷地質問他:你為什麼能斷言死去的女子就是筒見明日香呢?
當然,警方這麼問也是有原因的,因為筒見明日香的尸體上並沒有頭部。她的尸體從頸部被切斷了,頭部並不在這間屋子裡。不僅如此,連整個公會堂甚至外面附近一帶都找不到!
上述便是本事件的概要。
孤僻的模型愛好者——寺林高司要如何從這突然降臨的大危機中逃身呢?這就是本故事的主題。
在下面的章節裡,我們會回溯到事件發生之前,此外,我們還會對案件相關人員的周邊進行調查。關於這宗離奇的密室獵奇殺人事件的細節,我們將以時間順序層層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