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葉辛寫的）這些東西纔是真實的生活，當時我們有這樣的經歷，我們也看到有這樣的現像，這是活生生的。

——習* 

在我們這些知青作家中，葉辛是*遲歸來的，他*早對異鄉異土認同。

——王安憶

1587年以後的內外形勢並不平靜，楊應龍在西南叛變……

——黃仁宇《萬歷十五年》

海龍屯陷落，楊氏執掌播州七百二十餘年的歷史，宣告終結。這場震動朝野的血雨腥風，史稱“平播之役”，為萬歷三大征（朝鮮之役、寧夏之役、播州之役）之一。

——《中國青年報》

第二章 明代（一六〇〇年）

2

楊應龍從酣睡中蘇醒過來，個念頭是驚覺，這是啥子時候？我在什麼地方？

意識到自己與寵妾田雌鳳魂授色與地享受過魚水之歡之後，又難得地沉睡了幾個時辰，他頓時有一種身心滿足的神清氣爽。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有些感激田雌鳳，隻有她，隻有這個女人，還能在海龍屯處於四面包抄的危急之中，服侍得讓他心無旁騖地熟睡到下半夜。

仄耳凝聽，厚實的石牆之外，雨仍在淅淅瀝瀝下著。這場雨落的時間還真不短哩，它能不能成為挽救他楊應龍命運的及時雨呢？

意識回歸到了他的腦殼裡頭，海龍屯陷於四面八方被二十四萬官軍裡三層外三層圍困在絕境中的現實，又像沉甸甸的巨石塊般壓在楊應龍的心頭。

他不能這樣躺下去了。

他得起身去巡視，盡快想出脫身之法。否則，所有的人，跟隨他楊應龍上這孤峰突兀的海龍屯來的所有男女老少，都會死在這塊彈丸之地。

楊應龍的四肢剛一動彈，田雌鳳的聲音就在他耳畔響起：

“千歲王，你要起麼？”

楊應龍還以為她睡沉了呢，誰知她不但醒了，隨著貼心的問候聲，她還支起身子，捋著鬢發，雙眼睜得大大地凝視著他。

牆角裡燃著的那油燈，仍幽幽然地閃爍著燈頭上那點兒微弱的光，使得他能依然看清田雌鳳眉目清秀的五官，和她那雙晶亮的眼睛。

楊應龍攬住她的身子，大大的巴掌在她渾圓溜爽的肩頭摩挲了一下，道：

“戰事危急，我得去看看。”

她一偏腦殼，臉龐挨近到他耳畔，說：“這當兒，怕是和前半夜一樣，不會有啥子意外發生。”

“偷襲呢？官軍慣會耍這伎倆。”

“怕也不至於。”田雌鳳搖搖腦殼，零亂的烏發撩撥著楊應龍的臉頰，判斷著道，“李化龍著各總兵把個海龍屯圍得死死的，親老子死了，他都不回老家奔喪，向神宗皇帝表忠心，你這回是遇到個硬踫硬的對手了。”

楊應龍聽得出田妾話中的意思，沉吟著問：“你的意思是??”

“李化龍該曉得，進攻也得養精蓄銳，官兵得睡足了，喫個飽，纔能衝鋒陷陣。”田雌鳳用婦道人家猜測的口吻道，“故而這一陣，他不會來偷襲，他要向皇上表功，也得選個大白天衝上海龍屯，斬殺了什麼人，活抓了什麼人，他得清點個明白。”

一抹陰影襲上心頭，田雌鳳真是個聰明絕頂的女子，她已經看清了楊應龍的敗局，她不直接點穿，她隻用婦道人家討教的口氣，把這一點說出來。是啊，撤上海龍屯來時，滿打滿算一萬七千播軍，和他李化龍二十四萬官軍相比，播軍再能征善戰，他楊應龍再有兵威將勇，一個播兵也敵不過十幾個官軍呀，況且李化龍還拉來了火炮，還有尚方寶劍，還有那麼多的賞金賞銀，還有他打出良心公道為國滅賊的旗幟，派出督陣官堅押各路總兵出戰。前後夾攻，劃地輪攻，又下死命令，斬其來使，不準詐降，務必“克日破圍”??田雌鳳雖是婦道人家，把個戰場形勢，卻是一眼看穿了。楊應龍沉吟片刻，長嘆一聲：

“唉，去年此時，我若聽從浙江軍師孫時泰獻計，先一步占下重慶，再克成都，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田雌鳳的手滑過楊應龍結實的胸肌，把話拽了回來：

“現在要緊的，滅族之災即在眼前，得想出一個保住後嗣之法。”

床榻之上，一片靜寂。

田雌鳳這婦人了不起啊！一句話，像潑上臉來的一盆冷水，當面提醒了楊應龍。

是啊！一旦寡不敵眾，海龍屯被攻破，楊氏族人，必定是誅滅九族。那延續了七百二十五年的楊家香火，誰來接續？

楊應龍愣怔了半晌，沒吭氣兒。

田雌鳳纖指輕移，在他下巴上無意識地劃動了一下，似是在催促他。

楊應龍耳語般問：“鳳妾有何主意？”

“你是朝廷欽封的二品大官，家中所有親屬均有登記在冊，一旦城破，官軍必定是按著名冊查人，有不見了的，準會過篩子般搜捕追索，直到抓捕歸案。”田雌鳳異常清晰地道。

楊應龍閉上了眼睛，話不中耳，可真到了那一步，隻怕情景更慘。他“嗯”了一聲，表示自己還想聽到下文。

田雌鳳聲氣沉吟著道：“為妾的想了又想，隻有一個人，是沒有寫上冊子的??”

“哪個？”

“國棟之子。”

“你是說楊壽松？”

“是啊！”田雌鳳提高了點聲氣，“他纔一歲，是平播戰事打起來之後出生的，除楊氏內室曉得，外人還不知，朝廷更沒來得及登上冊頁。隻要保得他逃出去??”

楊應龍唉嘆：“他連一歲還不到，路都不會走，咋個逃得出這山重水復的海龍屯？”

“他是不會走路，也不會說話，”田雌鳳贊同，“可天天日日夜夜照護著他的乳娘，是大活人啊！”

楊應龍眼前掠過一道亮光：“你是說，專門為壽松找來的那個奶娘？”

“是啊！”

楊應龍眼前晃過一個少婦的形像，健壯結實，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的，初進楊府時，楊應龍感覺她的臉上有一股惆悵之氣。豐腴的妾周艷瓊還替她說話，說這女子是因為自家生下的兒子患了雞窩寒夭折了，備感傷心，哭得死去活來，臉上纔有愁慘之氣，不過她干活路裡裡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勤快伶俐，善解人意，主要的，是奶水充足，進了楊家土司府，喫得比她原來好，配給她喫的飯菜裡發奶的菜肴又多，天天喂養楊壽松之後，她還在僕婦和女人堆裡捧著脹鼓鼓的乳房說，奶漲得難受哩。主要的是，自從喂了楊壽松，她真正把這嬰兒當成自家親生兒子一般喜歡，臉上一掃愁眉苦臉之色，開始恢復了勃勃生氣。平播戰爭打起來，聽說丈夫已在戰場上死於亂刀之下，她痛哭一場之後，更是把楊壽松視為掌上明珠，命一樣護著。

楊應龍把田雌鳳的身軀整個兒摟抱進自己寬闊的懷裡，重重地扎扎實實地把她摟抱了一回。

還用說啥呢，看來，田雌鳳把一切都考慮成熟了。她想得是周全的，也是細密的。

“你看行嗎？”田雌鳳在問他。

楊應龍問：“官軍把個海龍屯圍得雀兒都飛不出去，那個奶娘找得到路逃麼？”

“那麼大的海龍屯，還怕找不到一條奪命的路？”田雌鳳的語氣顯得很有把握，“我就候著今天這機會，等你一句話。”

楊應龍在她光裸的後背上愛撫地輕輕拍了一下道：

“你就照著自己的意願辦吧。”

田雌鳳一骨碌坐了起來：“那我真對這奶娘說了。”

楊應龍點頭：“這奶娘姓啥？”

“穆，穆桂英的穆氏家人。”

“有緣。”楊應龍點著頭，又問，“想好了，給她帶點啥。”

田雌鳳坐起身子，把貼身衣衫穿好，這是表示她要認真和他講話了。她靠在楊應龍身上思忖著道：

“你得寫好一張紙條，確認壽松是國棟的次子，你的親孫孫??”

“這話從何講起？”楊應龍詢問，他楊應龍的親生兒子、嫡親孫子還消證明？

田雌鳳輕笑一聲，把楊應龍壯實的、骨節粗大的手抓在自己的雙手之中，在他厚實的巴掌心滑動著，繞著圈圈，遂而道：“我曉得你剛纔說的‘有緣’是啥意思。”

“說說看。”

“人們相傳，你的祖上和穆桂英有血緣關繫??”

“不會假。”

“可也沒人肯定說是真的。”

楊應龍嘆一口氣：“這倒也是。”

“為啥？”田雌鳳振振有詞地反問道，“沒依據呀！尤其是查不到實據，沒個文字記載下來。傳說隻能是傳說。還有，播州地方，都傳有你的身世之謎，不止一個說法哩??”

楊應龍苦笑道：“老百姓，添油加醋，喜歡講嘛！”

田雌鳳把楊應龍的巴掌抬起來，放到她隆起的胸脯乳房上，道：“講歸講，終究是傳說，沒個書記官的記錄來證實。你想，國棟的小兒子如若命大，跟著奶娘逃出一條命來，若干年之後，他也會長大成人，也會成家立業，繁衍楊家子孫，他會把自己的身世講給後代聽，一代一代相傳，光憑個嘴說，真實的事件，也會因太離奇，被後人當作傳說。”

說著，田雌鳳仄轉臉，雙眼灼灼放光地盯著楊應龍。

楊慶龍道：“明白了，這張紙條我寫。”

“這就對了嘛！”田雌鳳的語調裡透著興奮，“你的字，鐫刻在海龍屯的圍牆之上，人家得著這紙條，一對字跡，就會曉得壽松的真實身份。”

楊應龍又問：“還給他們帶些啥？”

“你不是有顆楊家的金印嘛！”田雌鳳提示般道。

楊應龍一拍田雌鳳的臉頰：“對！有我寫的親筆紙條，還有這顆傳了幾代的金印。更能證明壽松身份的，還有一樣東西，識貨的人一眼認得出，是值大錢的，讓他們帶上，備個急。”

“是啥呀？”這下輪到田雌鳳的問了。

“青花釉裡紅的水梅瓶子。”

“你說的是，采‘神木’有功，皇上和飛魚服啥的一起賞賜你的那隻瓷瓶？”

“是啊！”楊應龍瞇縫起雙眼，神往地道，“這可是官窯燒出的好東西。”

“你呀，就是喜歡青花瓷。”田雌鳳以婦道人家不屑的語氣道，“到了這種時候，還惦記瓶瓶罐罐。要換金銀的時候，誰識得這一摔就壞的東西呀！”

“噯，”楊應龍正色道，“識得官窯名師皇宮裡產的瓷器之人，多著哪！”

“隻是，這玩意兒不好帶啊！”田雌鳳犯愁道，“穆奶娘是個女子，又是背娃娃，又要帶金銀細軟，還得帶這麼個寶貝瓷器，我是怕??”

楊應龍往田雌鳳皺起的額頭上輕輕撫摸了一把，笑道：

“總是誇你一顆米都能打成漿漿，聰明透頂的人。你會想出辦法來的。”

田雌鳳被楊應龍這一說，也笑了：“你囑咐的事，我一定設法辦好。”

“那好。”楊應龍拍了拍她的背脊，又拉過她來，在她的嘴上重重地、久久地吻了一陣，纔讓她下床。

田雌鳳一邊靸上鞋子，一邊道：“時辰還早，你還可以歇歇，我讓周艷瓊來服侍你。”

說完，一陣輕風般飄出了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