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 故

1

一日清晨，高田京太郎賴在床上翻看早報，看著看著不禁脫口而出：“啊，有了！”

高田看報紙習慣於先看社會版面。與一般的讀者出於興趣看社會版面不同，高田是出於職業的需要。

高田京太郎是協成貨物株式會社總務課的車輛主管。協成貨物是一家擁有十餘臺卡車的運輸公司，經營項目也包括東京到松本的長途運輸。

高田今年37歲，以前做過保險公司的銷售員，六年前到了現在的公司。

他現在是這家機動車公司的總務課車輛主管，專門負責機動車事故的善後處理工作，所以他對相關新聞十分敏感。

《卡車闖入董事住宅》，正是這則新聞引起了高田的注意。

“2月11日0點20分，位於杉並區R市××號，某公司董事山西省三（42歲）的家中突然闖入一輛夜間運輸的卡車。卡車破門而入，猛衝5米，到玄關處纔停下來，玄關處一片狼藉。卡車司機是千代田區神田××市協成貨物株式會社的山宮健次（21歲）。此次交通事故是由於路面結冰打滑，加上司機疲勞駕駛，雙重因素疊加導致的，實屬罕見。住宅中無人受傷，卡車司機山宮有輕微撞傷，三天左右能好。”高田京太郎讀完新聞咂舌道，“真是沒辦法呀。”

他每天早晨懷著“會不會有跟我們公司有關的事故”的心情，先翻看社會版面。好在近都沒有發生什麼大事故。

這次單從新聞報道上推斷，也並不算什麼大事故。三個月前，同樣是在深夜，自家公司的卡車軋死了一位老太太，他為了做好善後工作到處奔走，大費心血。這次貌似隻是大門和玄關處損壞而已。

妻子起床後正在準備早餐，高田把報紙塞給妻子——“你看看這個”。

“真危險啊！”

妻子單手端著味噌湯碗看完了報紙上的新聞。

“昨天晚上杉並冷到了結冰的程度嗎，疲勞駕駛到底是什麼情況，車不是剛從神田那邊的公司開出不久嗎？”

“是啊。年輕人也真是沒有辦法，白天不當班就去打棒球、看電影，肯定是玩累了。而且按規定應該是兩個人一起開車的，昨天不知道是為什麼隻有山宮一個人。”

“不過好在隻是輕傷，三兩天就能好。親愛的，這個司機你認識嗎？”

“認識啊！”

“這個山宮健次平日就是個冒失鬼。駕駛技術倒是沒有問題，不過人就輕浮了些，愛時尚。這次頭部沒受傷算是萬幸，不然弄壞了一頭長發就夠他受的了。”

“話是這麼說，還是有點奇怪。”妻子說道。

“這個卡車是往返於神田和甲府、松本之間的吧。這麼算來，應該是走甲州街道。可是新聞報道中，事故發生的街道不在那條街啊。”

“拿過來給我看看。”

高田從妻子手中拿回了報紙，查找到受害者的住址，果真這個地方不在甲州街道沿線。“真奇怪。”

他讓妻子把黑色皮包拿了過來，從裡面掏出了東京都分區地圖。

翻開杉並那張，在上面找到了事發地點。雖然不是和甲州街道完全背離，但東西方向上微有偏離。“為什麼要去那個地方呢？”他歪著腦袋不解道。

“不過，報紙上寫的是疲勞駕駛，可能是困得迷糊了開錯了地方也說不定。”

妻子邊用筷子攪拌味噌湯邊說道。

“不管怎麼說公司都是完全過錯方，哎，又多了一件麻煩事。”

高田京太郎一聲嘆息道，不過這並不是因為他心情不好，反倒是為了自我炫耀，故意做出的，意思是接下來該看我的了。

妻子也早已猜透了高田的心思，說道：“真是沒有辦法，後邊就是你的工作了，這要是換了別人恐怕還真搞不定呢。”

高田京太郎以前做過保險銷售員，所以嘴皮子很溜。憑著高超的口纔可以輕松地籠絡對方，也可以通過威逼利誘讓對方負擔賠償金，在公司被視為不可多得的人纔。這些都是高田在家裡和妻子炫耀時說的。

高田京太郎在走進位於神田的公司事務所之前，以銳利的目光掃視了下車庫，裡面停著三輛卡車，司機正拿著水管洗車。

“山宮怎麼樣了？”

他向其中的一個司機詢問道。

“山宮呀”，那個司機轉過頭來，“那個家伙被R警署叫去問話了。”

“傷情怎麼樣了？”

“什麼呀，沒什麼大事，輕微擦傷而已，就胳膊上蹭破點皮。看樣子那家伙對胸部保護得很好，一點都沒有撞到。”

“可早上的報紙說的是要三兩天纔能好。”

“報紙都喜歡誇張啦。”

“車呢？”

“這個就是。”

旁邊頭上擰著毛巾的男子正在清洗輪胎，轉過頭來回答道。

“是哪裡壞了呢？”高田走上前彎下腰仔細檢查著那輛車。

“沒什麼大毛病，就是保險杠有點彎了……這大卡車真厲害，把人家一棟房子都快撞毀了，自己啥事兒都沒有，結實得像裝甲車。裝的貨是山籐商會的電機零件，重量也是足足的。”

高田仔細看了一番之後進入了事務所。

先來上班的四五個人互道了早安，公司裡管理車輛的隻有高田京太郎一人。

“高田，你又有事干了。”

正在讀報的家伙笑著說。

“哎，沒辦法。幸好山宮沒啥大事。”

高田喝了杯茶。

“先去受害者家裡看一看，道個歉吧，這個事還真得早辦好。”

他馬上找剛外出回來的會計領取了鈔票，走出了事務所，打算用這些錢買個水果籃。

路過車庫前面的時候，他轉身問道：“喂，山宮走的是甲州街道，為什麼會路過那兒呢？”

藏在車身後面的男子探出了頭：“這個不知道。那條路是從甲州街道的拐彎處筆直延伸出去的，路幅不一樣，按理說是不會走錯的。不過聽說山宮是疲勞駕駛，估計是一不留神走錯了吧。”這個男子的推測和早上妻子說得一樣。

高田京太郎乘坐電車在新宿站下了車，找了家知名水果店買了個水果籃，裡面很多都是便宜的東西，但包裝很上檔次。隨後叫了輛出租車駛向甲州街道。

來到了之前說到的拐彎處，果真在筆直的馬路邊有一個岔路口，路很窄，入口處還有單行線的指示牌。

“就停這兒吧。”

他挨家挨戶地看，讓車在一家門口停了下來。

都不用看門牌，看到破損的門就能一眼認出。不僅如此，外面五六個鄰居在門口聚集，裡面有三四個人在收拾損壞的東西。

高田京太郎做出略有不安的架勢，將水果籃抱在腋下，盡量避免腳下發出聲響，悄悄走進了破損的大門。

剛要向鄰居打聽下夫人在哪兒，那人馬上跑到屋裡面去了。

高田走到玄關處，格子門和橫梁都壞了，所幸的是車到了玄關處就停了，屋裡面沒事。

在這戶人家的主人出來之前，他已經迅速地環顧了四周，粗略地估算出損失。房屋是老舊的，面積雖然很大，但是年頭久了，看上去得有20多年了。總之是戰前建造的，周邊沒有遭受戰爭災難的房子得以保留。

大門是冠木門，木頭年頭久了，大風一吹就跟著搖晃起來。門柱和門扉因長年暴雨的洗禮已經變成黑色，還有被蟲蛀的痕跡，裂口處泛著白色。玄關也是一樣，格子門和上框都有破損。如果全部進行修繕，大約有一萬足夠了，再加上慰問金，總計，這是高田的估算。

他若無其事地環顧四周後收回視線，一個三十一二歲的婦人正跪坐在正前方。膚色透白，渾圓臉蛋，頭發豐盈，可以說是個十足的美人。她穿著全白的圍裙正在收拾東西。

高田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您好，我是協成貨物株式會社總務課的。”

這種場合他是不會說自己是車輛主管的。

“昨天晚上，我們公司的年輕人因為實不該有的疏忽大意給您造成了損失，我想今早無論如何也要先來給您賠禮道歉。”

他將抱著的水果籃煞有介事地放到角落的臺階板上，顯得很沉的樣子，然後緩慢地掏出名片。

他邊搓著手問：“您是太太吧？

“是的。”

夫人對這突如其來的到訪有點慌張，好像故意要避開似的，低垂著眼睛。高田判斷這個婦人並不市儈，反倒增添了幾分好感，而且看樣子可以少賠點錢了。

夫人的圍裙領邊露出裡面的毛衣，樣式很時尚，顏色是淺綠色，在白色圍裙的映襯下，像嫩草一樣。

高田京太郎回到公司事務所，在門口正好撞見迎面走來的肇事司機山宮健次，胳膊上綁著的繃帶掛在脖子上。

“早。”

山宮先打了招呼。

“怎麼樣了，你真是干了件了不起的事！”

這種情況下高田一般是不會嘮嘮叨叨去責怪年輕人的，他也沒有責罵的權力。但是他也想讓對方看出為了擺平這些事，自己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去交涉。而且高田的本領在於不直接說而是讓對方隱約感受到。

總之這樣做是為了在司機當中贏得聲望。

“對不起。”

山宮低下了頭。

他的臉色很好，看上去並不那麼疼。

“傷怎麼樣了？”

“並無大礙。”

山宮因為年輕，說話都用敬語，比較客氣。

“聽說被R警署叫去問話了？”

“是的。剛從那邊回來，說明了下情況，駕照被沒收了，說是在做出正式處罰之前由警署保管。”

“哦，現在公司正缺司機，要是像你這樣技術好的也不能開了，公司更難了啊。”

“抱歉！”

“聽說是疲勞駕駛？”

“是。我自己並沒有發覺，等意識到之後已經走錯了路。然後我急忙踩剎車，但已經來不及了，車一打滑衝到了別人的家裡。”

“幸好踩了剎車，否則那幢舊房子從裡到外都要一塌糊塗了。”

“高田先生，您是去過那家回來的吧？”

“我先去慰問了一下。”

“實在抱歉！”

他急忙低下了頭。

“不不，你的傷無大礙就好。”

“那邊的人對您發怒了沒有？”

“見到了太太，看著是個很老實的人，打消了我的顧慮。”

“噢噢。”

高田看到山宮說這話的時候嘴角露出微笑，猜測他應該也放心了。

“今天那家男主人去公司上班了不在家，太太看樣子很老實，估計他們也不會說什麼無理的話，明天你和我一起去一趟賠個禮，爭取給對方留個好印像。”

“好的。”

山宮低著頭，他那低垂的睫毛顯得稚氣未脫。

“好了，事故既然發生了也是沒辦法的事，今天晚上回去好好靜養。你和課長打過招呼了嗎？”

“我剛去過了。”

山宮低著頭向對面走去。

高田京太郎回到事務所。先給大茶杯裡斟上熱茶，喝了起來，往課長座位上一看，課長正和客人談得起勁。

怎麼向課長彙報此事呢。如果說能談妥的話，就得跟課長說以上。要不從開始就預設這麼低的價錢，顯不出自己的本事。

一開始說，後來就搞定的話，纔能顯示出自己的本事。

等高田盤算完，客人已經離開了，他隨後向課長座位走去。

“跟您彙報下山宮的事情。”

“好，聽說提早去那邊看過了，是吧？”課長接待客人時點的煙還沒抽完又吸了一口。

“是，我想著還是盡早去的好，就拿著水果籃作為慰問品先去問候了一下。”

“辛苦了，那邊情況怎麼樣？”

“主人是和平化纖會社的審計員，我去的時候剛去上班，見到了太太，看上去不像是愛挑剔的人，放寬心了。”

“這樣啊。”

“粗略看了下損壞的大門和玄關處，房子很舊。但是現在木工的手工費什麼的都上漲了，修繕費大體要在以上，而且再加上慰問金，總共花大概能辦妥。”

“那夠嗎？”

看上去課長覺得便宜了。

“那拜托了。”

高田告退了，心想課長覺得都算便宜，那事情就好辦了。

這時對面正接電話的男子叫住了高田：“好像是今天早上交通事故受害者家裡打來的電話。”

高田拿起電話，電話那邊傳來了清澈悅耳的女聲：“我是山西……”

“啊，是太太吧。我是剛去您家裡打擾過的高田。”

高田眼前浮現出夫人那張嫩綠色毛衣相映襯下雪白的臉龐。

“啊，您好……想拜托您，事故發生也是在所難免的，請不要過多責怪司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