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聲》目錄

Chapter 1 檀園路 76 號

Chapter 2 千禧年

Chapter 3 火災

Chapter 4 命運

Chapter 5 蝴蝶效應

Chapter 6 局

Chapter 7 漣漪

Chapter 8 上帝視角

Chapter 9 替代品

Chapter 10 受害者

Chapter 11 莫比烏斯環

Chapter 12 循環

Chapter 13 守護

Chapter 14 起風了

Chapter 15 終章

Chapter 16 重啟

《回聲》試讀

Chapter 1

檀園路 76 號

哪兒來的神經病在這兒裝神弄鬼？

2020年，檀園路76號完成商業改造，引進了部分高端餐飲品牌和一家電影院，開業當天舉辦了盛大儀式，讓很多人恍惚回到了它的輝煌時期。

這棟百年建築坐落於江畔，曾經是名副其實的城市地標和中心。作為教會舊址，它在漫長的歲月中幾經更名，20世紀90年代被正式納入文物保護單位，在這兒土生土長的年輕人基本都參觀過，包括程禧，可以說是一代人的記憶。

記憶中當然也少不了那場震驚全城的大火。

2000年的一個夜晚，江畔忽然火光衝天，墜落的焦木還連累了停靠在岸邊的觀光船。沒人知道火是怎麼燒起來的，清晨醒來的市民隻看到殘敗的建築和沸沸揚揚的新聞。

調查持續了一年多都無定論，潦草收場。在斷斷續續的修葺和擱置中，檀園路76號逐漸淡出視野。再後來，隨著新的城市中心崛起，這裡變成了周邊居民散步遛彎的場所，偶爾經過能看到它靜靜佇立，大門緊閉，不復往日。

轉機出現在幾年前。

本地做房地產起家的檀盛投資集團突然宣布，要對檀園路76號進行商業開發，試圖打造成復古藝術街區。

程禧記得清楚，當時看到網上鋪天蓋地的宣傳時，她的心情很復雜。從小在江邊長大，這棟建築承載了她太多的童年記憶。她既希望檀園路76號重見天日，又不想它做過多的改變。

另一方面，這裡的區位優勢已然不再，加上改造難度大、經營限制多、維護成本高……怎麼想都是賠本買賣。程禧不看好，在辦公室放言：“這項目懸，我估計招商都困難。”誰知第二天就聽說自家公司投了標，而且一口氣租了三層，如果順利開業將成為旗下影院裡規模的一家。

莫非自己眼皮子太淺，纔沒理解老板這步棋？

程禧大學畢業就進了新時代影城，眼瞧著公司一路高歌猛進，抓住的每個機遇，做出的每步決策，事後證明都是對的。

“這裡面估計有什麼戰略眼光，咱們道行太淺，參不透。”她又說。

後來新時代順利拿到標的，規劃設計，入場裝修，招兵買馬。大約一年後，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人事總監徐姐找到程禧，通知她走馬上任。

“我當店長？”驚訝大於驚喜，疑惑脫口而出，“咱們的一家影城，派我去？”

“是啊，恭喜你嘍。”

“謝謝徐姐，呃……我還是想問一下為什麼呢？”

“這是公司的決定。”

“老板的意思？”

徐姐撲哧笑出聲來，帶著幾分高高在上：“小程，老板應該不認識你。這個店呢，你也知道比較特殊，想做出成績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別有壓力。公司的意思是派年輕人先去鍛煉鍛煉，我們推薦了你。”

程禧反應幾秒，重重點了點頭：“我盡力。”

程禧確實盡力了。盡力籌備運轉跑市場，盡力熬過賠錢的每一天，盡力相信老板斥巨資投入這爛攤子自有其道理，畢竟沒人會拿自己的錢開玩笑。

檀園路76號共四層，是回字形結構，影廳小且分散，中間的天井直通到頂。程禧靠著扶欄休息，低頭看到一樓剛開業三個月的西餐廳倒閉了，門上貼著倆大字——轉讓。

抬頭是木質的房梁，絲毫不透光。轉身是一條狹長昏暗的走廊，站在這兒都能感覺到那股潮濕氣。望向盡頭黑漆漆的影廳，程禧不自覺愣了神。

仿佛被什麼吸引住，整個人抽不出來——

“經理！”

這一喊把程禧嚇得一激靈，見著是放映室的李思齊，皺著眉回道：“你不去放映室，在這兒晃什麼？”

“這會兒沒什麼場次啊，大中午的。”他伸了個懶腰，也探頭往下看去，“我就說那家店要倒閉吧，果然黃了，又少個喫飯的地方。”

程禧欲言又止，索性沒吭聲。這孩子是個拆二代，大家中午都喫快餐，他呢，是樓下西餐廳的常客。

“唉，你說咱們影城會不會關門？”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兒。”

“我看今天排片更少了，一整個上午都沒活兒干。”

“還閑著你了？去發傳單啊。”

李思齊干笑兩聲，又搭話：“你說程總在這兒開店是不是有別的原因？”

“什麼原因？”

他四下張望，隨後神秘兮兮地挑眉：“他們都說這地方邪門，陰森森的。你想想，一百多年的建築，往前都推到清朝了，肯定不簡單，要不怎麼會起無名火？”

程禧嫌棄地投去一瞥，李思齊表情裡的強烈的獵奇意味，讓她心頭湧上一股煩躁：“說什麼屁話？”

“真的啊，我每次一進來都感覺後背發涼，咱們影廳之間還隔得遠，那些走廊特瘆人你不覺得嗎？”

兩個人說到這兒，不約而同地回頭望了一眼。也不知怎麼的，走廊深處來了一股風，把程禧的發絲吹起。

她挽了挽頭發，正經道：“這麼布局是為了保護原有建築，老房子避暑你纔覺得涼。至於什麼陰森，這叫復古，你沒見有客人特意穿旗袍來拍照嗎？”

李思齊跟程禧講不通，也不爭辯，笑嘻嘻地繼續自己的歪理邪說：“我聽說，程總偷偷養著個女的，好像是精神有問題，住在療養院裡……會不會跟咱們影院有什麼關繫，這樓以前不是教會嗎？”

“你都從哪兒聽說的？”

“一樓保留的那個展區都有寫啊，你沒看過？這裡早是教會，後來開放參觀了，再後來一把火全給燒了，還死了人。”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老板……”

“啊，”李思齊隨手撓撓後腦勺，不以為意道，“朋友說的。”

老板的私生活在新時代是不能踫的話題，甚至連他的姓名都很少出現——程時，人不如其名，作風做派總讓人覺得……不大誠實。

比如“療養院的女人”這秘聞，私下裡流傳甚廣，還有好幾個版本。

一說那其實是老板娘，被關在療養院裡。這個版本可信度，老板四十歲左右，身家過億，婚姻狀況卻成謎，實在有點奇怪。還有人說那是他妹妹，由於精神障礙從小就住在療養院，老板不常露面，很可能有什麼家族遺傳病，倒也解釋得通。

再有就很狗血了，什麼棒打鴛鴦、愛人發瘋的苦情橋段。但像李思齊這樣把療養院和檀園路76號聯繫在一起，搞神秘主義的，還是頭一回聽說。

程禧看著他發愣，腦子裡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就見李思齊探過身來，恍然道：“看來是真的啊？！”

“什麼真的——？”她緩過神，“別瞎說，也別瞎想，到點兒喫飯去吧。”

“一起啊，附近新開了家日料，據說廚師以前在米其林餐廳干過。”

程禧回了他一個假笑。

中午喫完外賣，程禧的血糖一下子上來了，犯困得厲害，“啪唧”把盒子扔進垃圾桶，強打起精神去巡場。工作日的客流用手指頭就數得清，一間間影廳空著，更讓人覺得了無生氣。她逛了一圈，拖著步子上到四樓，穿過走廊，進了盡頭那間VIP廳。

影城辦公室設在二樓，騰不出地方午休，程禧就看中了四樓的VIP影廳。這個廳空間不大，私密性好，裡面共三排12個座位，可調節真皮沙發，能躺平，非常適合休息。關鍵是隻有周末開場次，平時沒人。

程禧帶上門，習慣性地坐在後一排靠右的位置，把沙發放平，拿出手機開始刷。

周圍一片漆黑，隻有屏幕的光亮映著程禧苦著的臉。她在看新片的影評，沒一部能打的，的高分還是個小眾題材，叫好不叫座。

“唉——”

緩緩嘆出口氣，細微的聲音在影廳裡辨得清楚。這個廳破例配置了全景聲，內壁也采用特殊材料，保證聲音好的折射率。

當初工程部的同事帶她來參觀的時候，曾得意揚揚地打包票，說在這個廳，漏不掉一絲聲音。那又有什麼用呢？一周就放那麼幾場電影，折射來折射去多就是自己的喘氣聲了。

程禧累了，把手機揣進口袋裡，閉著眼睛睡去。伴隨著她胸腔的起伏，平緩而綿長的呼吸響起。

時間沒過去太久，忽然一陣手機鈴聲把她吵醒。

程禧迷迷糊糊地掏出手機，並沒有來電顯示。清醒幾秒鐘後，她纔留意到這旋律不是自己手機的鈴聲，而是記憶中非常老的電話鈴聲，可能久遠到家中的長輩曾經用過。

“……誰啊？說話。”

程禧喊了一聲，從沙發上坐起身來。

沒人回答，隻有鈴聲仍然在響。

程禧用手機屏幕晃了一圈，四周的座位空空如也。她遲疑著下了沙發，走到門口去開燈。幾乎就在同時，鈴聲消失了，燈亮起來，影廳重歸安靜。

饒是她膽子大，心髒也本能地咯噔一下，愣了好一會兒，轉身推開了影廳大門。

程禧叫了一名保潔過來，兩人弓著腰挨排找手機——沙發縫隙、座椅底下，不放過任何角落。

“大姐啊，以後打掃的時候座位也要仔細看看，有的客人手機從兜裡掉出來，就會落到這種縫隙裡，回頭丟了又回來找。咱們這廳裡也沒攝像頭，到時候掰扯不清楚，知道吧？”

保潔大姐覺得程禧這話意有所指，嘴上雖連連答應，心裡卻不是滋味，半晌直起身來嘆道：“也沒見著手機啊！”

“沙發縫裡都摸了嗎？地上呢，地上都看了嗎？”

“看了呀，程經理。”

“這底下也摸一下，沒準手機掉地上被踢進去……”沙發座和普通座椅不一樣，底部半封閉，確實容易藏污納垢。

程禧說著把手伸進去，能感覺到地面厚厚的灰塵。指節一寸一寸地往裡夠，突然間踫到什麼東西，一緊張，手觸電般收了回來。

“找著了？”保潔大姐探身張望。

“不是手機，是個軟軟的東西……”程禧指尖觸了一下，沒來得及感受就又縮回來了。

現在總算明白那種綜藝節目整蠱嘉賓，從箱子裡盲摸東西的恐懼感是哪兒來的了——未知讓人膽怯。程禧拍了拍雙手的灰塵，站起身來：“大姐，叫個男的過來。”

李思齊跪在地上，幾番努力想俯下身去，都停在一半，嘴上啰裡吧嗦：“你們有沒有聽說，之前城南電影院有個廳也總有怪動靜，結果怎麼著，是銀幕架上弔死個人！發現的時候啊，已經成干尸了……”

幾個看熱鬧的女員工被他嚇著了，叫鬧著擠作一團。又來了，程禧順腳踢了踢李思齊的鞋：“別扯那沒用的了，趕緊把裡面的東西弄出來。”

“為什麼非得弄出來？”他嘟囔著下結論，“很可能是隻死老鼠。”

話音一落，尖叫聲比之前更甚。

程禧被鬧得心煩，重重地拍了幾下沙發椅背，終於板起臉來：“你們覺得今天這個事兒沒什麼大不了的，還很有意思是嗎？有沒有想過，如果是正在放映，忽然鈴聲響個沒完，還找不著手機，關不掉，這叫什麼觀影體驗？這種電影院你們下回還來不來了？！”

眾人交換眼神，誰也不敢回嘴。

“正好人都在，我就提一嘴。咱們現在的情況大家心裡都有數吧？票房和上座率都倒數。影城位置遠離商圈，周邊配套不行，廳小沒IMAX，裝修風格怎麼說來著，陰森森，是你們自己說的吧，所以現在服務細節還不上點兒心嗎？”

程禧歇了一口氣，借由這個停頓讓他們去消化，留白總有種震懾力。然後纔交代：“行了，李思齊，趕緊把東西弄出來，大姐等會兒好好清理下這裡，其他人該干嗎干嗎去吧。”

唱黑臉的效果立竿見影，看熱鬧的員工作鳥獸散，還沒等走出影廳，李思齊那邊東西也拿出來了。他滿面狐疑地拎起一角，本來大伙兒分散的注意力又都聚焦過來，空氣凝固一般寂靜——

一件胸罩，黑色的，上面沾滿灰塵和毛絮。

程禧常在這沙發上午休，頓覺一陣反胃，僵著臉吐出兩個字：“扔了。”

李思齊齜牙咧嘴地丟進保潔大姐的垃圾袋，語氣戲謔：“你們說這幫人看電影的時候都在干些什麼？啊？過不過分？”

“……”程禧被這場烏龍攪得徹底沒了脾氣，讓保潔接著找手機，然後準備回辦公室，走到門口又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句，“你們平時沒帶人來VIP廳吧？”

李思齊一怔，反應過來氣昏了頭：“我去，這陰森森的誰帶人來啊？也太敗興了，這地方我都……”他差點開黃腔，好在及時剎住，慢吞吞道，“也就你敢在這午休。”

“行了，我就問問，你要是沒事兒留下幫忙找找。”程禧也猜想是客人遺落的，公共場合追求刺激感，這種事兒不算少見。

VIP廳借此機會來了個大掃除，保潔在沙發底下清出了3D眼鏡、電影票，各種零碎的小東西不少，就是沒有手機。大家都覺得程禧搞錯了，可能是睡得太沉，以至於沒分清是夢境還是現實。要麼就是幻聽，工作壓力過大，憂慮票房，神經緊張了。

“也沒準兒是靈異事件。”李思齊插話。

辦公室氣氛一冷，馬上又七嘴八舌起來。

“哎，李思齊，你是不是就喜歡這些神神秘秘的東西纔來這兒當放映員？你又不缺錢。”吳悠饒有興致地問。她是影城員工裡年紀小的，纔剛成年，平時兼顧售票區和賣品區。

“放電影特浪漫，你沒看過天堂電影院嗎？”李思齊蹺著二郎腿，耍帥道，“在檀園路76號放電影，那就是既神秘又浪漫。”

程禧在辦公室門口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中午了，她每天在電影院盯到半夜，就靠午休兩小時弔著口仙氣，結果裡頭這麼鬧騰，怎麼休息？而且還在嚼她的舌根。幻聽？靈異事件？簡直搞笑！程禧敢肯定當時廳裡有手機，她聽得清清楚楚，而且事後回憶那鈴聲很耳熟，不是諾基亞就是摩托羅拉。

不再猶豫，程禧轉頭又去了VIP廳，換個沙發繼續她的午休工程。

也許是潛意識裡有了準備，她睡得很淺，半夢半醒間聽到了什麼動靜，立馬就睜開了眼。

又是那鈴聲。

程禧這回沒急著去開燈，她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保持靜止，側耳去分辨……鈴聲像是從銀幕方向傳來的。

程禧循著那鈴聲，輕輕走過去，在銀幕前停住了，視線範圍內什麼都沒有。

李思齊說過的話不合時宜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城南電影院有人弔死在銀幕架上，這件事兒她也略有耳聞，一直隻當是謠傳。

普通觀眾可能從未留意，影廳銀幕並不緊貼著牆，而是固定在一個巨大的金屬架上，後面有一定空間，不難進入。

程禧咽了咽口水，壯著膽從銀幕邊緣側身看進去，終於發現積滿灰塵的地上，躺著一部手機。小小的綠屏亮著，頂部有根天線，看上去像影院配的對講機。

她肩膀一松，長長舒了口氣——就說有手機嘛！估計觀眾出場時掉在了地上，又陰差陽錯地被踢進了這個空隙。

鈴聲持續響著，程禧忙不迭撿起來，想接聽但一時找不到按鍵，擺弄兩下纔發現蓋子能向下翻開，露出鍵盤。按下了顯眼的綠色按鍵——

“喂？”

沒有回音。程禧皺著眉頭等了幾秒，正準備掛掉，那邊說話了：“喂，您好。”

聲音有些波動，但很快恢復平靜，“您撿到我的手機了？”

“對，您丟了好幾天了吧？”

“是，打了好幾天電話都沒人接聽，還好被您撿到了，萬分感謝……您是來參觀的吧？”

程禧有點蒙，在電影院待了這麼多年，還是頭一回聽人把看電影說成參觀。但服務業做久了，不愛質疑顧客，隻禮貌回道：“不是，我是工作人員。這樣，您看什麼時候方便，來電影院取一下吧，您留個聯繫方式作為憑證，我把手機寄放在前臺。”

對方沒說話，呼吸裡透著詫異，停頓了幾秒鐘：“電影院？”

“嗯。”程禧輕聲答應，心想真是貴人多忘事，這位上帝估計壓根不記得自己的手機丟在哪兒了。

“您是說……電影院？”又重復一遍。

“對，檀園路76號。”

“……”對方似乎難以置信，聽著幾乎要苦笑出來，“我就在四樓辦公室，走廊盡頭這間，您說的電影院在哪兒？”

程禧同樣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四樓走廊盡頭，VIP廳空空蕩蕩，她冷不防一激靈，隱隱燃起一股無名火——

哪兒來的神經病在這兒裝神弄鬼？

懶得浪費時間，程禧邊往外走邊說：“總之您的手機我就放在二樓前臺，方便時來取回吧，您這個型號應該也沒人冒領。”

“……”

“您聽到了嗎？喂？您——”程禧站在門口，覺得有些雜音，隱約聽見對方說手機很重要，可再一看手機屏幕，已經被掛斷了。

什麼毛病？

程禧憤憤下樓，把手機往櫃臺上一放，打開對講機廣而告之：“VIP廳裡的手機找到了啊，一臺摩托羅拉……GC87C。”她仔細對照著手機上的型號，一字一頓地念出來。

“還真有手機，在哪兒找著的？”

“這年頭還有人用摩托羅拉？”

“我去，古董啊這手機，百度上說是1998年上市的。”

“1998年？還能用嗎？”

對講機裡你一言我一語地聊開了，其中一句吸引了程禧的注意，1998年上市？

程禧拿起手機又看了看，問道：“這玩意值不值錢？”

“值錢倒沒有，二手也就百來塊。但當時能買得起這手機的，應該不是普通人。”

“金額不大就好，客人沒留聯繫方式，有人來取的話，能說清在哪個廳看了什麼場次就行。”程禧交代。

吳悠點頭，把手機收進櫃臺抽屜，自言自語般喃喃：“多大歲數的客人還用這種手機啊？”

“聽聲音，比你大不了多少。”程禧隨口回答，“可惜年紀輕輕，腦子好像不大好使。”

蔣今明是個腦子好使的大學畢業生，2000年如願進入檀園路76號工作，主要負責策展。

自從這裡被納入文物保護單位之後，參觀需求量猛增。加上這裡處在的中心位置，幾乎每天都門庭若市，是江邊乃至全城熱鬧的地方。

但蔣今明更喜歡它鬧中有靜。

推開厚重的大門，木質氣息帶著歷史感撲面而來，玻璃窗透進幾縷陽光點綴在長長的走廊，老照片和老物件串起百年光景，一切緩慢又安寧。除了四樓那間辦公室，總是忙忙碌碌的。

按說這種單位，普遍是養老的節奏，搞搞參觀，搞搞維護，搞搞研究，也就差不多了。但史志勇不一樣，雖然是歷史學者出身，思維卻活躍得很，擔任館長後干勁十足。千禧年，他給檀園路76號定了調子——要走出去，要發展，要創新求變。

蔣今明把這幾句話記在筆記本上，然後筆尖停頓，若有所思地在紙面上點，點，點……

“今明。”

“嗯？”他抬頭，對上館長殷切的目光。

“這個重任需要你們年輕人扛起來，需要你們開動腦筋。各位，今年是檀園路76號建成的一百周年，我們是不是要有所動作？是不是可以尋求跟外界合作？我一直強調，歷史不僅是過去，還要面向未來，它是過去和未來之間的那座橋。”

語畢，除了蔣今明點頭，其他人反響平平。

說到底，在檀園路76號工作的大部分人，隻是找個閑差混日子罷了。平時心思都放在打包食堂的飯菜、早點下班接孩子、蹭點單位福利和辦公用品上，哪有工夫想歷史，想過去與未來。

史志勇心裡也門兒清，故意提起另一茬兒：“為了開展工作，我已經申請給單位購入一批計算機。隻要是為了發展，上面都支持，大家看看還需要什麼？”

嘴上說大家，眼神卻隻提點著蔣今明。

大家急了。

蔣今明能感覺眾人的目光被引到自己身上，硬著頭皮沉吟道：“這BP機吧，在外面接到消息，有時候不好找電話。大家看……能不能申請買一部手機？也不專屬，誰公出誰帶著，方便聯繫。”

就這樣，提議得到了一致贊同，買手機的任務也順勢落在了他身上。

蔣今明下了班，剛走出檀園路76號大門，就看見史崇坐在江邊石欄上晃著腿，喝著汽水。

“你小子怎麼不進去？”

“一見著他又要嘮叨，沒完沒了的……走，喫飯去，哥們兒發獎金了！”

史崇撐起身，上手就要拍他的肩膀，被蔣今明閃身躲過，一臉嫌棄：“哎哎哎，新衣服。”

蔣今明身上穿了件深藍色的夾克，略顯寬松，右胸的口袋裡還夾著一支鋼筆。史崇愣了愣，笑罵：“就你們文化人瞎講究，蔣今明，你看看你自己，剛畢業穿得跟那幫老學究似的。”說著抽走蔣今明口袋裡的鋼筆，在手裡掂量，“英雄。”

“你爸給我的。”

“史老頭真是把你當親兒子了，得，那你就繼承他衣缽吧。我呢，可是要在房地產業干一番事業了！”

史崇抹了抹他那噴了發膠的頭發，整了整西裝下擺，邊走邊說：“哎，我送你件西裝吧，知道哥們兒獎金發了多少嗎？”

“你真打算就在那房地產公司干了？”

“錢都拿了，還假的啊？”

“你這專業可浪費了，史館長還指望你幫他。”

“別史館長史館長的了，在單位避避嫌就得了，跟我這兒裝什麼？”史崇揶揄，帶點不耐煩接著道，“本來我就不喜歡歷史，不喜歡那種老掉牙的東西。你看這樓死氣沉沉的，哪兒好了？”他的目光掃過檀園路76號，夕陽餘暉籠在斑駁的牆面上，總覺得有種難以名狀的距離感。

蔣今明也跟著看過去——

不管清晨還是傍晚，即便看了千百次，他仍然能獲得次見它時的那股平靜的力量。

“很美啊。”他說。

次，那要追溯到很小的時候了。蔣今明和史崇兩家是鄰居，自小玩到大。史崇的父親史志勇曾是歷史學者，沒少給倆小孩啟蒙，在檀園路76號還未開放參觀的時候，就帶他們去過了。

至於後來有心栽培的親兒子叛逆，無心插柳的蔣今明卻鑽研進去了，倒是誰也沒料到的。

史崇不愛想太多舊事，就像不喜歡舊物一樣，草草結束了這個話題：“你看，這就是咱倆的區別，你跟著史老頭搞歷史，我做我的房地產，這就是命運好的安排。”

“是是是。”蔣今明漫不經心地附和。

“喫完飯要不要去看個電影？《黑客帝國》你看了沒？”

“我得去趟百貨大樓，看看手機。”

“嚯，你小子工資翻倍了？”史崇睜大眼睛，手揣進褲子口袋摸了摸剛發的票子，義正詞嚴道，“那這頓你請。”

“我請我請。”蔣今明笑回，也不急著解釋，直到喫完飯，纔說手機是幫單位買的。

史崇好面子，本沒想讓蔣今明破費，這下有點兒臉薄，跑前跑後幫忙挑手機。兩人逛了半個來小時，來回對比，纔終於敲定——

“就這個吧，摩托羅拉GC87C。”

蔣今明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手機怎麼丟了。明明就放在辦公室，怎麼就不見了？

纔買了兩周，報銷剛下來，沒用過幾次的手機，單位的一部手機，就在自己手裡不翼而飛。

蔣今明心裡焦急萬分，表面上又要裝作若無其事，每天中午悄悄在辦公室用座機打電話，盼望有人撿到。

欣慰的是每次都能撥通，悲催的是從來沒有人接。

這種情況讓他抱有希望，卻完全想不明白。若是有人想據為己有——這麼貴重的東西，極有可能——那為什麼不換卡關機呢？若是掉在哪裡一直沒被人撿到，可他在屋裡屋外找了這麼多天，連個影兒都沒有。

蔣今明焦頭爛額的。

明天就有人要去外地辦事，申請攜帶手機。眼看紙包不住火了，他中午去了趟銀行，取出入職以來的工資，準備自掏腰包重新買一部。

回到辦公室，蔣今明疲憊地往椅子上一靠，例行公事般把座機拿近，提起聽筒，撥出倒背如流的手機號。然後他閉起眼睛，靜靜地等著電話接通。

嘟……嘟……嘟……

這該死的聲音就像催眠一樣，讓人開始犯迷糊，以至於他遲遲沒有掛斷，直到一聲——

“喂？”

蔣今明下意識地一驚，整個人失了神。好一會兒，纔手忙腳亂地把聽筒拿到耳邊，沉了口氣道：“喂，你好……您撿到我的手機了？”

“對，您丟了好幾天了吧？”

是個女聲，聽起來極有禮貌，讓蔣今明極大地放心。至於為何這麼多天毫無音信，他不打算追究：“是，打了好幾天電話都沒人接聽，還好被您撿到了，萬分感謝……您是來參觀的吧？”對方否認了，隨後熟練地請他留下聯繫方式，以便去電影院領取。

蔣今明以為自己聽錯了，連續確認了兩遍：“電影院？”他已經有幾個月沒去過電影院了，難不成手機輾轉經了兩手？正琢磨著，又聽女生耐著性子說：“對，檀園路76號。”

什麼？！

他望著辦公室裡擁擠的桌椅，除了自己再無旁人，想笑笑不出，利落的眉毛打了結：“我就在四樓辦公室，走廊盡頭這間，您說的電影院在哪兒？”

沉默片刻，對方突兀地來了這麼一句：“總之您的手機我就放在二樓前臺，方便時來取吧，您這個型號應該也沒人冒領。”

仍然很客氣，但言語間透著的應付和不屑讓人心生不快。什麼叫這型號沒人冒領？當時在百貨大樓，他們可仔細了解過，這個手機雖說不是款，也相當不錯了。

他一時都不知道先辯駁哪句，是檀園路76號沒有電影院，還是那手機價格不菲……又或者不該回嘴，能順利拿回手機就好？

僅僅幾秒鐘的思考，聽筒裡開始出現雜音。

“喂？”

“您還在嗎？喂，這手機很重要，喂——？”蔣今明徒勞地說著，下意識站起身插緊電話線，然而沒有用，嘟嘟嘟的脈衝聲再次響起。

蔣今明怔怔地站在辦公桌前，茫然地抓了把頭發。

見了鬼了！這是讓人給耍了嗎？

他忍不住罵出聲來。

大約一周後，程禧快下班時經過前臺，忽然想起這件事來，問了一嘴：“那部摩托羅拉被人取走了吧？”

吳悠拉開抽屜，搖頭：“還在這兒。”

手機用塑膠袋包著，封口處還貼了一張帶有影院logo的貼紙，躺在一堆雜物裡，有種反差的失落感。

“可能客人不想要了吧，其實留著當紀念挺好的，而且這手機看起來很新啊，保存得多好。”吳悠不無可惜地說。

程禧看了看她，目光又轉到手機上，想起當時通話的男生……雖然有點莫名其妙，但那態度可不像是不想要了。相反，他應該是連續找了多天，言語間很是看重。

“拿給我看看。”

程禧靠在前臺擺弄著，想找出機主的相關信息，點開電話簿，有且僅有一條記錄——

辦公室：8795557。

就是它了。可試著把電話撥出去，卻發現沒有信號。明明之前還能接通，老手機的信號這麼不穩定？

吳悠一臉關切地問道：“沒人接嗎？”

“沒信號。”

“我用我手機打。”她從兜裡掏出手機，按照程禧報的數字撥出去，沒幾秒表情也變得困惑，“空號。”

兩個人仔細看著那串數字，確實覺得哪裡不對勁，嘴裡默念了好幾遍，直到程禧的餘光無意間掃到影院的聯繫方式，纔恍然大悟：“數字少了，隻有7位。”

吳悠也反應過來：“是哎，現在座機號都是8位，好像在我小時候纔是7位數。”

“嗯……”

是有些奇怪。

電影院常有失物招領，公眾號還設置了專門的欄目，像手機、證件這類具有隱私性質的東西，往往很快就會被取走，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

程禧隱隱覺得哪裡不妥，沉吟片刻還是決定先拋到腦後：“算了，奇怪的人配奇怪的手機。”可走出去幾步，又不放心似的確認，“這幾天都沒響過嗎？”

“沒有。”吳悠重新把手機包好。

“……電池還挺耐用。”

程禧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提起這茬兒，整理整理頭發，下了樓：“放著吧，我先走了。”

程禧踩著帆布鞋，風衣外套配牛仔褲，大步流星地往街邊的餐廳走去。華燈初上，映著餐廳門口精心修剪過的小灌木，氛圍剛剛好。

結果正要進門，被迎面出來的人一把拽住。

“你就穿成這樣，成心拆我的臺是嗎？”白婧把她拉到轉角，埋怨道，“大小姐，相親啊，您多少打扮一下。”

“我剛下班……”

程禧苦著臉，刻意疲憊地嘆了口氣。她不愛把這種飯局稱為相親，隻當認識個朋友罷了，打不打扮又何妨？

白婧恨鐵不成鋼，一邊從手包裡掏出粉餅往她臉上拍，一邊嘀咕：“企業高管，三十三歲，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人挺實在，不裝，我知道你煩那種類型。”

程禧老實地閉著眼，屏住呼吸，生怕那些細粉吸進鼻子裡，隻哼了一聲作為回應。

“對了，就是檀盛的，你們電影院那樓不就是人家的。”

“哦？”程禧反應積極了點。她其實一直挺好奇檀盛為什麼要開發檀園路76號。

“但不要一直聊工作的事兒。”白婧秀眉一豎，語氣卻又軟下來，“聊聊自己，聊聊興趣愛好，聊聊擇偶觀。每次都把約會搞成商談，女強人不是喫了絕情丹，要平衡好嗎？”

“我沒想當女強人，就是沒踫到合適的。”

“你踫都沒踫，合適的自己送到你眼前嗎？你是活在小說裡還是電影裡？”

“知道，咳，我這不是來了嗎？”程禧眼睛睜開條縫，看白婧打開眼影盒，連忙推開，“這玩意不用了，進去吧。”

白婧捏著程禧的下巴瞧了瞧，滿意道：“行吧，夠美了。”

男方名叫許安淮，一身商務休閑打扮，言談得體，幽默風趣，隻是公事纏身，桌面上的手機響個不停。每次一響，程禧的思路就被拉遠——

對，那手機……實際上，她以為那手機早被領走了。

它保存得極好，特地翻新過似的。裡面又存著早已作廢的號碼，看起來就像什麼重要的紀念品，比如長輩的舊物……甚至遺物？可既然重要，失主為什麼不來取手機？哪怕是再打個電話呢？難道遇上什麼意外了？

越想越覺得陷入一個死胡同，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程禧被白婧撞了撞肩膀，纔回過神來——許安淮掛了電話，聊天重新開始了。

“不好意思，剛剛說到哪兒了？”

“檀園路76號。”

“啊對，我們公司其實早先就有開發檀園路76號的想法，可能早在……”許安淮習慣性地用手指敲著桌面，“2000年左右。”

“哦？這我倒沒想到，當時還是文物保護單位吧。”

“是，文物保護單位作商業開發也很正常，故宮都開火鍋店了嘛。”他笑笑，自然地幫兩位女士添水。

氣氛進展到這裡總算不錯，可話題剛聊熱，鈴聲又響了。許安淮瞧了眼手機屏幕，抱歉地起身去接電話。

這邊白婧的臉色越來越差，搖頭嘆氣：“居然下班還這麼工作狂，我可沒想到。”

“什麼？”程禧的注意力又分散了，想起上次通話提到的四樓辦公室，怔怔答道，“沒事兒，我還挺感興趣的。”

“對這個男的？”白婧兩眼放光。

“對他們公司。”

“靠，”白婧往椅背一靠，喃喃自語，“他是我們的甲方，項目剛結束，當時合作下來感覺，人還挺不錯的啊。”

“挺適合你。”程禧覺得自己快坐不住了，明明沒有在意的事情，卻忽然跳出來占據了大腦。她進一步加重語氣，“說真的。”

“我不跟客戶談戀愛，你少來。”

白婧兀自低下頭去啜飲料，忽地被程禧一拍，猝不及防地噴了幾滴出來。

“干嗎？！”

“我先走了，有點事兒，你們喫。”

程禧拎上自己的包，匆匆交代：“小白，這男的對你有好感，聊天的時候一直在看你。把握住機會，女強人不是喫了絕情丹，項目結束就不是客戶了。”

“程禧！”白婧伸手去撈她的衣角，堪堪錯過，怒喊，“程吉祥！”

那背影瀟灑地揮了揮手，快步走出餐廳。

下班前重復了幾遍的號碼，尚存印像。

是哪兒的辦公室呢？

程禧對著電腦屏幕敲出那串數字，搜索引擎裡出現的都是沒用的信息，什麼快遞查詢、項目編號或是一堆亂碼。

鼠標滑輪一直往下，翻頁，再往下，再翻頁……程禧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直到眼酸。

終於，她身子往後仰去，在空蕩的房間大喝一聲：“我在發什麼神經！”

程家夫婦倆正在客廳看電視劇，毫不走心地回了句：“喊什麼呢？”

“沒事兒。”

程禧踱步出去，半倚著門框欲言又止：“哎，你們年輕時候用的手機還留著嗎？”

“我們年輕時候哪有手機？”程爸抬眼。

“不是，我是說……部手機？”

程爸回憶狀，用目光詢問著老婆：“摩托羅拉吧，2001年買的？”

“2000年。”程媽糾正。

“還在嗎？”

“早就扔了，當時手機壞了，怎麼修都修不好，扔的時候那叫一個心疼，再說那年頭手機要不是丟了賣了，誰舍得換新的，就算壞了也要修修再用，哪像你們現在這些孩子這麼浪費？排著隊買新款？”

“……”自討沒趣。

程禧把額頭抵在門框上假裝聽不見，悄悄挪回了房間。

所以不合常理的事情，就不能以常理度之。這事兒或許就是個惡作劇，跟初的直覺一樣，是無聊的人在裝神弄鬼。

程禧讓自己安下心來，放松地洗了個熱水澡，換上睡衣，又跟白婧打了通電話討好。臨睡前去關電腦，無意中挪動鼠標，纔發現一條特別的搜索結果——

那是20旦的一篇報道。

程禧坐下來，點開這條內容，留意到網址是本地日報社的二級頁面。那篇報道刊登於2000年1月1日，標題是《檀園路76號 百年展迎千禧》。

而那串數字，在報道的後一段，是預約參觀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