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水秀悟轉動鑰匙，關閉汽車引擎。接著他叼著香煙，拿起從二十歲使用至今的zippo打火機點燃煙，大口吸入，讓煙霧充滿肺中，再緩緩呼出。

他知道自己必須戒煙，但外科醫師工作繁忙，他時不時就想用尼古丁稀釋沉重的壓力，怎樣也改不掉這個壞習慣。

秀悟垂眼看向手表。現在是晚上七點四十分，接下來直到早上為止，他都必須待在醫院裡值班，時間長達十小時以上。待在醫院自然無法抽煙，他隻能趁現在補充尼古丁。

秀悟花費數分鐘抽完煙，走出車外，打了個哆嗦，十一月夜晚的冷風吹過醫院後方的停車場，無情地奪去了體溫。

秀悟急忙拉起大衣衣領，他抬起頭，眺望著眼前的建築物。這棟建築物共有五層樓高，外觀老舊，這裡是田所醫院，也就是他今晚負責值班的場所。

這棟醫院還是老樣子，十分詭異。秀悟吐著白霧，向前走去。

這間療養型醫院位於狛江市郊區。秀悟經由任職同一間醫院的前輩介紹，每周會到這間醫院兼職大夜班。工作內容大多隻是在值班室裡“待機”，俗稱“睡覺班”，兼職薪水還不差，所以秀悟從去年起，開始固定在田所醫院排班。不過，原本今天並不是秀悟值班。

“抱歉，我負責的患者突然病情惡化，你今天能不能代替我去田所醫院值班？”

大約一個小時前，介紹這份兼職的泌尿外科前輩突然打電話到秀悟的院內手機這麼拜托他。秀悟明天一大早必須參與外科部部長執刀的胰頭十二指腸切除手術，在手術中擔任助手，所以他今天其實很想在家裡好好休息。不過這位前輩和秀悟來自同一所醫科大學，上學期間又相當照顧秀悟，所以他很難拒絕前輩的請求，隻好開著愛車前來代班。

秀悟繞往醫院的後門，同時向上望去。醫院二樓以上的窗戶都裝設有鐵窗，鐵窗上還有顯眼的鐵鏽。聽說這間醫院以前是精神科醫院，那些鐵窗就是當時遺留的產物。秀悟每次見到這些鐵窗都會忍不住聯想到監獄。

秀悟抵達後門，正要在門旁的電子鎖輸入密碼。就在這個瞬間，一個體格壯碩的年輕男子忽然打開門，走了出來。秀悟見過這個男人幾次，他應該是醫院的員工，正要下班回家。

“咦？呃……速水醫師？今天是您值班嗎？”

男人見到秀悟，瞪大雙眼。

“小堺醫師臨時有急事沒辦法值班，我來代班。”

秀悟聳聳肩。

“啊，是這麼回事啊……辛苦您了，值班請加油。”

“謝謝你。”

秀悟穿過男人打開的大門，打了卡，走進醫院。醫院一樓設有手術室、外來患者等待室等處，這些地方的燈光已經全部關上，隻剩緊急照明散發著淡淡綠光，照亮室內。秀悟環視空蕩蕩的外來患者等待室一圈，隨後走向一旁的樓梯。

樓梯入口設有沉重的鐵門欄。當這裡還是精神科醫院的時候，這扇門欄應該是用來防止患者跑出醫院的，不過秀悟從沒見過這扇門欄關閉的模樣。

秀悟一步步踏上階梯。值班室在二樓，但是他必須先到三樓，告知晚班的護士自己已經抵達醫院了。

他漸漸靠近三樓，日光燈潔白的光亮照射進昏暗的樓梯間。樓梯旁設有護士站，光亮就是從那裡傳來的。

“不好意思。”

秀悟探頭看向護士站內，裡頭卻不見人影。或許是去巡視病房了？秀悟搔了搔太陽穴，便走進與一樓同樣昏暗的走廊深處，緩緩前進。

消毒水的味道裡混著一絲糞尿的惡臭，傳入鼻腔。秀悟皺起眉頭，捂住鼻子探看每間病房。每間病房內各擺有四張病床，大約一半的病床都沒有拉上床前的隔簾，可以直接看見床上的患者。

骨瘦如柴的患者們浮現在黑暗之中。秀悟見到這些患者的模樣，眉頭的皺紋加深不少。

田所醫院屬於療養型醫院，這裡和大學醫院這類急性照護醫院不同，入院患者的病況都保持某種程度的穩定，但他們需要不間斷的醫療照護。因此這裡的患者大多是因腦中風或衰老臥床不起，抑或是因為其他原因出現同等癥狀。總而言之，這間醫院裡住了相當多意識不清的患者。

而這間醫院還有一個特征，就是大部分入院的患者都是孑然一身。基本上療養型醫院傾向對無依無靠的患者敬而遠之，田所醫院卻反其道而行，積極接收這類患者。

往樂觀的方向思考，這些患者很難找到住院地點，田所醫院的做法算是對他們伸出援手，不過秀悟早就看穿了院方的企圖。

既然患者無依無靠，即使他們出了什麼意外，也不會有家屬之類的人跑來找碴。再加上這些患者的大部分醫療費用都是由公費支出，院方施行些許的過剩醫療行為也不擔心曝光。秀悟輕輕搖頭，從患者身上移開視線，繼續往前走。

他查看完八間病房，都沒找到護士。秀悟來到走廊盡頭的電梯前方，滿臉疑惑。

……

姑且先到四樓好了。這棟醫院的三樓和四樓都是病房區，構造相同，兩層樓各有一處護士站，晚間會各有一位護士值班。

秀悟正打算按下電梯按鈕時，他的視野餘光見到有人影從樓梯走進護士站。秀悟加快腳步通過走廊，再次探頭查看護士站。一個中年護士正從架子上取出病歷。

“晚安。”

秀悟一開口問候，護士豐滿的身軀便整個轉向他。秀悟見過這個護士幾次，緊繃的白衣胸前掛著一個名牌，上頭寫著“東野良子”。

“哎呀，這不是速水醫師嗎？今天是星期四，您怎麼會來呢？”

東野睜大浮腫的雙眼。

“小堺醫師今天實在抽不出空，所以找我來代班。麻煩你多關照了。”

“原來如此，我纔要請您多關照呢。”

“今天有沒有患者的病情惡化需要診治的？”

“沒有、沒有，這層樓和四樓的患者病情都很穩定，您先休息一下。”

“是嗎？那我就先待在值班室裡，有任何情況就call我。”

秀悟說完，便沿著樓梯走下二樓，穿過寬廣的房間。房間左右方放著病床與血液透析器，這些儀器在緊急照明暗淡的光芒映照之下，緩緩浮現其形狀。聽說這間醫院從早上到傍晚會進行外來患者的血液透析。

秀悟抖了抖身子。三樓的空調正常運轉，但二樓卻不同，感覺有些寒冷。可能是因為這房間不但空曠，還設了幾扇大窗戶，室內的氣溫纔會比較接近戶外。白天隻靠空調可能沒辦法溫暖整個房間，仔細一看，會發現房間各處還放著老舊的煤油暖爐。

秀悟穿越透析室，打開深處的房門。房門前方延伸出一條稍短的走廊，走廊盡頭便是員工專用的洗手間與值班室。

秀悟走進值班室，按下日光燈的開關，房間立刻充滿漂白般的白光。

三坪大的空間中放置了簡易折疊床、櫃子、小小的辦公桌以及電視，擺設相當樸素。秀悟脫下大衣，將大衣隨手掛在椅背上，鞋也沒脫就直接躺在床上。

秀悟平時會帶小說或醫學雜志來打發時間，但是他今天是臨時決定來代班的，什麼都沒帶，無可奈何之下隻好打開電視。隔了數秒之後，古老的映像管電視纔緩緩顯示出影像。

秀悟躺在床上觀看新聞節目好一陣子。某地區的都市發生殺人事件，遙遠的國外掀起大規模暴動，股價預測、天氣預報、職棒的比賽結果。他心不在焉地聽著各種各樣的消息，忽然間，某處傳來了爆炸聲響。

原本正在打瞌睡的秀悟猛然坐起身。聲音聽起來相當接近，難不成是汽車爆 胎？

秀悟仔細聆聽了數秒，外頭並沒有再次傳來爆炸聲。他望向牆上的時鐘，時間不知不覺間來到晚上九點。

……

差不多該換衣服了。秀悟站起身，從櫃子取出手術衣。醫師值班時都是以手術衣代替睡衣。

秀悟脫下馬球衫與牛仔褲，換上手術衣，再次躺回床上，閉上雙眼。連日來，沉重的勤務使他精疲力竭，現在明明距離睡覺時間還早，他卻開始昏昏欲睡。

秀悟的意識開始在蒙眬之中載浮載沉，突然間，一陣急促的電子音強行拉起他的意識。秀悟睜開眼，沉著臉瞪向枕邊的內線電話。內線電話正不斷發出歇斯底裡的呼叫聲。

不是說患者病情穩定嗎？秀悟在內心暗自抱怨，手同時伸向話筒。

“是，我是速水。”

“……我是東野。不好意思……可以請您過來一趟嗎？”

對方語氣凝重，秀悟從中察覺事態嚴重。是患者的病情突然惡化了嗎？

“我馬上到。在三樓嗎？還是四樓？”

“……在一樓。”東野壓低嗓音，這麼說道。

“一樓？”

“是的，在一樓。麻煩您盡快過來，越快越好。”東野焦急地說。

“我明白了，我馬上下去。”秀悟說完，放下話筒。

該不會是有患者摔下樓梯？總之自己好加快腳步。秀悟從櫃子裡拿出白袍，一邊披上白袍一邊走出值班室，接著他快步穿過透析室，走下樓梯。他一繞過樓梯轉角便見到兩名護士站在一樓。一名是東野；另一名護士則是身材纖細，看起來大約三十歲。秀悟在值班的時候見過她幾次，她的名字好像是佐佐木。

“發生什麼事了？”

秀悟奔下樓梯，開口問道。乍看之下，一樓現場並沒有任何患者倒下。

東野緩緩舉起手，食指指向某處。秀悟循著食指的方向看去。

“啊？”他喉嚨深處漏出一聲驚呼，頓時傻住。

外來患者等待室內放有大約十張沙發，而在室內的一隅，有一名男子站在漆黑的角落中。他的頭部特別吸引秀悟的目光。男子的頭部外側裹著一副橡膠制的小丑面具，面具的模樣看起來十分詭異。

巨大的嘴唇塗得鮮紅，兩端高高勾起；雙眼畫上烏黑的外框，仿佛貓熊一般；鼻子宛如赤紅的高爾夫球。這一切都足以勾起人類的恐懼本能。

秀悟無法理解情況，愣愣地站在原地。

“……你就是醫生啊？”

面具上那張巨大雙唇的中心微微動了動，發出低沉含糊的聲音。面具上似乎隻有嘴唇跟雙眼的部分開了洞。

“呃，是……”秀悟一頭霧水地點點頭。

“那你過來醫好這家伙。”

小丑指著自己的腳邊。秀悟的目光向下移去，接著倒抽一口氣。小丑身旁倒著一個年輕女子，女子像蝦一樣卷曲著身體，渾身顫抖。秀悟遠遠就能望見她痛苦扭曲的表情。

醫師本能驅動秀悟的身體，他立刻奔向沙發之間，來到女子身旁。

“你沒事吧？！”

秀悟跪下身，開口問道。女子按著腹部，無力地抬起頭。這名女子相當年輕，可能纔二十歲左右。她的雙眼畫了眼影，眼角顯得特別細長，鼻翼高挺、纖細，雙唇抹著嫣紅的口紅。她的臉上畫著稍濃的妝容，長相卻十分標致，平時的她肯定非常有魅力，但現在這張臉卻緊繃、抽搐連連，令人於心不忍。

“肚子……”

女子微微張開顫抖的雙唇，嘶啞地說。

“腹部很痛嗎？”

秀悟伸手觸踫女子裹在毛衣下的腹部，打算為她診斷。剎那間，他的掌心感受到溫暖黏滑的觸感。秀悟低頭望向自己的手，手掌上沾滿紅色液體。

是血？女子正在流血，而且出血量相當大。

“出血怎麼會這麼嚴重……”

秀悟低喃。此時他感覺到有硬物踫到自己的額頭。

“因為我用這玩意給了她一發。”

小丑拿著一把粗糙的左輪手槍抵住秀悟，愉悅地說道。

緊急照明略帶青色的微光隱隱映照出那張丑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