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大炮》（節選）

劉慈欣

這時，在地球隧道的南極出口，停放地心列車的高大建築早已拆除。地球隧道的圓形出口直接面對著天空，上面有一個密封蓋板。擴音器中傳出一個聲音：“遊客們請注意，地球大炮將進行今天的第四十三次發射，請您戴上護目鏡和耳塞，否則將對您的視力和聽力造成永久性損害。”

十秒鐘後，隧道口的密封蓋板嘩地滑向一邊，露出了直徑十米的圓形井口，空氣湧入真空井內，發出尖厲的呼嘯。

一聲巨響，井口噴出一道長長的火舌，其亮度使南極天邊低垂的太陽黯然失色。隨即，密封蓋板又迅速滑回原位蓋住井口，井內的抽氣機發出低沉的轟鳴，抽空剛纔蓋板打開的三秒鐘進入井內的空氣，以準備下一次發射。

人們抬頭仰望，隻見兩顆拖著火尾的流星正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南極深藍色的蒼穹中。

瀋華北並沒有像想像中那樣看到隧道出口迎面撲來——速度太快，他不可能看清。他隻看到，那條發著紅光、似乎通向無限高處的隧道在瞬間消失，代之以南極的藍天，兩者之間沒有任何過渡，快得像屏幕上兩幅圖像的切換。

他猛地回頭，看到腳下的大地正在急速退去。他認出了那座南極城市，它很快變成了一塊籃球場大小的長方形。抬起頭，他看到天空的顏色正在迅速地由藍變黑，速度之快像一塊正在被調暗的屏幕。再低頭，他看到了南極半島狹長彎曲的形狀，看到了圍繞著半島的大海。

他的身後拖著一條長長的火尾，看看身上纔發現密封服的表面在燃燒，他被裹在一層薄薄的火焰中。距他十幾米處與他一起上升的導遊也同樣被裹在火焰中，像一個拖著長長火尾的小怪物。

巨大的空氣阻力像一隻巨掌狠狠地壓在他的頭上和肩上，但隨著天空的變黑，這巨掌像被另一種更加強大的力量征服了，它的壓力漸漸變小。低頭看，南極大陸已顯示出完整的形狀。瀋華北驚喜地發現，這塊大陸又恢復了原本的白色。

向遠處看，地球已顯示出弧形，太陽正從地球邊緣移上來，在薄薄的大氣層中散射出絢麗的霞光。再向上看，群星已在太空中出現，瀋華北第一次見到如此晶瑩燦爛的星星。身上的火光熄滅了，他們已衝出大氣層，漂浮在寂靜的太空中。

瀋華北感覺身輕如燕。他發現自己身上的密封服——太空服——變薄了許多，表面的那層隔熱物質已在與大氣的劇烈摩擦中蒸發了。

這時，高速通過大氣層時的通信盲區已過，他的耳機中響起了導遊的聲音：“穿過大氣層時的阻力抵消了一部分速度，但我們現在的速度仍超過了逃逸值。我們正在飛離地球。你看那兒——”

導遊指著下面已經變得很小的南極半島。瀋華北在地球隧道出口的位置看到了閃光，一顆拖著火尾的流星從半島緩慢地飛升，在飛出大氣層後火光熄滅了。

“那是地球大炮剛剛發射的一艘太空船，它將接我們回去。地球大炮的炮管中每時每刻都同時運行著五六顆‘炮彈’，這樣它每過八到十分鐘就射出一艘太空船，所以現在進入太空就如乘地鐵一樣便捷。二十年前工業大遷移開始時，發射最頻繁，炮管中往往同時有二十多顆‘炮彈’在加速。地球大炮以兩三分鐘一發的頻率向太空急促地射擊，一批批太空船組成了上升的流星雨，那是人類向命運的莊嚴挑戰，無比壯觀！”

這時，瀋華北在群星中發現了許多快速移動的星星，在靜止的星空背景上很容易看出來，它們一定就在地球軌道上。再細看，它們中相當一部分可以辨出形狀，有環形，有圓柱形，還有多個形狀組合而成的不規則體，像漆黑太空中精美的小飾件。

“那是寶山鋼鐵公司。”導遊指著一個發光的圓環說，然後又依次指點著其他幾個亮點，“那幾個是中國石化，當然它們現在不處理石油了。那幾個圓柱形是歐洲冶金聯合體。那些是用微波向地球供電的太陽能電站，發光的隻是它們的控制中心，太陽能電池組和傳輸電能的天線陣列是看不到的……”

瀋華北被這景像陶醉了，再看看下面蔚藍色的地球，他的眼淚湧了出來。他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讓參加過南極庭院工程的每一個人——故去的和健在的——都看看這一幕。他特別想到了其中一個人，一個在所有人心目中永遠年輕的女性。

“找到我的孫女了嗎？”他問道。

“沒有，我們缺少在地核中進行遠距離探測的技術。那是一個廣闊的區域，誰也不知道鐵鎳流把她帶到哪裡去了。”

“能不能把我們看到的這一切用中微子發向地心？”

“一直在這麼做呢，相信她已經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