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 說 

■［日］山岸真

光文社文庫發行的選集繫列“異形選集”中曾刊登《魚舟·獸舟》一文。總編輯井上雅彥介紹該作品時如此開篇：得以介紹如此魅力四射的“異形”，倍感欣喜。

“異形選集”作品介紹為聞名的便是能激發讀者閱讀欲望這一點，而剛纔那一句，也是這個本選集的作品介紹中的數一數二的金句。遇到一篇曠世佳作的興奮感躍然紙上。

實際上，《魚舟·獸舟》一文也確實獲得了巨大反響。這篇短篇小說發表的2006年，是日本史上中短篇科幻傑作大量湧現的一年，其中上田早夕裡的這個短篇，正如去年光文社文庫發行的長篇小說《美月的餘香》中堀晃所解說的那般：這是一篇傑作，令人感受到了作者在處女作裡所展現的全部天賦。這是2006年好的短篇作品。

這本書得以出版，在一定程度上也得益於如此高的贊譽。我也曾盛贊這部短篇小說，甚至在這本書的責任編輯面前給予了高度評價。也許是因為這層關繫，我受到委托，承擔起了解說作者值得紀念的本短篇集的重要職責。（雖然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但在此說明。上田早夕裡2008年已經出版了一本名為《巧克力師傅的勛章》的連作短篇集，但提到她的本短篇集時，一般指本書。）

如此一部傑作，想必更加有名的評論家或人氣作者也會樂於對其進行解說，如今竟委托我做這件事，真是誠惶誠恐。此話不提，我現在依舊對這本書做出了“篇篇佳作”的評價。對一本書而言，自然不可能因為其中一個絕妙的短篇就專門為其出版一部短篇集。這本書能夠策劃出版，是因為其品質和可讀性都非常有保障。

說了這麼多遍“傑作”，接下來就按照收錄順序依次介紹一番吧。話雖如此，其實每篇小說都非常易讀，並不需要閱讀提示或專業知識，故以下僅為我的拙見。

《魚舟·獸舟》

“異形選集”第三十六卷《進化論》（2006年8月出版）刊載的生物題材科幻傑作，是日本首屈一指的海洋科幻短篇。

作品開篇大量描寫了海上的日常生活和魚舟、獸舟等奇特生物，一下就抓住了讀者的眼球。而讀者也逐漸了解到，這是一個現代社會分崩離析後的未來故事（甚至還使用了“大半陸地都被海水淹沒的世界”這種表述）。這個時代的人類分為兩類：世代居住在海上的海上住民和一小部分生活在陸地上的陸地住民。

男主人公是一名移居陸地的海上住民。他所回憶的海上住民的生活和文化有一種帶著民俗風情的神秘氣氛。同時，作品中也會自然地出現一些科學用語，這表明文明和知識體繫並未崩壞。

在這樣的編排之下，故事發展到後半部分，有關魚舟的設定被突然揭曉，扎實的科幻世界觀徹底呈現出來，其精彩的科幻思想論述也帶著巨大的衝擊力。而作者在接近尾聲時進一步深化這一思想，貼合著選集的主題，提出了關於何為人類的根本問題，向讀者展現了一個宏大的科幻願景。

這麼解說之後，有些讀者可能會認為這是一個隻有設定和創意的故事，但如果它是這樣一部作品，就不會被稱為佳作品之一了。

因海上住民的身份在移居後遭受挫折的男主人公、和青梅竹馬的重逢、兩人青春期時的種種，以及女主人公由此追尋的命運和她內心隱藏的堅強意志。這些內容如同戲劇一般上演。

如此豐富的內容，精煉在了文庫本三十頁左右的版面裡，且不會讓人覺得言之未盡，自然是令人贊不絕口。

另外，本書出版後，和《魚舟·獸舟》具有相同世界觀的長篇及短篇小說也陸續發表，共同組成了一部壯大的海洋未來記事以及人類/後人類史。

截至2022年2月，已發表的海洋記事繫列作品如下：

• 長篇作品《華龍之宮》《深紅的碑文》。


• 短篇作品《魚舟·獸舟》《李林塔爾的後裔》《露西、月亮、星星、太陽》《銀翼和助手（摘錄）》以及《野獸們的海洋》中收錄的作品。


• 短篇集《野獸們的海洋》——四篇收錄作品《迷舟》《野獸們的海洋》《老人與人魚》《萬花筒之吻》均聚焦於海上住民、魚舟及其社會。

這一繫列今後也會續寫其他新作。

《茸之道》

首次刊登在“異形選集”第三十八卷《心靈理論》（2007年8月刊）中。補充解釋一下，“異形選集”是作品選集，每卷都有一個主題。這一卷的主題是“幽靈研究”。《茸之道》從科幻的角度交了一份完美的答卷。這（基本上）是一部以當代日本為舞臺的生物/醫學作品，結合了科幻、恐怖、懸疑、素，同時展現了人性。

這部作品從生理層面到心理層面，融入了各種“恐怖&rdq素。就我個人而言，故事中九州遭遇異常事態時提到的“無論九州的災情有多嚴重，東京這兒的人還能悠然自得地生活”，以及之後整個事態的發展，能讓人不禁聯想到現實中的新聞，不寒而栗。

《款待》

首次刊登在“異形選集”第三十九卷《少數異形》（2007年12月刊）中。這卷是繫列十周年暨星新一去世十周年（及出道五十周年）的短篇特輯。《款待》以“出差”“商務酒店”等關鍵詞開篇，展現了日本風情以及超現實的想像，之後則是……評論到此為止，再介紹下去就違反短篇介紹的規則了。

《真紅街》

首次刊登在“異形選集”第四十卷《未來妖怪》（2008年7月出版）中。這一卷的主題是讓“未來”和“妖怪”這兩種具有衝突的形像達成共振，而這則短篇通過文字大膽地將技術世界和確實存在妖怪的世界進行了融合。

作者在《魚舟·獸舟》和《茸之道》中也用科學的語言對何為人類進行了探討，但這則短篇更加直言不諱地展現了相關問題。此外，還融合了超自然素，一點點揭示了被隱藏的主角的故事。與此同時，作品本身兼具幽默感和冷硬的筆觸，是一部毫不保留地發揮了作者實力的作品。

本篇作品之後發表了續作並形成繫列，收錄於《妖怪偵探·百目》全三卷。

《藍草》

這篇作品是本書中早發表的作品。作者憑借《火星黑暗交響詩》一作於2003年斬獲第四屆小松左京獎。同年年底，角川春樹事務所出版了該作品的單行本。《小松左京雜志》第十三卷（2004年1月發行）刊登的這篇作品，是作者獲獎後的篇作品。

外觀形似觀賞植物，實則是技術結晶的物件：藍草。通過這個物件，講述了一個內省的、多愁善感的主角的生活與精神旅程。這是一部以潛水為特色的海洋科幻小說。

我想，如果《魚舟·獸舟》翻譯得當，在國外定會斬獲好評。而要是有人說《藍草》是翻譯了美國廣受好評的新人科幻作家的作品，並替換了專有名詞，我一定會深信不疑。這篇作品證明了上田早夕裡獲獎並非僥幸，而是具有專業作家的實力。

《小鳥之墓》

這篇為本書而寫的作品，其容量足以填滿整本文庫本。故而這本書應為短篇加小長篇。

這是上田早夕裡本長篇小說的前傳，如果你讀過《火星黑暗交響曲》，就會對它有印像，因為開頭就提到了“來自火星的藍玫瑰”。確切來說，這是在《火星黑暗交響曲》中有著強烈存在感的重要配角的童年故事。還有一部分顯然是與長篇小說相關聯的，讀下去就能明白了。

當然，這是一部故事獨立的作品，單獨閱讀也足以令人沉浸其中。相關聯的部分即使沒有閱讀過長篇也不會有影響。

雖然故事有些長，但許多部分能令人感覺到作者的寫作技巧有了更大的提高。由於篇幅問題，在此不再贅述，隻說一點：上田早夕裡在其他作品中洞察人類和社會的視線在這部作品中變得更為犀利。這是一種通過從生物學的角度討論何為人類，從而拒絕簡單的人文主義的嚴肅態度。作者並沒有設定一個通俗易懂的敵人，如一個邪惡的政權，而是用冷酷的筆觸描繪了人是如何被“社會”這張復雜的網絡包羅其中的。這兩點都是上田早夕裡作品的主要特點。

順便說一下，《火星黑暗交響曲》去年列入了春樹文庫，當時它被大幅修改，可以說是換了一個版本。無論你是否讀過這本書的單行本，都建議再讀一下文庫版。

洋洋灑灑寫了這麼多。總而言之——如果我可以轉述我在本文開頭時所用的語句——得以介紹如此魅力四射的科幻作品，我倍感欣喜。

我希望更多人能夠拿起這本書，並且體驗一下“閱讀如此精彩的科幻短篇小說集的樂趣”。

《茸之道》節選

仿佛天公也在助長病毒的氣焰似的，車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陰雲眼看就要從天上落下。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會降下傾盆大雨，洗刷這整座城市了吧。

但這並非淨化之雨。

而是會擴大受災範圍的災禍之雨。

“馬上就到檢查站了。”駕駛座上的三村雄司說，“再往前就得步行了，不然車子會被污染的。”

眼前出現了一群工作人員，他們全身包裹著防護服，正一臉厭倦地在路障前踱著步。三村在前面停下車，工作人員立刻繞來了汽車旁邊。我們打開車窗，掏出兩個人的身份證。對方應該是事先收到了聯繫，很快就批準我們通行。

打開車門邁出去的一瞬間，我就產生了一種錯覺——似乎有一股暖流注入了防護服。這使我不由得一陣戰栗。我告訴自己：不要畏懼，我戴了防護面罩，也穿了防護服，完全不用擔心。

三村開口道：“走吧。我目前的權限隻能爭取到很短的視察時間。”

我們橫穿四十三號國道，往北走了約十五分鐘，終於抵達阪神電鐵的車站。車站周圍空無一人。公交始發站裡沒有一輛公交車，商店街也闃寂無人。信號燈暗淡無光，廣場上的梧桐樹上也看不到一隻麻雀。這條街陷入了一片死寂，如同時間靜止一般，冷峭陰沉。路上堆積著一些細碎的殘骸，隻要有人經過，就會揚起白色粉末。過午時分，無比陰郁。這兒明明就是故土。此刻，我發現路邊躺著兩塊褐色物體。或許原本是貓或者小型犬吧。

它們干癟得就像揉成一團的包裝紙，皺皺巴巴，表面零星點點地長著一些白斑狀的菌類。

三村一臉厭惡地斜眼瞥向這兩團物體：“這一帶應該已經處理完了。”

“可能是之前藏在什麼地方，現在纔跑出來的吧。”我說，“也沒必要怪那些工作人員，大家都盡力了。”

“也是。”三村重新振作般地念叨著，“抓緊時間吧。就算穿著防護服，這兒也不宜久留。”

我們又穿過一條國道，進入了公寓大樓和獨棟住宅林立的區域。當我朝一棟房子看過去時，發現有人正從院牆上盯著我們。那人男女莫辨，也看不出年齡，隻是從院子裡伸出雙手扒著院牆，直勾勾地盯著我們。那人的眼睛泛著渾濁的黑紅色，皮膚仿佛覆蓋著乳白色的鱗片一般，閃爍著奇妙光彩。我還是頭一回看到。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幽靈”嗎？

突然，我的鼻腔深處嗅到了一股有些清涼的甜味。這甜味就像是在煮過糖水的鍋裡滴入了一滴薄荷香精一般，令我十分懷念。

“別和它對視！”此時三村尖聲阻止道，“不管它跟你說什麼都不要回答！忍過去就好！”

當我們經過院牆時，隻有雙手和腦袋的幽靈保持著原先的姿勢，迅速橫向移動過來跟上了我們，還仿佛糾纏一般不停地在我耳邊低聲喚道：“救救我，救救我……”

我強忍住回頭的欲望，一直盯著前方延綿不絕的建築物，繼續向前。

“快！”三村催促道，“幽靈變多了。”

我移動視線，想要回答三村，卻不小心看到了院牆上不想看到的東西：無數白色物體正時而變大、時而縮小，嘴角掛著僵硬的笑容飛奔著。

它們的嘴裡則永遠隻會重復那一句話：“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三村問道：“你要是覺得惡心的話，要不要跑起來？”

“跑起來就能甩掉它們嗎？”

“隻要離開一定距離就行。它們看起來像誰？”

“目前還不像任何人。”

“要是它們的樣子變成了你親近的人，記得馬上告訴我。這是危險的信號。”

大概一個月前，我在東京和就職於國立感染病癥研究所的舊友松岡見了一面。這次見面時隔許久。我與松岡都忙於工作，大約已有十年未見了。

我當時提議去銀座喝一杯，松岡卻說：“能不能來我家？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就算在餐廳包廂說都不太好。”

於是我來到松岡住的公寓。我們喫著我帶去的腌河豚干，喝著京都產的美酒，開始敘舊。

沒多久，不痛不癢的話題聊盡，我們說起了工作。

松岡問我：“你們公司對AURI癥了解多少？”

“我們是制藥公司，”我回答道，“隻會對藥效進行調查。其他就不太清楚了。”

“那你應該知道已經出現抗藥性菌了吧？”

“是的。”

“這次情況很嚴重，估計國內有機化合物繫的藥全都無效，國外那些還沒通過審批的藥倒是不清楚。”

“那接下來就等新藥了嗎？希望到新藥上市為止，受災情況不要再擴大了。”

“我覺得還是趁現在趕緊逃到國外去比較好。”

“你說什麼？”

“盡量逃去干燥的地方，找個不符合AURI癥病發條件的地區。當然，也要做好放棄在日本生活的思想準備。”

我一邊把玩酒杯，一邊笑著說：“這種事是能往外說的嗎？”

“是你我纔說的。我知道你不會隨隨便便說出去。不過如果你想把這個消息賣給媒體也沒關繫，反正大家遲早都會發現的。我不過是想讓你早點知道情況，早做準備而已。”

“你會逃嗎？”

“會。我纔不會和日本一塊兒完蛋。你家人在東京嗎？”

“對。”

“我記得你老家是御影的，在那兒有房子吧。”

“嗯。”

“那就趁早賣了房子，拿這筆錢當活動資金吧。趁一切還都來得及，趕緊告訴你父母。”

“你是認真的嗎？”

“我之前去視察了九州，真是慘不忍睹。不過，很快全日本都會變成九州那樣的。”

我就職於國內的制藥公司，是個兵庫人，不過如今在東京總公司附屬的研究開發中心上班。

AURI癥由一種新型真菌引起。病名取自木耳學名中的前幾個字母。官方名稱是“木耳狀全身性真菌癥”。正如字面意思，這是一種被類似於木耳的寄生菌寄生，且全身養分被吸收的病癥。

寄生菌會形成一些褐色膠狀的傘葉，這些傘葉上會附著一些類似人耳的白斑，隻要讓傘葉上的孢子飛散到空氣中，它們就能不斷增殖。它們喜歡將蛋白質作為營養來源，所以以人類為首的哺乳動物容易受到感染。

感染者會渾身長滿菌類，直至看不到分毫皮膚。如果放任不管，一般四到七天就會死亡。菌絲會透過眼皮，直接扎根在眼球之中，而菌類則會毫不留情地占領口腔、腸胃甚至肺部。外科手術根本無法徹底摘除這些菌類。

這種病癥於一年前初次在日本確診。其迅速的生長力和奇異的生態，一度讓人以為它是某種生物兵器。不過，各國政府馬上出面否認了這一謠言。現在，東南亞和南美也出現了患者。

對於這一病癥，人們使用了抗真菌藥進行治療。一種藥物並不能有效控制病癥，故人們采用了合並用藥的治療方式。我的工作，就是調查哪幾種藥組合在一起有療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