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這個故事再從頭說起

但凡自由的人，決不為逃避而憂慮！

太初之時，天地空無所有。既沒有空間，也沒有時間。那時，你若把整個宇宙扔給我，我用單手就可以接住——既然宇宙本身並不存在，承受它也就輕而易舉。

但這種令人愉悅的“空無所有”在一百五十億年前終止了。對於這個陌生的時間期限，我也不過是在人們那些射線般輻射開去的竊竊私語中有所耳聞。這是那次天地巨響復歸於沉寂之後所留傳下來的聲音。

你所指的包括什麼？死亡。時間。在你肉身之內流轉嬗變的千萬年宇宙之光。在每分每秒之間，在每個個體之內，數以百萬計的鉀原子正在不斷衰減。自從宇宙大爆炸無中生有地創生出世界，能量就已經儲存在鉀原子之中，永不止息地繼續著衰減這一原子運動。鉀，與鈾和鐳相類，是一種半衰期很長的素，誕生於超新星爆炸時期，它決定了人類的起源。

你的個先祖是一顆星辰。

那是一個熾熱如地獄的時期。那就是地獄——如果“地獄”是我們所熱愛的生命無法生存棲居之地。這永不止息的宇宙之火和撕心裂肺的火山爆發，刻入人類歷史，成為人類的終極敬畏。人類所創造的所謂“地獄”是一個已知的地獄。而真正的地獄意味著：未曾知、無所知、不可知。科學史將生命發源前的宇宙稱為“冥府地獄”，即冥古宙，而後生命開始了。所謂生命，絕不僅僅是自我繁殖的能力。在火山熔岩和多坑岩之中，便可找到生命意欲成為生命的跡像。原初、幾乎、可能——在所有似是而非的可能性之中，不是金星，不是火星，而是地球。

——是地球。因她如此渴望生命，終是她得到了它。

且把時間追溯到數十億年前。真正的奇跡發生了，這就是故事中令人不可思議的戲劇性因素——地球上出現了初的細菌生物。那時空氣中還沒有氧，這些細菌都是厭氧生物——氧氣對於它們如同毒藥。它們像一顆悄然爆炸的星子一般開始了靜悄悄的進化，產生了革命性的新物種——藍綠藻。光合作用開始進行，氧氣誕生了，地球有了新的大氣層。接下來的故事被稱之為“歷史”。

這並非全部。我能夠給你列出寒武紀生命大爆發的一長串名單——大地變動、山脈形成，如同在草地上長出朵朵雛菊；在志留紀那些夢幻般神奇的日子裡，海星和腹足動物出現了。大約四億年前，抖落鱗鰭上咸澀的海水，隻陸地動物爬出了溫暖舒適的、布滿巨大珊瑚礁的潟湖。三疊紀和侏羅紀屬於恐龍，它們是重量級的殺手，像噩夢一般隨處可見。而後大約在三四百萬年前，出現了一個還不太確定但肯定是全新的世界，巨型動物猛犸君臨大地；很可能，還有某種類人的動物！

   地球變得無比炫目、令人驚異。地球上的每一天都是嶄新的——哪怕對地球自身而言也是如此陌生。她未曾預設過這個世界，也無須猜測下一次奇跡的來臨。她酷愛這種冒險和隨機，彩票大獎似的抽出頭彩的概率遊戲。我們會遺忘，但她永遠不會；我們想當然地認為這是一場勝者為王的故事，因為失敗者已經消逝無蹤、全然滅絕。這個星球上顯得如此理所當然、不可避免的一切，其實不過是一次累積巨獎。在地球這顆藍色的星體上，銘刻著巨大的獎金數額。

凝望世界，寫下名單——岩石，沙礫，土壤，水果，玫瑰，蜘蛛，蝸牛，青蛙，魚群，牛羊，馬匹，雨水，陽光，你和我。這是一場盛大的生命試驗。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更不可思議的奇跡呢？

現在，所有的故事碎片都已經拼好，攜裹著泥漿和化石的遺跡。世界之書隨時隨地都能打開翻閱，年代學隻是其中一種閱讀方式，而且絕非好的方式。

時鐘並非時間。無論是岩層中的素所標定的“岩石時鐘”，還是每個細胞內部螺旋狀的DNA分子，它們都隻能把時間敘述為故事。宇宙大爆炸之際，時間就像定時炸彈似的開始嘀嗒作響。在另一個百萬年之後，太陽將會死寂，光芒將會消逝於茫茫太空；在大地上，任何一個地方都將陷於黑夜。

“跟我講講時間吧。”你說。其實，你要說的不過是：“跟我講個故事吧。”

那麼，我就跟你講一個一直無法放下的故事！

世界之重

我的父親是海神波塞鼕。我的母親是大地之母蓋婭。

父親喜愛母親那強壯的形體，流連於她的地標和疆界。與她相會之際，他也找到了自己的界限。她堅實、可靠，儀態萬千並且物產豐饒。

母親正好相反，她愛他的自由無邊。他的雄心起落不定。他衝漲、退潮、泛濫，而後重生。

波塞鼕是男人之河，力量洶湧澎湃。他時常深不可測，有時也表現得冷靜從容，但他從不停歇。

母親和父親擁有旺盛的生命力，他們本身就是生命。造化需要依賴他們，在空氣和火出現之前便是如此。他們永不間斷。他們豐饒富足。他們彼此吸引，無法抗拒。

他們都會突然爆發。父親經常如此，而母親則更為驚人。她有時靜如岩石，但發怒時則是火山噴發；她有時靜如沙漠，但地層卻在翻天覆地。哪怕她隻是向外扔一個茶杯，整個世界都會為之震顫。我父親也會瞬間卷起一場海上風暴。母親震怒著、咆哮著、搖撼著，長達數日、數周，甚至是數月，直到她裂開大地、摧毀城市，直到人類對她俯首敬畏。

人類。他們從不考慮人類。看看龐貝古城，人類留在船艙裡、坐在椅子上，卻已化為一具具驚恐萬狀的枯骨。

當父親向母親求愛時，她會輕輕地吻他、舔他。他嬉戲著，溫暖著，在明亮的淺藍色裡等著她，略微向她靠近一點兒，又瞬間退開。每一次，她都能發現他留給她的一些小禮物：珊瑚、珍珠貝、長著夢幻般螺紋的貝殼。

有時，他長久不歸，她陷入思念之中。灘塗上，魚群在張嘴喘息，忽然，他轉身歸來，將她整個覆擁在懷。他們像兩條美人魚般相擁，在我父親的巨大力量裡，竟有一種女性的陰柔之美。大地和海水融為一體，仿佛與空氣和火對立。

她愛他，他能讓她自我呈現。他像是一面活動的鏡子。他帶她環抱世界，而她就是世界本身；他將世界高舉給她，那美麗的森林、懸崖、海岸線和無際的曠野。她是他的天堂，也是他的敬畏，而這兩樣他都愛。他們一起到達從未有過人煙之地，那是唯有他們纔能抵達、隻有他們纔能成其所是的地方。無論他去往何方，她永遠都在他所在之處，他有如溫柔的克制和嚴肅的暗示：大地和海水覆蓋著地球。在他無法將她全部覆蓋的地方，她卻將他整個托起。面對著他的全部力量，她仍然強大無比。

我降生於世了。我是提坦巨人（希臘神話中的巨人，是天神烏拉諾斯與大地之母蓋婭結合產生的神族及後裔，力大無窮。為了爭奪統治權，提坦巨人跟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發生激烈鬥爭，終失敗，並受到各種殘酷的懲罰。）中的一個，半人半神，是巨人族當中的巨人。我出生在一座島嶼上，在退潮之前，父親能夠守護母親一整個晝夜。在這漫長的交融之中，每一個岩縫都如謎般難解，我的命運早已注定，我將是這一結合的致命產物。我如同父親一般狂躁，像母親一般沉思默想。我總是出其不意，令人猝不及防。我從不遺忘。我有時也會寬宏大量，悲憫如海水般衝刷著記憶。我了解愛，也懂得分辨愛的虛偽。但同時，我的善良天性又讓我容易上當受騙。像我的兄長普羅米修斯一樣，我也為逾越界限的背叛行為受到了懲罰——他是因為盜火，我則是為自由而戰。

界限，永遠是界限。

我一再重復這個故事。雖然我已經找到了別的出口，但圍牆永不倒塌。圍牆無所不在，我的生活隻能步步為營；雖然我能夠改變它的形狀，但永遠無法逾越它的存在。我穿越地道，似乎發現了一條新的出路，但出口卻遙不可見。我隻能返回原地，挑戰著自我的界限。

這就是身體。這個未知的、封閉的個體小心地攝取所需物質以便生存下去，同時堅決地抵御著微生物的入侵。這就是身體。它的界限將在腐爛中煙消雲散，此刻，它所爭取的自由對它已經毫無意義。終，塵歸塵，土歸土，身體與世界合為一體，無非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