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瑪拉：你也許不相信，但父親去世的消息讓我像被斧頭重重砍了一下，令我跪地不起。我身在意大利。他們可恨地等到演出結束後纔把電報交給我，電報誤寄到巴黎，再從那兒轉過來。因此耽誤了我與你們聯繫的時間。別無其他原因。

我獨自走在米蘭街頭，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他，盡管你不會相信，但那是充滿深情的回憶。誠然，很多時候我與父親齟齬不合，是的，但同時我亦有相反的感覺。擁有這種矛盾的情感其實不無可能——連平庸的編舞者也會那麼告訴你。因此，聽聞你說的那些事，深深刺傷了我。

的確，我在第二天晚上跳了舞——但舞蹈對我而言，如你所知，是每一種情感的完美結晶，不隻是歡慶，也包括死亡、無助和孤獨。連愛也必須通過孤獨來表達。因此，我用舞蹈舞出他的生命。當我登上舞臺時，我卸下了一切包袱。你可以選擇不信，但這是事實。

你聽到的那些有關我在夜總會慶功的傳聞根本是胡說八道。我在斯卡拉劇院的更衣室裡開香檳的照片是另一天照的，並不是父親去世那晚。別相信他們，他們在撒謊。居心不良。我二十六歲了。怎麼可能有人會相信我已變成這麼一個麻木不仁的畜生？我是冷血嗎？我是木頭嗎？

事實是，我的心和任何一個人一樣，都在淌血，甚至可能淌得更多。

你罵我，但實際上，我是在保護你，當然還有母親。你應該感謝纔是。離開家，等於離開造就我的一切。離開造就我的一切，當它們消逝後，也就是我自己的死期。到處是黑暗與黑暗的踫觸。

你也許會選擇不去理解這些。

但當我告訴你我是多麼頹喪消沉，特別是因為母親，她時時刻刻在我腦中、從未離開過一步時，你應該聽聽我的心聲。

你認定我現在過著繁華熱鬧的生活。一切都沒那麼簡單，塔瑪拉，甚至包括你簡化的企圖。我為什麼那麼做？我從來沒有打算要離開，我可以留下來，但如果你在水裡走得時間久了，就可能永遠學不會遊泳。我這話無任何特別含意。政治是抽雪茄的胖子們的事。與我無關，我是個舞者，我活著是為了跳舞。僅此而已。

你不屑一顧地問我，現在的生活怎麼樣？是的，我很幸運。我有一棟房子，有演出合約，有按摩師、經紀人、朋友。我幾乎在每個大洲都跳過舞。在肯尼迪總統遇刺前，我在白宮與他喝過茶。瑪格與我在約翰遜的就職典禮上演出。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我們謝了八十九次幕。喝彩聲常常持續半個小時。我風光得意，但有時，當我早晨醒來時，有種可怕的幻滅感。我不想上頭條，制造什麼九日奇跡。我奔波於不同的國家之間。我變成了人，卻失去了人的身份。我活在世上，卻沒有自己的祖國。事實就是這樣。我覺得這甚至可以追溯到我們在烏法的日子，一直以來都如此。是舞蹈，唯有舞蹈，給予我生命。

歌德說：神靈要求歌唱付出這樣一種代價，與所唱的內容合為一體。

有時，往事在我腦中閃過，不具任何我能破解的真正含義或意圖。你記得以前在科拉斯納街盡頭擺攤賣啤酒的小販嗎？她的臉長得像騾子。她隻有三個啤酒杯，她大聲催促那些男人趕緊把酒喝完。她非常認真地撥動算盤珠子。有一日下午，你帶我去那兒，告訴我，你可以從她消失的多少說出當天的時間。我不懂，直到你指給我看遮陽傘的黑影怎麼將她的身子切成兩半纔明白。正午時，因為太陽在高高的頭頂，她的身子是黑的。到近晚時分，因為太陽很低了，所以可以看見她整個人。你能夠從她的影子來判斷時間。

我想對你說——我經常羨慕你有嫁給伊利亞的自由。沒錯，自由。你必須了解，我渴望有選擇。然而，我被剝奪了選擇的權利。我的人生被與歌劇院、旅館房間、餐廳、午宴、排練綁在一塊兒。無論如何，錯過你的婚禮，我真的很抱歉。我在西方出席過類似場合，每每都想起你。你一定明艷動人。向你的新婚丈夫致上我的問候與祝賀。

我當然不介意他是個門衛，我怎麼會因為那個而生氣？你應該對我多點信任。沒有門衛、沒有電工、沒有水管工，全世界的人隻能摸黑在水桶裡拉屎。

此刻，我在一個朋友的鄉間別墅，要住三四天。這是十年裡，除了受傷以外，我次既不用跳舞也不用排練。我需要空間，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機會喘口氣。我的朋友很熱心—他們給我莫大的陪伴。也許我變了，但全是朝好的方向。我對蠢人沒有耐心。重要關鍵的是，我的舞藝經歷了蛻變。我宛如在列寧格勒打下的基礎上建起了一座宏偉的劇場。與芳登的合作獲得驚人的成功。近年來，她經歷了幾個非常艱難的時期，尤其是自從她丈夫癱瘓以後。然而瑪格，當她跳起舞時，是個天纔。我見過她踮著腳尖從自家的臺階上走下來。盡管她已這把年紀，但仍不斷讓我驚艷。她一上臺就不受任何干擾，我們像交融的水乳，親密無間。全世界都是我們的見證人。至今，我馬不停蹄地演出，終於付出了代價，因此，是時候暫時充一下電。我來這兒是為了回顧反思。

雖然我們住在山裡，但這兒基本是平原，在某種程度上令我想起克裡米亞的風光。我的一個朋友照料我，負責煮飯、接電話、阻擋記者。每當聽到電話鈴響時，我就想起母親。我希望她堅強。有時，我感到怒不可遏。我想將我的憤怒告訴全世界，但我知道後果會是什麼。假如我開口，她會更加孤立無援。

我還要及時告訴你，你聽到的有關我和其他男人的傳聞統統是假的。我有許多朋友——就那麼簡單。別相信那些企圖壞我事的人，卑鄙無恥的蟑螂。

你應該為我感到驕傲，假如我能與你面對面說話，你一定會對那些嫁禍在我身上的謊言置之不理。我回想起烏法的漫漫長夜、陽光、工廠的號角、污濁的空氣。你瞧，我並未忘記自己的故鄉，但我不會感情用事。仍有秘密警察在跟蹤我，我活在恐懼中，但我不會讓這影響到我，我會熬過這一關，為的是宣告：我熬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