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伊玲
就如同一位認識多年的朋友。我們共有的記憶,僅止於最初共事的那幾個月,雖短暫,卻相當深刻,如今回憶起來,在歲月蒙上的淡淡光暈下,一切是顯得如此美好,如夢般地不真實。
這些年來,看見這位朋友的成就與廣受大眾喜愛的那道熠熠光輝,我真心為此感到歡喜,但我隻想不發一語,靜靜地在一旁看著……
這就是我和“惡童三部曲”這麼多年來僅存的關繫。雖身為譯者,但我始終不覺得其成就與我相關,自然也不認為自己能為它說些什麼,因為就連當年從出版社手中拿到剛印好的三部曲之後,我也鮮少再去翻閱它,談論它,更不刻意去閱覽網絡上相關的評論與討論。
即使如此,這些年來仍免不了遇到這樣的介紹詞:“這位是‘惡童三部曲’的譯者。”而最常面對的疑問就是:“當年你譯這小說時,有料到它會這麼暢銷嗎?”我的回應,也是總簡單一句:“從沒有。”
的確,那是二十年前的我,一個剛從法文繫畢業,對於翻譯、文學都還僅止於課堂上的習作與淺薄閱讀經驗的年輕人,隻是憑借著對文字與閱讀的喜好便自不量力地參加試譯,而得到這樣的翻譯機會。那樣的我,能有什麼預期?別說預料它會暢銷,就連自己因為譯了這套小說而一腳栽進翻譯書的領域,至今編輯一做就是二十年,這也是當年我從沒預料到的轉變。我惟一能肯定的是:我的運氣很好。有些譯者接了一輩子的稿,能談得上喜歡的書沒幾本,然而我,卻在第一次翻譯,便交上好運,遇見這三本讓我傾心不已的小說。如今回想,縱使自己後來也譯了幾部小說,在編輯工作上也接觸過不少外文書,但“惡童三部曲”幾乎可以說是最精彩、最令人難忘的作品。
就是這樣的難忘,盡管二十年來我不曾再去重讀自己的譯作,也能清楚鮮明地憶起那段譯書時期它所帶給我的悸動、震撼、驚恐與不舍。那是一道極為深刻的烙印,已是我不須努力思索便能輕易想起的經歷。
那是一個網絡未興、計算機尚未普及的年代。一開始我拿到的《惡童日記》,除了一份原文復印稿之外,什麼都沒有。不似現今的譯者,也許可以先上網查查作者的背景,寫作的動機,或是國外評論、讀者評價,甚至多看幾眼作者的照片,好清楚未來幾個月即將跟你相處的文字是出自何人之手。對於作者的認識,我則全來自書封復印的那張照片及幾百字的介紹文。那是一張雅歌塔·克裡斯多夫臉部轉左看著鏡頭的相片。鼻梁上架了副圓形細框眼鏡,嘴角若有似無地上揚。鏡片後方是一雙犀利、帶點冷漠、無所畏懼,像已看透世事的眼睛。我盯著那張照片好久,再對照著法文書名LE GRAND CAHIER 幾個字看,竟感到那神情深不可測。
而後進入翻譯,不時地,我也會望著那張臉,它的神情總是隨著書裡的情節而不斷轉變。不可否認,這三本書帶給我的震撼,無論是驚駭、悲傷、冷酷、邪惡或憐憫,我都曾經試著不與作者畫上關聯。但是太難了!雖然在當時,我對於雅歌塔·克裡斯多夫的了解極少,僅知她是匈牙利人,這是她第一次用法語寫作,可當我讀著、譯著她的小說時,主角雙胞胎兄弟那般驚世駭俗的行為、超乎我們能理解的冷血,或他們接觸到的變態人事,在在讓我不得不將其視為作者雅歌塔·克裡斯多夫的真實經歷。因此這張臉,有時詭異得令我害怕,有時卻又顯露出歷經悲慘歲月淬煉的那種冷漠而令我憐惜,我始終覺得它隱藏了更多秘密,或許是比“惡童三部曲”所揭露的更讓人難以逼視。
雅歌塔·克裡斯多夫曾經坦言,她的法語不好,是跟小孩一起學的,而在創寫這三部小說時,曾運用了兒子的習作,以兒童的語言來寫。這也是一開始我在翻譯時遇到的難題。沒錯,整本《惡童日記》全是以最簡單的文字寫就,但就是因為它的簡單,纔造成翻譯上的難。那種難度不在語意上的理解,而是口吻的拿捏。這對雙胞胎兄弟用“我們”講出了他們的故事。在那戰爭侵擾的背景下,為了生存,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選擇與轉變。有的是雙胞胎兄弟眼中所見的他人惡行,有的是他們自己所做的惡行,也有悲傷、惡心、變態,但是經由兩兄弟的描述卻是這麼的平靜、冷漠、事不關己,就連傷害、驚恐或荒謬,在他們的語氣中也見不到一絲的起伏與擺蕩的痕跡。
我想,真正的“惡”就是在面對“惡”時的無感與冷漠。更何況,他們還隻是一對年幼的孩童。光是這點,就令我不寒而栗。然而我卻深知,這對雙胞胎的“惡”不是來自本質,而是不得不的選擇。因為他們還是會難過、悲傷或憐憫,隻是在那處境下,他們從生活經驗學到:悲憫無法讓人存活;而身為人,沒有哀傷的權利。所以,他們學習對生活無感,對他人無覺,學習不被哀傷擊倒,甚至要學習“惡”。於是,我也一路學著他們,觀看他們的內心,在那看似單純童稚的語氣下,要自己再激動也必須維持筆調的冷靜,用字要冷漠,要壓抑,更不能有一絲的情緒。甚而到了《二人證據》《第三謊言》,我也以此為基調,隨著作者敘事風格的轉變、主角年齡和歷練的改變而逐一揣摩,在一個適當的距離之間貼著雅歌塔·克裡斯多夫的文字,而至真相漸明的時刻。
當時的翻譯,我是一字一句在五百字稿紙上寫的,寫錯了、要改的,就用立可白塗掉;塗改太亂的,便剪貼文字塊或重新謄寫。有時,我的筆趕不上我的腦子,是帶著手快抽筋、手腕酸痛的力道在追寫;但有時,我的筆卻慢得不得了,那往往是又一幕比之前更令我驚駭的畫面出現,它讓我愣在那裡,不停地自問:“有那麼慘嗎?”“會這麼變態嗎?”“是我會錯意了嗎?”總是要等自己接受了,平撫好情緒,我纔能好好地再繼續譯下去,或是重新再譯。
翻譯這三本書時,我白天有一份與外貿相關的工作,但總是惦念著前一晚翻譯的情節,時時都迫不及待想下班,像著了魔似的想盡快進入惡童的世界。如今回想起來,那樣的我真像中了雅歌塔·克裡斯多夫的魔,隨時隨身都帶著一疊稿紙和復印稿,隻要逮到機會,無論是火車上、候車處、咖啡廳……任何一個能寫字的平臺,我都不會放過地擺出稿紙和復印稿,立刻和雅歌塔· 克裡斯多夫的文字進行交流。
印像最深刻的是那個二月的夜裡,當我翻到《惡童日記》的最末章,沒寫兩行,竟然筆沒水了,房間裡也找不到任何可寫的筆。情急之下,我什麼也不管,披了衣服便出門買筆。偏偏那晚陽明山上很冷,霧又特濃,當我一站到濃霧中時,發現時間已近兩點。任誰都知道,這時間所有的商店都關了,再加上這濃霧,我簡直寸步難行。惟一可能有筆賣的,卻是離我幾乎有一公裡遠的7-11。那一刻,我不管冷也不管霧,或許是整個人的心思沉浸在惡童的惡行中,那般不可思議的惡行讓我腦門發熱而急著將它寫下,所以我不多想,便立刻往7-11的方向快步走去。一路上,翻譯並未在我腦子裡停擺,我不停在心裡問著那對惡童:“你們怎麼能這麼冷血?怎麼能這樣對待你們的父親?怎麼能!……”
那是個我不認識的自己,翻譯翻得如此入戲,如此無可自撥!但如今回想,我卻也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因為我相信,如果換成另一部作品,不是這麼章章節節都精彩、讓人讀了譯了就上癮的作品,我應該會理智許多,也絕不會在深更半夜急忙跑出門,隻為了買一枝筆。
二十年前的我,從未預料這三本讓我翻譯到入迷的小說會在後來的書市引起如此暢銷及長銷,這是實話,卻也是句粗心的話。都說譯者是原著的第一個讀者,也是和作者相處最久的人,如果當時我能意識到自己翻譯時的著魔反應,應該就不難想像這三本書在未來書市將會引起的巨大震撼。
“惡童三部曲”是雅歌塔 ·克裡斯多夫大器晚成之作,是她第一次著手創作的小說,也是她生前最暢銷的作品。有些作品的暢銷或許是靠時勢,靠運氣,或靠炒作而起,或是連什麼原因暢銷也不得而知,但是“惡童三部曲”完全不是。它確確實實是靠著作品的本質,靠著它的口碑,從二十年前網絡未興的年代一直長紅至今,它甚至不靠任何的宣傳口號便虜獲各個年齡層的讀者。在法國如此,在二十年來的臺灣也是一樣。
從“惡童三部曲”的譯者,而至今天外文編輯的身份,我也曾經試著回顧在過去二十年,有哪些作品能夠在書市長命存活?“惡童三部曲”即是少數之一。每一回遇到法國出版商,他們總免不了問我既然從事法文翻譯書的引介工作,是否也譯過法文書。而當我說出“惡童三部曲”時,從他們臉上的驚訝表情,我也幾乎能肯定雅歌塔·克裡斯多夫這個名字,以及“惡童三部曲”這書名在法國文壇擁有多麼響亮的名聲及重要的位置。
我很慶幸,在年輕時即遇上“惡童三部曲”,讓我能走入法文小說的迷人世界,而看見文學的另一番景致。就如同從未預料它的暢銷,我也不曾想及它能在臺灣書市火紅存活二十年之後,如今竟在簡體中文市場掀起另一波高峰。而在此時此刻,我相信這絕對是另一次閱讀熱潮的起點,而且將會長長久久地持續下去,因為我曾經那麼無可自撥,深深走入了“惡童三部曲”的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