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夜航西飛》充滿誘惑與神秘。怕叨擾讀者的樂趣,我不想對內容多加贅述。一言以蔽之,這本書是由三十年非洲歲月串聯起來的片段回憶,講述一位女性從童年到一九三六年的精彩人生經歷。柏瑞爾·馬卡姆,常被認為是肯尼亞的喀耳刻女巫,卻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尋常喀耳刻。想像一下,喀耳刻在尤利西斯身上施下咒語,於是她可以與他一同遠行,學習航海,見識世界。她還順便對他的男性同伴們施下魔法,這樣他們就不會對她闖入男子漢的世界忿忿不平,反而歡迎她的加入。讓眾人著迷是容易的事,那是她天性使然,而且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學識與冒險。
“自由女性”這個專用名詞總是讓我擔憂。它暗示著普遍存在的“從屬關繫”,終,在我們所處的人生與時代,女性必須抬起她們低垂的頭,奮起反抗。它也暗示著男人是自由的,但他們並非如此。在我看來,整個人類都正經歷困境,男人與女人應該,而且將會結伴而行,從傷害大家的偏見與愚昧中解脫出來。但是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樣,擁有勇氣和意志力,永遠走她們選擇的人生路,無視任何約定俗成的界限。
我懷疑柏瑞爾·馬卡姆是否聽說過“自由女性”一說,或者,作為一位徹頭徹尾的魅力女性,她是否曾考慮過女權主義。一九一九年,她十七歲的時候,將所有的家當裝進兩隻馬鞍包,以她知曉的方式獨自謀生。她沒有家,也沒有家人等她回去。《夜航西飛》記錄的正是這種初生牛犢的勇氣,一個勇敢得令人動容的十七歲女孩,決定了她未來的人生。
開始,柏瑞爾·馬卡姆一直保有無畏、勤奮和非同尋常的成功。她並不自比先鋒人物,也不以女性解放者榜樣自居。她樂享肯尼亞的生活,那裡是非洲的天堂,她也樂享自己的工作。
我隻見過柏瑞爾·馬卡姆一次,因為某個記不得的原因被召集到她位於奈瓦沙湖邊的家裡喝了一杯,房子是她租的,她在那裡養賽馬。那想必是在七十年代早期。我從自己樸實無華的山間別墅出發,別墅就建在大裂谷中的隆格諾特火山上。開車駛過塵土飛揚的小路時,我尋思著自己干嗎要走這一遭。我對馬一無所知,更不關心。如果這位內羅畢女士是位獵場看守、古生物學家或是牧場經理,我倒會極度感興趣,熱切地希望求教。生活在內羅畢的歐洲社交圈之外,我從未聽說過柏瑞爾,我就這樣無知地去了,剛抵達就已為返程後悔,漆黑之中要在那坑坑窪窪的路上開十六英裡吶!
柏瑞爾在一間很典型的客廳裡接待了我。房間是“殖民地式”裝潢風格,大椅子和沙發上套著印花布,一張結實的桌子上放著飲料和杯子。沒有書。總是留意書籍是我的職業病。柏瑞爾穿著黑色的緊身長褲和黑色的高領絲質套衫,這在卡其裝盛行的內陸地區是頗具異域風情的穿著。她看起來魅力非凡,金發,皮膚曬成褐色,身材極瘦削。總之不是我原本以為的那種牧馬人樣貌。我草率作出了錯誤論斷:不管用意何在,這位穆海迦高爾夫俱樂部——內羅畢社交圈乏味又老掉牙的核心——的寵兒,訓練賽馬不過是為了取樂。
來拜訪的還有兩位仰慕者,一位年長些,另一位年輕些。他們起身為柏瑞爾端飲料,而柏瑞爾優雅地等候他們服侍的樣子讓我印像深刻。那時候柏瑞爾已經快七十了,我卻以為她是個容貌出眾的四十歲女人。我們漫不經心地說著些無關痛癢的話,我猜她跟女人相處時一定不太自在,盡管她對駕馭男人很在行,對馬就更不用說了。她說她寫了本書,大概這就是我被邀請的原因,因為她想談談關於書的事。我錯過了這次機會。我沒有在意,盡管的中間人E. M.福斯特反復提及。外表有欺騙性,但本該由我去發掘外表下潛在的東西。我謝過柏瑞爾,和來時一樣無知地回去了。現在,事過十多年之後,我為自己的愚蠢和錯失良機感到懊悔。
要是我那時讀過她的書,我會向她追問《夜航西飛》中所有未解答的問題。誠然,正如柏瑞爾所說,她的書不是自傳。它缺乏自傳所需的關鍵信息。
她一定已經不記得出生地萊斯特郡,四歲時她就離開那裡隨父親前往未知的肯尼亞。但為什麼桑赫斯特1出身的克倫特巴克上尉會帶著女兒到非洲,而把兒子留給了感情不和的妻子2?柏瑞爾沒有提及她的哥哥和母親,沒有提及自己的婚姻(她結過三次婚),也沒有提及一九二九年出生的兒子。她帶著愛意與仰慕寫她的父親,但還需要更多。在她講述高潮迭起的故事之間,是重重疑雲。
現在我向別人打聽柏瑞爾。和以前一樣,她還住在租借來的房子裡,這間臨近內羅畢賽馬場的小房子是賽馬會贈與的。她依舊訓練賽馬,也騎這些賽馬,還曾對一位友人說:她在馬上比在地上更自在。我還聽人說,有人看見她走在內羅畢大街上,步履矯健、金發飄飄,你會以為她是個妙齡女子。她租來的住處近被搶劫了兩次,第二次她被打成重傷,但她仍住在那裡。沒有女人比她更不在意自己的物質環境,這大概是因為她在灌木叢中的小泥屋裡度過了幼年時光,她父親在開墾農場。人們帶著擔憂說起柏瑞爾“還和往常一樣手頭緊”。這個令人仰慕的女人,她搜集各式戰利品,除了錢。
《夜航西飛》在我看來是個錯誤的書名,不恰當地暗示了本書的散文式文體。我認為,它是詩意的,抒情的,換個詞說還是“能引發共鳴的”。對本(也是後一本)書來說,它文學氣息濃郁的遣詞造句令人驚訝。絕大多數時候,這種風格很奏效,有時很悅目,有時則甜得發膩。溫柔的語句掩蓋了嚴峻的事實,來之不易的成就,以及危險坎坷的人生。你必須透過字句領會其後的危險與艱難。即便是柏瑞爾·馬卡姆那次從東到西飛越大西洋的創紀錄飛行,也被這樣的文體撫平了叫人膽顫心驚的稜角。
盡管不公平,但時機意味著一切。《夜航西飛》於一九四二年在美國出版,盡管獲得了壓倒性的贊譽,但那是二戰期間的衰落年份,人們的思維無暇沉醉於黃金般的非洲。一九四三年,《夜航西飛》在英國僅出版了一個小版本後,紙張配給制度就埋葬了書的前程,而縮減的報紙版面也沒有什麼位置留給書評。但在一九三七年,英國閱讀界自認仍處於和平狀態,卡倫·布裡克森的《走出非洲》面市了,以後幾年銷量上升,後成為認可的經典,成為那個時代非洲知名的畫像。讀過剛出版的《夜航西飛》之後,我次重讀了《走出非洲》,邊讀邊比較。我覺得它該獲得與《走出非洲》比肩的地位。
這麼說並不是要做出評論家式的論斷。這完全關乎主題,而非文體。卡倫·布裡克森在寫作《走出非洲》時已經是專業作家,在非洲寫作而不是務農。伊薩克·迪內森1就像她所證明的那樣,她真正的人生目標是成為伊薩克·迪內森。而柏瑞爾·馬卡姆是個行動派的女人,就和男人一樣。她的著作是她職業生涯中一個怪異插曲。兩本書的語調頗為相似,但我可以不加猶豫地同意,卡倫·布裡克森的作品有上佳的寫作水準,感情的抒發更加訓練有素。《走出非洲》像口井一般深,如同卡倫·布裡克森的農場和農場生活。《夜航西飛》則和當年歐洲的地平線一樣寬廣。盡管卡倫也了解農場生活,但作為一個拓荒的孩童和女生,柏瑞爾·馬卡姆懂得更多。她描寫在未開墾叢林地帶的初次飛行,場面令人難忘。再沒有其他描寫更能表述那種廣闊感、危機感和那片陸地並不友善的美麗。兩本書都是寫給非洲的情書,她們的非洲。並不互為敵手,而是互為補充。
《夜航西飛》中,我喜歡的章節和其餘章節不太一樣,它沒有任何文學性。它是柏瑞爾在飛機座艙內潦草寫下來的,然後被裝進一隻郵件包,扔出了飛機,扔給一個名叫布裡克森男爵1的白人獵手,他一直在地面上等待著。柏瑞爾接著飛過塔納河畔2茂密的叢林地帶,那裡租給布裡克森的顧客,來狩獵旅行的人們在那兒觀看大像。
很大的公像——像牙也是——我猜有一百八十磅。像群裡大約有五百頭像。還有兩頭公像,和很多小像——在平靜地進食。植被很茂密——樹很高——兩個水塘——其中一個在像群東北偏北半英裡處,另一個在西北偏北約兩英裡處。你們和像群之間暢通無阻,半路有塊林地。很多足跡。像群西南面有水牛。沒有看見犀牛。在你二百二十度方向。距離約十公裡。一小時後回來。努力工作,相信上帝,保持腸道暢通——奧利弗·克倫威爾。1
我感覺這部分貼近真實的她,無畏、能干、專業,而且風趣。《夜航西飛》的謎依然未解,那就是——柏瑞爾自己。
瑪莎·蓋爾霍恩
一九八四年於西紐徹奇
譯後記
翻到這一頁,你已經讀完這本書,知曉了柏瑞爾·馬卡姆生命中精彩的篇章。或許你並不知道,《夜航西飛》的命運本身就是一個頗精彩的故事。就像每個人都有不同際遇,每本書也都有不同命運。六十多年來再版超過十次的《夜航西飛》,和它的作者柏瑞爾·馬卡姆一樣,堪稱傳奇。
一九三六年九月,柏瑞爾·馬卡姆成為首個獨自駕駛雙翼飛機從英格蘭飛越大西洋到達美國的飛行員。逆風帶來的艱難讓這次創紀錄飛行為世人矚目,柏瑞爾·馬卡姆一時成為媒體焦點。
一九四○年,柏瑞爾·馬卡姆與法國著名飛行員、作家聖埃克絮佩裡(Antoine de Saint-Exupéry)再次在美國紐約相遇,使她聽見了等待已久的那句催促:“你該寫寫這些事。你知道嗎,你應該寫!”
翌年,派拉蒙影業公司計劃拍攝柏瑞爾·馬卡姆的專題片。這次合作終沒能實現,卻讓她結識了小說家和劇作家司考特·奧戴爾(Scott O’Dell),並通過他遇見了第三任丈夫、好萊塢影子寫手拉烏爾·舒馬赫(Raoul Schumacher)。柏瑞爾·馬卡姆給拉烏爾·舒馬赫看了自己已經寫完的初幾章,拉烏爾·舒馬赫發揮專業所長,擔當起編輯的責任。盡管柏瑞爾·馬卡姆在書的扉頁表達了對拉烏爾·舒馬赫的感謝,但這次合作也帶來了一個永無解答的謎題:柏瑞爾·馬卡姆究竟算不算本書真正的作者。如果是,那為什麼如此纔情卻再無其他著作問世?
一九四二年,在拉烏爾·舒馬赫的大力推薦下,司考特·奧戴爾的出版人出版了版《夜航西飛》,並因為作者的身份贏得了不少關注。但二戰卻讓美國人民失去了探索非洲的浪漫情懷,雖然後來戰爭結束,但那個溫情脈脈的舊時代已經一去不返,在戰後的新世界裡,這本書像過時的獵槍被塵封了。
一九五○年,與拉烏爾·舒馬赫分道揚鑣的柏瑞爾·馬卡姆重新回到內羅畢,成為肯尼亞歷優秀的賽馬訓練師。
三十年後,海明威的長子約翰·海明威(John Nicanor Hemingway)與經營餐廳的喬治·古特肯斯特(George Gutekunst)出海釣魚,中途,約翰·海明威突然問:“你看過我父親的書信集嗎?它們透露了很多事。”約翰·海明威的母親伊麗莎白·哈德雷·理查德森(Elizabeth Hadley Richardson)是海明威的任妻子,兩人因海明威出軌而在巴黎離婚。約翰·海明威一直對有關父親的一切諱莫如深,所以他的這句話讓喬治·古特肯斯特心生好奇,回去後立即翻閱了海明威的書信集,其中有一封是海明威於一九四二年在古巴的寓所裡寫給文學編輯馬克斯威爾·帕金斯(Maxwell Perkins)的信,正是這封信,促成了《夜航西飛》的再版以及隨後的暢銷。
信中,海明威寫道:“你讀過柏瑞爾·馬卡姆的《夜航西飛》了嗎?在非洲時我和她很熟,從不懷疑她有朝一日會在記錄飛行日志之外,拿起筆寫寫別的。如今所見,她寫得很好,精彩至極,讓我愧為作家。我感覺自己隻是個處理詞語的木匠,將工作所得拼裝到一起,有時略有所成……由於我彼時正在非洲,所以書中涉及的人物故事都是真實的。我希望你能買到該書,並讀一讀,因為它真的棒極了。”
一九八三年,《夜航西飛》終於在喬治·古特肯斯特的努力下,由舊金山North Point出版社再版。《夜航西飛》登上《紐約時報》平裝書暢銷排行榜的一九八六年,柏瑞爾·馬卡姆在內羅畢郊外去世。彼時她依舊在訓練賽馬,經濟條件和她人生中大部分時間一樣,家徒四壁,住在賽馬會借給她的房子裡。性格也和她人生中大部分時間一樣,寧折不屈、無所畏懼,以八十多歲的高齡與入室搶劫的盜賊搏鬥。一九八六年底,也就是在她去世四個月後,《夜航西飛》終成為排行榜冠軍。
如果逆轉時間回望過去,一切都有了些許浪漫的味道。我二○○○年買到的本《夜航西飛》,正是一九八三年North Point出版的第二版,那時距離我翻譯它還有十年時間。
二○○八年春天,我因工作緣故前往肯尼亞。此時距離我開始翻譯《夜航西飛》還有兩年,在乘坐小型飛機從內羅畢前往馬塞馬拉草原的路上,東非大裂谷就在螺旋槳下方不遠處。
柏瑞爾·馬卡姆也曾在夜色中俯瞰大裂谷的暗影,猜想失蹤的飛行員伍迪是否會在那裡的某處。那一刻覺得自己從未如此接近柏瑞爾·馬卡姆,卻並不知道自己後來將以更親密的方式與她相逢:將她寫下的文字一字一句轉換成中文。
十年前次讀到《夜航西飛》時就想將它翻譯成中文。你若問我這書為何迷人。那我隻能反問你:非洲怎麼能不迷人?飛行怎麼能不迷人?
初吸引我的是《夜航西飛》的“遙遠”,那時候我對世界充滿好奇,書中的那個非洲如同一個天盡頭的伊甸園,狂野而神秘。後來因為工作到處旅行,在旅行箱中陪伴我的是英國Virago出版社推出的旅行版。我知道了這地球也不過是機翼下方一個小星球,《夜航西飛》吸引我的特質轉為它在字裡行間透露出的孤獨。每次坐在夜航飛機上看著舷窗外的夜色,如果不是發動機的噪音,絲毫感覺不到飛機是在前行。我就會想起曾在這樣牢不可破的黑暗中獨自飛行的柏瑞爾·馬卡姆,也真正明白了她的沉默。
可能等你過完自己的一生,到後卻發現了解別人勝過了解你自己。你學會觀察他人,但你從不觀察自己,因為你在與孤獨苦苦抗爭。假如你閱讀,或玩紙牌,或照料一條狗,你就是在逃避自己。對孤獨的厭惡就如同想要生存的本能一樣理所當然,如果不是這樣,人類就不會費神創造什麼字母表,或是從動物的叫喊中總結出語言,也不會穿梭在各大洲之間——每個人都想知道別人是什麼樣子。
即便在飛機中獨處一晚和一天這麼短的時間,不可避免的孤身一人,除了微弱光線中的儀器和雙手,沒有別的能看;除了自己的勇氣,沒有別的好盤算;除了扎根在你腦海的那些信仰、面孔和希望,沒有別的好思索——這種體驗就像你在夜晚發現有陌生人與你並肩而行那般叫人驚訝。你就是那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