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個人要從這世界上消失,輕而易舉嘛。
抵達泰國清邁數日後,梅澤梨花不經意地有了這樣的想法。
消失,並不意味著死亡,而是完美地銷聲匿跡。梨花一直以為這種事不可能做到吧。一邊這麼以為一邊卻來到了這座小城。
這裡不如曼谷市中心那麼繁華喧囂,城市本身規模也很小,但是遊客頗多,甚至能見到許多外國遊客,仿佛漫漫旅途後不經意間在此長住下來。小城中甚至還有寺院,混雜在林立的酒店、旅店、餐廳以及土特產禮品店之間。夜晚的集市有如大型廟會,無論小販還是遊客,都在耀眼的燈光中神情恍惚地四處遊走。梨花身處這樣的人群,既不觀光也不購物,僅僅彳亍而行。
年輕的歐美情侶在路邊攤物色T恤;幾個像是日本人的女孩蹲在飾品店前挑選手鐲和項鏈;中國人模樣的旅遊團圍著大像擺件唾沫橫飛地討價還價;穿著裹裙的中年女子指著小攤方盤裡裝的小菜,讓伙計裝到袋子裡。當地的女孩手挽著手走在街上,那裝束即便在澀谷一帶也很自然。香料、油還有泰國米的味道,彌漫在小城裡。
要論人口多少,曼谷完全占據上風,但梨花覺得,要在那個大都會裡銷聲匿跡,是不可能的。因此,她在曼谷總是提心弔膽,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潮濕的旅店裡閉門不出。
但這座小城不同。這裡比曼谷更雜亂無章,籠罩著濃郁的陰影。氣溫和濕度與曼谷相差無幾,但被陽光染得白亮的小城裡,到處都有黑影正張著大口。無論是早晨還是中午時分,小城本身,都在慵懶地等待著被夜晚包圍。
在縱貫整個小城的陰影中,梨花覺得有一群既非遊客也非當地居民的人,屏息駐足其間。那是旅行了太久,回不了家的人;是攝取了太多廉價毒品,分不清現實與虛幻的人;是無家可歸的人;是迫不得已逃亡至此的人。這座小城的肮髒、雜亂和陰影,仿佛很豁達地接納著他們,允許大家一直停留其中。
梨花夜夜在集市上徘徊。比起在旅店閉門不出,她確信這樣更不會被人發現。她覺得自己也被那陰影包裹得嚴嚴實實。因此,盡管自己對絲質長裙、鑲嵌寶石的戒指,甚至一張明信片都提不起興趣,但梨花依然隻是望著在燈光下閃耀著潤澤光芒的商品,一路徘徊。餓了就隨便走進一家映入眼簾的小鋪或飯館,狼吞虎咽地喫碗湯面或者炒飯。在曼谷買的劣質T恤和裙子,盡管一直在洗,卻不知為何一天比一天髒。
在耀眼的燈光和喧囂中走著,梨花確信自己不會被任何人找到,這讓她有種想吶喊的興奮。我想做什麼就能做到什麼。想去哪兒就能去到哪兒。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不,不對,我想要的東西,已經全部都在自己的手心裡了。
梨花想起來,不久前,自己曾有過類似的心情。她那時真的這麼想過。無所畏懼。不過,現在的心情,卻膨脹龐大得令往昔相形失色。梨花覺得匪夷所思。我是得到了什麼,纔有了這種心情?還是失去了什麼,纔有了這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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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這些往事,木綿子驀地詫異起來。高中畢業至今,再過幾年就滿二十五年了。後一次見到梨花—也就是畢業後第二次見到—是七年前的同學會。那時兩人未曾聊過隻言片語,而且木綿子的目光也沒有追隨著梨花,所以她想不起梨花當時的樣子。畢竟這二十年裡,自己還有梨花,以及其他同學都變化巨大。然而想到“梨花”時,浮現在木綿子腦海中的,依然是那個宛如香皂般美麗的少女。因此,木綿子總會想成,是那位美麗的少女把花在了什麼地方了吧?不,不是這樣。事實上,梅澤梨花早已不是我認識的女人了。就像自己的這種生活狀態,梨花也不會知曉一樣。
梨花覺得,出入這間旅館的人,有著某種相近的氛圍。無論是娼妓,還是遊客,都透著點肮髒污穢,不是指身上的穿戴,而是他們散發的整體氛圍,如同穿著薄外套一般裹著疲憊,即便身上的衣服色澤華麗,整個人看起來依然暗淡無光。梨花盡可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但因為三餐還有買些零碎東西,一天必須出入幾次旅館,梨花曾擔心,隻因自己與他們散發著不同的氛圍,會不會在進出這樣的旅館時引人側目。然而昨天,梨花看到旅館隔壁的雜貨店那布滿塵埃、模糊不清的玻璃門上映現的自己,啞然失笑。不知何時,自己的模樣也和進出旅館的那些人相差無幾。肮髒,疲憊,暗淡。
電視媒體仿佛已經徹底遺忘了下落不明的公款盜用者,每天播放著不同的新聞,可隨著時間流逝,和貴對梨花的回憶卻與日俱增。周刊雜志上說,梨花把盜用的公款都花在一個年輕男人身上了。和貴覺得,事實並非如此。梨花即便為愛瘋狂也不會受男人教唆,她僅僅是想從圍著自己的安全牢籠中輕盈躍出吧;僅僅是想將構成自己這個人的框架徹底砸爛吧。和貴認識的梨花,待在比誰都高峻而堅硬的罩子裡,所以他纔會這麼想。隻有這樣想,他纔能想通梨花的所作所為。
在昏暗的出租車後座上,亞紀驀地又一次想起了梨花。梨花到底把巨款花在哪兒了呢?她買了什麼,又獲得了什麼?還是想要買什麼,想要獲得什麼呢?在梨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直以來,她都看到了什麼?現在,梨花人在何處?在想些什麼?疑問如同碳酸飲料的氣泡般,接連不斷地湧出來。當然,亞紀無從揣測那些問題的答案,僅僅被不停湧現的疑問包圍著。
站臺上空無一人,梨花坐在長椅上等著電車。淡藍色的天空中殘留著白色的月亮。梨花突然感覺有一種心情溢滿了全身,甚至充滿了指尖。與其說那是滿足感,不如說更接近於感。想去的地方,無論哪裡都能抵達,想做的事情,無論怎樣都能做到。她仿佛次獲得了自由。梨花沒有一絲不安,也沒有一絲罪惡感,她在空空蕩蕩的車站,獨自沉浸在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暢快淋漓的感中。
還有見到梨花的一天嗎?亞紀想著這些離開了座位。留下了報紙和喝剩的咖啡,在收銀臺結了賬。如果還能遇見梨花,我會問她什麼呢?會問“你得到了什麼?”還是會問,“在付出這樣一筆巨款的代價後,你放手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