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戲劇的良心：阿瑟•米勒

    在當代美國劇作家當中，自尤金•奧尼爾於一九五三年逝世後，受西方重視的當屬阿瑟•米勒、田納西•威廉斯和愛德華•阿爾比三人。阿爾比屬於荒誕派之列。米勒和威廉斯則接近現實主義，他倆都在探討“人生意義”，但兩人的創作方法迥然不同。威廉斯以《玻璃動物園》、《欲望號街車》和《熱鐵皮屋頂上的貓》三劇贏得了國際聲譽，是一位斯特林堡式的作家；他側重情感，注重剖析人的境遇和精神狀態，而其筆下的人物也多半是精神上深受壓抑或遭到社會排斥的底層人物。威廉斯力求通過劇作來揭示當代美國的社會病態，探討人生的真正價值。米勒則以《推銷員之死》、《薩勒姆的女巫》和《橋頭眺望》等劇獲得國際聲譽，是一位易卜生式的社會劇作家；他著重理智，關懷整個人性。他認為舞臺應是一個比單純娛樂更為重要的傳播思想的媒介，應為一個嚴肅的目標服務。
    阿瑟•米勒本人曾說“藝術應該在社會改革中發揮有效作用”[注：阿瑟•米勒：《時移世變》（自傳），格羅夫出版社，第93頁]，“偉大的戲劇都向人們提出重大問題，否則就隻不過是純藝術技巧罷了。我不能想像值得我花費時間為之效力的戲劇不想改變世界，正如
一個具有創造力的科學家不可能不想證實各項已知事物的正確性”[注：阿瑟•米勒：《時移世變》（自傳），第180頁]。
   
 一
    阿瑟•米勒一九一五年十月十七日出生於紐約。父親是猶太裔的婦女時裝商，於三十年代初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期破產；母親是中學教員，為此隻好靠變賣她的首飾維持家庭生計，渡過難關。米勒中學畢業後到一家汽車零件批發公司工作了兩年，積攢些錢後進入密歇根大學新聞繫和英文繫學習，開始試寫劇本，並兩次獲得校內霍普沃德寫作競賽戲劇獎。在校內，他為了獲得生活補助金，曾在生物試驗室任養鼠員，並在學生主辦的校園《日報》社擔任記者和編輯。一九三八年，他獲文學學士學位，從該校畢業後，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四年期間，他在一家制盒工廠干活，後又在海軍船塢充當安裝技工的助手，同時為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和全國廣播公司撰寫廣播劇。他還當過卡車司機、侍者、面包房送貨員、倉庫管理員和電臺歌手。一九四四年，他到陸軍十一營為電影《大兵故事》收集素材，出版了報告文學《處境正常》，同年《鴻運高照的人》問世，這是他部在百老彙上演的劇本。
    一九四七年，米勒的劇本《都是我的兒子》上演，獲紐約劇評界獎，使他一舉成名。這是一出易卜生式的社會道德劇，寫一家工廠老板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向軍方交付不合格的飛機引擎的汽缸，致使二十一名飛行員墜機身亡。他嫁禍於人，雖然逃脫了法律制裁，卻受到良心的譴責。後他認識到那些喪命的飛行員“都是我的兒子”，遂飲彈自盡。
    接著，《推銷員之死》於一九四九年發表，在百老彙連續上演了七百四十二場，榮獲普利策獎和紐約劇評界獎，從而使米勒贏得國際聲譽。劇本敘述一名推銷員威利•洛曼悲慘的遭遇。威利因年老體衰，要求在辦公室裡工作，卻被老板辭退。他氣憤地說：“我在這家公司苦苦干了三十四年，現在連人壽保險費都付不出！人不是水果！你不能喫了橘子扔掉皮啊！”（劇中一直沒有交代他在推銷什麼，有人問作者，他說：“威利在推銷他自己。”）威利在懊喪之下，責怪兩個兒子不務正業，一事無成。兒子反唇相譏，嘲笑他不過是個蹩腳的跑街罷了。老推銷員做了一輩子美夢，現在全都幻滅了，自尊心受到嚴重挫傷。他夢囈似的與他那已故的、在非洲發財致富的大哥爭論個人愛好的事業，後他為了使家庭獲得一筆人壽保險費而在深夜駕車外出撞毀身亡。全劇手法新穎，無需換景，借助燈光即可隨時變換時間和地點。劇中現在和過去的事相互交錯。這出戲在一定程度上批判了美國的商業競爭制度。
   ……

《兩個星期一的回憶》
    此劇自傳性濃厚，寫的是紐約一家汽車零件批發公司頂樓發貨室裡職工工作的情況。他們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有的酗酒、尋歡作樂，有的胸無大志、過一天算一天，有的因年老體衰即將被老板辭退。青年職工伯特（當年作者本人）無限感慨地說：“每天早晨看到他們為什麼使我傷心淚下？這就像是在地鐵裡，每天看到同一些人上，同一些人下，的變化是他們衰老了。上帝！有時這真把我嚇獃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就像在一個偌大的房間裡來回衝撞，從南牆到北牆，從北牆到南牆，永遠沒有個頭啊！就是沒有個頭啊！”伯特後來攢夠了錢去上大學，臨行時向大家告別，但他們卻忙於干活兒，對他離去毫無表示，他隻得默默地走了。
    有些英美劇評家認為這出戲像“活報劇”，是在批評人生的絕望和悲哀。米勒不同意這種看法，並稱此劇是一出“哀婉的喜劇”，或是一部本世紀三十年代的文獻記錄。“我寫這部劇本部分原因是想再體驗一次那種公開而赤裸裸的貧困現實，同時也希望為自己表明希望的價值，以及為什麼要產生希望，還有那些至少懂得如何忍受那種毫無希望的痛苦的人們所具有的英雄品質。”[注：羅伯特•阿•馬丁編《阿瑟•米勒戲劇散文集》，維京出版社，1978年，第164頁。]他認為劇中所談的是“人生需要有一點詩意”，而且還承認他特別偏愛這出戲。
   

四
    阿瑟•米勒不僅是美國當代著名劇作家，而且也是一位卓越的戲劇理論家。他論述戲劇的文章已由密歇根大學羅伯特•阿•馬丁教授編成《阿瑟•米勒戲劇散文集》，於一九七八年出版，在西方戲劇界頗有影響。
    米勒跟奧尼爾一樣，創作的劇本多半是有關普通人的悲劇，他認為普通人與帝王將相同樣適合作為高超的悲劇題材，但是他又不贊成把悲劇寫成悲愴劇，在他看來，悲劇和悲愴劇之間的主要區別在於悲劇不僅給觀眾帶來悲哀、同情、共鳴甚至畏懼，而且還超越悲愴劇，給觀眾帶來知識或啟迪。他認為悲劇是對為幸福而鬥爭的人類精確而均衡的描繪，“因為悲劇是我們擁有的完美的手段，它向我們顯示我們是什麼樣的人，我們必須做什麼樣的人，或者我們應該力爭做什麼樣的人”[注：《阿瑟•米勒戲劇散文集》，第11頁]。他也不同意那種為悲劇作家都具有悲觀主義的論調，“悲劇事實上所包含作家的樂觀主義程度要比喜劇還要多，悲劇的終結局應該是加強觀眾對人類的前景抱有光明的看法”[注：《阿瑟•米勒戲劇散文集》，第6頁]。米勒這種見解無疑會加深人們對悲劇的理解。
    米勒一貫反對西方商業化、純娛樂性的庸俗戲劇，而堅信戲劇是一種反映社會現實的嚴肅事業。他認為劇作家如果不去調查社會作為一個明顯而關鍵的部分所具有的全部因果關繫，就不可能創作出一部真正高水平的嚴肅作品。米勒一九五六年曾經在一篇題為《現代戲劇中的家庭》的文章裡感嘆道：
    在過去的四五十年裡，一般的現實主義遭到了攻擊——原因在於它不能美妙而自如地在私人生活和社會生活之間越來越擴大的鴻溝上架起橋梁。表現主義對這也解決不了，因為它完全拋卻心理上的現實主義而跨躍到單獨描繪社會力量那一方面去了，從而使問題遺留下來。所以我們現在的許多劇本都或多或少具有頹廢的氣氛；在過去的十年裡，這些劇本越來越趨向單獨詳述心理因素，而很少或無意把人物的社會作用和衝突弄清並加以戲劇化。任何一位明智的人顯然都明白人類的命運是社會性的，所以把那些摒棄社會的作品歸結為腐朽是恰當的。[注：《阿瑟•米勒戲劇散文集》，第82頁。] 
    此外，米勒還曾說過：“社會在人之中，人在社會之中，你甚至不可能在舞臺上創造出一個真實描繪出來的心理實體，除非你了解他的社會關繫。”米勒的這種觀點，即人的命運是社會性的，舞臺應是一個較之單純提供娛樂更為重要的傳播思想的媒介，它應該為一個嚴肅的目的服務，是值得稱道的。米勒在他改編的《人民公敵》序言中呼吁道：“劇作家必須再次表明有權利以他的思想和心靈來感染觀眾。公眾也有必要再次認識到舞臺是一個傳播思想和哲學、極為認真地探討人的命運的場所。”[注：《阿瑟•米勒戲劇散文集》，第17頁。]
    不過，米勒不贊成在劇作裡干巴巴地說教。他主張戲劇應當使人類更加富有人性，也就是說，戲劇使人類不那麼感到孤獨。
    在藝術創作手法上，阿瑟•米勒曾說他是“規規矩矩地以傳統的現實主義為基礎，而且試圖使用各種方式來擴展它，以便直接甚至更猝然、更赤裸裸地提出隱藏在生活表面背後的、使我感動的事物”[注：《阿瑟•米勒戲劇散文集》，第167頁]。確實如此，米勒多次巧妙地運用了表現主義和像征主義等方式，豐富了他的現實主義創作。他一直在不斷地探索，不斷地創新。
    米勒對馬克•吐溫做出過這樣的評論：“他並非在利用他那種跟同時代的公眾幻覺相疏離的態度來抗拒他的國家，好像沒有它也能生存似的，而顯然是想借此來糾正它的弊端。”阿瑟•米勒為《馬克•吐溫牛津選本》（牛津大學出版社，1996年）寫的前言。這恰恰也適用於米勒本人，正是他本人的寫照。
    一九七九年美國著名劇評家馬丁•哥特弗裡德在《星期六評論》雜志上撰文稱米勒的《推銷員之死》、《薩勒姆的女巫》和《橋頭眺望》是“三部氣勢宏偉的劇本，具有顯示人性的廣泛內容，卻又高於現實生活，因為它們詩意盎然並具有崇高的道德力量。毫無疑問，阿瑟•米勒是美國戲劇的良心”。他認為世界上隻要還有舞臺存在，這三出戲就會上演，傳之不朽。
    

梅紹武
一九九七年初稿
一九九八年六月校訂

《推銷員之死》是20世紀話劇的裡程碑。
——《紐約時報》

阿瑟•米勒是美國舞臺上*後的珍稀動物。
——尼古拉斯（英國國家劇院總監）

米勒的逝世，有點像曼哈頓的天空缺了一角，我說不出話來。
——大衛•裡申塔爾（百老彙制作人）

一個具有真正道德高度的人，表現出今日墮落之世上的罕有品質。
——拉什迪

他是一個裡程碑，一個領路人，我對他深為折服。
——哈羅德•品特（英國劇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米勒是20世紀*偉大的劇作家。他的去世是世界文學的一大損失。——瓦茨拉夫•哈維爾（捷克前總統，劇作家）

《推銷員之死》呈現在大眾面前的不僅僅是一件藝術品，還是衡量國家及其人民—— 經濟、家庭、價值觀和夢想——的尺度。威利•洛曼……成為了美國式自誇、自負和自欺的像征。但每個人仍然心繫這位深感好運不再、意志消沉的男人。
——《洛杉磯時報》，保羅•利伯曼

很多新近創作的戲劇因得益於，至少是部分得益於《推銷員之死》，采用了某種時間旅行手法，將過去與現在、幻想與現實揉合在了一起。
——《時代》雜志

《推銷員之死》風格如此簡單，主題如此充滿了必然性，似乎根本就不是一部經過創作和演出的作品。這是因為米勒先生滿懷同情地洞察了一些普通美國人的內心世界，並不動聲色地 將其希望和痛楚呈現在了戲劇舞臺之上。
——《紐約時報》，布魯克斯•阿特金森

米勒的《推銷員之死》、《薩勒姆的女巫》和《橋頭眺望》是三部氣勢宏偉的劇本，具有顯示人性的廣泛內容，卻又高於現實生活，因為它們詩意盎然並具有崇高的道德力量。毫無疑問，阿瑟•米勒是美國戲劇的良心。
——馬丁•哥特弗裡德（美國劇評家）

《推銷員之死》把我們（民族）的某些*有深遠影響的、*致命的矛盾衝突以隆重的方式公布在大眾眼前。它是一出關於在美國社會中被扭曲了的人們的遭遇的戲劇。……米勒這部作品的強大威力把觀眾的誠實的心態升華到了一處新的高度。……觀眾承認這個劇，他們了解那個以虛幻的夢想欺騙自己而且至死不肯醒悟的威利?洛曼。
——傑克?克羅爾《新聞周刊》

《薩勒姆的女巫》可與米勒自己在美國眾議院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上作證時英勇不屈、慷慨陳詞的表現相提並論。作為一部戲劇作品，它結構勻稱，充滿激情；作為一部伸張正義的作品，它具有一種罕見的莊嚴氣氛。
——馬丁•哥特弗裡德（美國劇評家）

《薩勒姆的女巫》通過大難臨頭時人的種種表現——軟弱、自私、叛賣、告密、見風使舵、逃避責任以及堅定、隱忍忠誠、無畏等，向人的良知發出呼吁：人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一個人既不能逃避責任，也不能否認其後果。
——凱瑟琳?休斯

把人物——演員推到觀眾面前，主要通過演員的表演去剖析薩勒姆鎮民們的靈魂。導演努力展現人物思想、感情的層層“褶皺”，著重於閃現人性的光輝。這種人性的拷問在東方大地上不陌生，但終極目的不是回復歷史。
——徐曉鐘(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

阿瑟•米勒的《薩勒姆的女巫》說的是一則關於人性善惡、魔道衝突的寓言。觀眾應該以自己深邃理會解讀了原作的特定寓意，而且在現實中找到疊合點，用借喻將之拉近到中國觀眾所經歷和正面臨的現實中，引起共鳴。
——《薩勒姆的女巫》劇評

《橋頭眺望》所折射出的有關移民和文化認同的社會問題，能夠引起公眾強烈的共鳴，是一部不可錯過的經典劇作。——《每日電訊報》

從布魯克林大橋眺望這zui為經典的人性悲劇。——《紐約時報》

一部振奮人心的劇作，平靜之下暗潮洶湧，抽像之中蘊藏具像化的情欲。——《衛報》

米勒的寫作是永不過時的，但就這部來說，它超越了舞臺上所呈現的具體的移民生活，賦予這一切像征性意義。——伊沃•馮•霍夫（著名戲劇導演）

米勒是一位易卜生式的社會劇作家，他著重理智，關懷整個人性，認為舞臺應是一個比單純娛樂更為重要的傳播思想的媒介，應為一個嚴肅的目標服務。——梅紹武（梅蘭芳之子，著名翻譯家）

《墮落之後》暗示，自人類*初從伊甸園墮落之後，每個人都會再次墮落進意識與選擇之中。——《劍橋文學指南》

米勒與夢露的婚姻是“偉大的美國頭腦”與“偉大的美國肉體”的一次結合。——諾曼•梅勒

《推銷員之死》
第二幕（節選）

霍華德  出了什麼事?你為什麼在這兒?
威利  這個……
霍華德  你不是又精神失常了吧?
威利  哪裡，沒有……
霍華德  老天爺，剛纔那一下子我還真嚇了一跳。出了什麼事?
威利  這個，說實話，霍華德，我拿定主意不想再到處跑碼頭了。
霍華德  不跑碼頭了?那你想干什麼?
威利  記得吧，聖誕節那會兒，你在這兒請客那回?你說你要想辦法在城裡給我找個差事。
霍華德  在我們這兒?
威利  可不是。
霍華德  對，對，我記得。我想是想了，可沒替你想出辦法來啊，威利。
威利  你聽我說，霍華德。孩子們都長大了，這你知道。我現在用不著多少錢。我要是能掙——這麼說吧，一個禮拜六十五塊錢，我也就夠開銷了。
霍華德  這我明白。可是威利，你得——
威利  我告訴你為什麼，霍華德。我這說的是老實話，也就是跟你一個人說，你明白嗎——我實在有點累不起了。
霍華德  噢，這我理解，威利。不過你一向是跑碼頭的，我們這個買賣也是靠跑碼頭纔維持得住。我們這兒的門市上纔雇著五六個店員。
威利  天知道，霍華德，我一輩子沒求過人，可從你父親抱著你到這兒來的時候我就是這個公司的人。
霍華德  這我知道，威利。不過——
威利  你出生的那天你父親特意找到我，征求我的意見，霍華德這個名字合適不合適，但願老爺子在天之靈安息吧。
霍華德  這我知情，威利，可我這兒確實沒有你合適的差事啊。但凡有一個，我馬上叫你來，沒二話。可是我這兒一個差事也沒有啊。（他找他的打火機，威利拿起它，遞給了霍華德。停頓）
威利  （越說越火）霍華德，我一個禮拜有五十塊錢日子就能對付。
霍華德  可是我往哪兒安置你啊，伙計?
威利  說清楚，不是因為我賣不出貨去，不是吧?
霍華德  不是，可這是買賣，伙計，誰都得憑本事喫飯。
威利  （急了）你聽我告訴你一段故事，霍華德——
霍華德  沒法子，親是親，財是財。
威利  （怒）親是親，財是財，沒錯兒。可你好好聽著，你根本不明白，我年輕的時候——十八九歲——我就已經跑上碼頭了。我當時腦子裡老轉，推銷貨物這一行有前途嗎?因為那會兒我總惦記著去阿拉斯加。明白嗎?當時在阿拉斯加一個月之內就發現了三處金礦苗，所以我也想去。哪怕是去湊湊熱鬧呢。
霍華德  （簡直沒有興趣）真的?
威利  那是，沒錯兒。我父親在阿拉斯加待了不少年。他那個人一向膽大，敢闖。我們這一家子都有點這股勁頭兒，不求人!我當時跟著我哥哥一道兒上那兒去找他，說不定就跟老頭兒在北方安家落戶了。都快拿定主意了，我在派克飯店遇見了一位推銷員。他名字叫戴夫•辛格曼，當時八十四歲，在三十一個州賣了一輩子貨。這個老戴夫，他就在樓上自己房間裡，穿上他那雙綠色的絨拖鞋——我一輩子忘不了——拿起電話跟買主通話，連屋子都不出，八十四歲的人，他就能掙錢養活自己。看見他我明白了，當推銷員是一個人所能要求的了不起的前途。因為還有什麼比這更叫人心滿意足的，八十四歲了，還有二十個，三十個城市可去，不管到哪兒，拿起電話，就有那麼多人記得你，喜歡你，願意幫你的忙!你知道嗎，他死的時候——他死都像個推銷員，穿著他那雙綠絨拖鞋，坐在從紐約到紐黑文、哈特福德，去波士頓的火車裡，在吸煙的車廂——他死的時候，好幾百個推銷員跟買主都去給他送葬。好幾個月之後大伙在火車上說起他來還掉眼淚呢。（他站起身來。霍華德一直不看他）那年月這一行裡講的是人品，霍華德，講的是尊敬、義氣、有恩必報。現在，光剩下謀利，再談交情、義氣，沒人理你——不講人品了。你明白嗎?人家不認我了。
霍華德  （朝右方走開）問題就在這兒，威利。
威利  哪怕一個禮拜四十塊錢——有這點我就夠了。四十塊錢，霍華德。
霍華德  我從石頭裡可擠不出水來啊，老兄。
威利  （有點不顧一切了）霍華德，阿爾•史密斯被提名當總統那年，你父親親自找到我——
霍華德  （急於脫身）老兄，我約好了得見幾位客人。
威利  （攔住他）我說的是你父親的事兒!當初在這間屋裡他許下的願!你不用跟我說什麼要會客人——我在這個公司裡干了三十四年，可是現在連保險費都交不起啦!你不能喫橘子把皮一扔就完了，人不是橘子。（停頓之後）你好好聽著。你父親——一九二八年是我得意的一年。那年，我平均每個禮拜光是傭錢就拿了一百七十塊!
霍華德  （不耐煩）算了吧，威利，你從來也沒拿到過——
威利  （拍桌子）一九二八年我每個禮拜平均一百七十塊!你父親找到我——不對!是在這兒辦公室裡——就是在這個辦公桌兩邊——他的手放在我肩膀上——
霍華德  （站起身來）實在對不起，威利，我約好了得見幾位客人。控制一下自己嘛。（朝外走）我一會兒就回來。
［霍華德下場後，他原來坐的椅子發出奇特而明亮的光。
威利  控制一下自己!我他媽的對他說什麼來著?老天爺，我衝著他大喊大叫啦!怎麼可以呢!（他住了口，獃視著照在椅子上的光。那光似乎使椅子活起來了。他朝椅子走過去，隔著桌子，站在椅子對面）弗蘭克，弗蘭克，你總記得那天你跟我是怎麼說的吧?你怎麼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弗蘭克……
［他向前倚在桌子上，正當他說到那死去的人的名字時，他意外地踫開了錄音機的開關，馬上……
霍華德的兒子  “……紐約州首府是奧爾巴尼，俄亥俄州的首府是辛辛那提，羅得島的首府是……”（聲音繼續背誦下去）
威利  （嚇得跳開，大叫）啊!霍華德!霍華德!霍華德!
霍華德  （跑進來）什麼事?
威利  （指著錄音機，從那裡正發出帶著鼻音的孩子的背誦各州首府的聲音）把它關掉!關掉!
霍華德  （撥掉插銷）聽我說，威利……
威利  （用手捂住眼睛）我得去喝杯咖啡，喝杯咖啡……
［威利開始往外走。霍華德攔住了他。
霍華德  （一邊繞起電線）威利，聽我說……
威利  我就去波士頓。
霍華德  威利，你不能再代表我們去波士頓了。
威利  為什麼不能?
霍華德  我不要你再代表我們了。我早就想跟你說清楚。
威利  霍華德，你難道要開除我?
霍華德  我覺得你該好好休息一陣子了，威利。
威利  霍華德——
霍華德  等到你覺得好一些了，你再來，咱們再商量看有什麼辦法。
威利  可是我得掙錢呀，霍華德。我的處境不允許——
霍華德  你的兩個兒子呢?他們不能幫你一把嗎?
威利  他們正在籌劃一樁大買賣。
霍華德  這個節骨眼可不是死要面子的時候，威利。去找你的兒子，告訴他們你累得不行了。你那兩個孩子都混得不錯，對不對?
威利  噢，那毫無問題，毫無問題，可是眼下這個時候……
霍華德  那咱們就這麼定了，呃?
威利  好吧，我明天就去波士頓。
霍華德  不，不。
威利  我不能賴在孩子身上。我又不是殘廢!
霍華德  聽我說，伙計，我今天事兒忙。
威利  （抓住霍華德的胳膊）霍華德，你得讓我去波士頓!
霍華德  （冷冷地，控制著自己）我今天上午約好了得見一大堆客人。坐下，歇五分鐘，控制住自己，然後就回家，好不好?我這個辦公室還要用呢，威利。（他開始往外走，想起了錄音機，回身往外推走帶輪子的小桌）噢，對了，你這個禮拜得空的時候，來一趟把那點樣品交回來。你過些天會好起來的，威利，到時候你回來，咱們再商量。控制住自己，伙計，外邊有客人。

《薩勒姆的女巫》
幕（節選）

［詹理斯老頭兒後來的命運很奇怪，跟所有別的人的命運大不一樣，單就這一點來說也該介紹一下他。他這時八十多歲，是這段歷滑稽的一位人物。沒有人像他那樣遭受過那麼多指責。哪家的母牛丟了，首先想到的準是到詹理斯家四周圍去找找看；夜間失火，又會懷疑是他放的。他對社會輿論滿不在乎，隻是到了晚年——他跟瑪莎結婚之後——他纔跟教會有了來往。她阻止他禱告，這是很可能的事，可是他忘記說明自己近纔學會了幾句禱告詞，很有可能一時結結巴巴說不上來。他雖然是個招人討厭的怪家伙，卻是個十分天真而勇敢的人。有一次他在法庭上被問到他是否曾經因為一頭公豬的古怪舉動而感到害怕，而且還說過他知道那是魔鬼附身。人家問他：“什麼使你那樣害怕啊?”他隻聽進“害怕”這個詞兒，別的全沒聽進去，當即答道：“我不記得我這一輩子曾經說過‘害怕’這個詞兒。”

赫爾  噢!阻止禱告——邪門兒。有時間我要找你好好談談。
詹理斯  我並不是說她跟魔鬼有交往，我隻想知道她在看啥書，干嗎要把它們藏起來。她不肯回答我，您知道。
赫爾  嗯，這事咱們得好好研究研究。（對眾人）現在聽我說，這個姑娘要是被魔鬼纏身，你們就會在這間屋子裡目睹一些可怕的怪事，所以請大家保持頭腦清醒。巴裡斯先生，請你站在這兒，普特南先生，請站近點，免得她飛掉。現在，貝蒂寶貝兒，坐起來好不好?（普特南靠近點，以防萬一。赫爾扶起貝蒂，可她卻軟綿綿地耷拉在他的臂彎裡）嗯。（他仔細觀察她。別人都屏息瞧著）聽得見我說話嗎?我是貝弗利鄉鎮的約翰•赫爾牧師。我搭救你來啦，寶貝兒。你還記得貝弗利鎮上我的兩個小姑娘嗎?（貝蒂在他的臂彎中一動也沒動）
巴裡斯  （恐慌地）怎麼可能是魔鬼呢?他干嗎單單選中打擊我的家啊?我們這個鄉鎮裡有的是各種各樣行為不端的人!
赫爾  一個早已腐朽的靈魂魔鬼再去爭取，又有什麼勝利可言?魔鬼要的是好的人的靈魂，而有誰還能勝過牧師呢?
詹理斯  這話說得深刻，巴裡斯先生，深刻，深刻!
巴裡斯  （這當兒下定決心）貝蒂!回答赫爾先生的話!貝蒂!
赫爾  有人在傷害你嗎，孩子?聽著，不一定是個女人或者男人。也許是一隻別人都瞧不見的鳥兒來威脅你——也許是一頭豬啦，一隻耗子啦，要不就是任何一種別的什麼畜類。有沒有什麼怪物叫你飛啊?（那個女孩仍然軟綿綿地耷拉在他的臂彎裡。赫爾默默地把她的腦袋放回到枕頭上。然後，他衝她舉起雙手，嘴裡念念有詞）以萬軍之主的名義，妖魔鬼怪快滾回地獄!（她還是沒有動晃。他轉向阿碧格，瞇起兩眼）阿碧格，你在樹林裡跟她跳的是什麼舞?
阿碧格  哎呀——就是普普通通的舞嘛。
巴裡斯  我覺得我該說一下，我——我看見她們跳舞的那塊草地上有一口大鍋。
阿碧格  那裡面煮的是湯。
赫爾  煮的什麼湯，阿碧格?
阿碧格  怎麼，裡面有毛豆啦——我想還有小扁豆啦，另外還有——
赫爾  巴裡斯先生，您有沒有發現鍋裡有什麼活的東西嗎?也許一隻耗子，一個蜘蛛，一隻蛤蟆什麼的——?
巴裡斯  （膽怯地）我——我敢斷定湯裡確實有東西在動晃。
阿碧格  那是它自個兒跳進去的，我們可沒往裡擱!
赫爾  （立即地）什麼玩意兒跳進去了?
阿碧格  哎呀，一隻小極了的蛤蟆跳進去啦——
巴裡斯  一隻蛤蟆，阿碧!
赫爾  （抓住阿碧格）阿碧格，你的小表妹沒準兒快咽氣了。昨天夜裡你召喚魔鬼了嗎?
阿碧格  我壓根兒也沒召喚過他!蒂圖芭，蒂圖芭……
巴裡斯  （面色蒼白）她召喚魔鬼嗎?
赫爾  我想跟蒂圖芭談一談。
巴裡斯  安大嫂，您去把她叫來好嗎?（普特南太太下）
赫爾  她怎樣念咒召喚魔鬼?
阿碧格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巴巴多斯土話。
赫爾  她念咒的時候，你有沒有什麼古怪的感覺?也許突然刮來一陣颼颼的冷風什麼的?地底下顫顫悠悠?
阿碧格  我壓根兒沒看見什麼魔鬼!（搖晃貝蒂）貝蒂，醒醒，貝蒂，貝蒂!
赫爾  你不能對我的問題避而不答，阿碧格。你表妹有沒有喝鍋裡的湯?
阿碧格  沒喝!
赫爾  你喝了嗎?
阿碧格  也沒喝，先生!
赫爾  蒂圖芭有沒有叫你喝?
阿碧格  她想叫我喝，可我拒絕了。
赫爾  你干嗎要隱瞞呢?難道你賣身投靠撒旦魔王了嗎?
阿碧格  我壓根兒也沒賣身投靠!我是個好姑娘!規規矩矩的姑娘!
［普特南太太領蒂圖芭進來，阿碧格頓時用手指著蒂圖芭。
阿碧格  是她，是她!是她叫我干的!是她叫貝蒂干的!
蒂圖芭  （驚駭而且憤怒）阿碧!
阿碧格  她叫我喝血!
巴裡斯  血!!
普特南太太  那是我的孩子的血?
蒂圖芭  不是，不是，那是雞血。我給她喝的是雞血!
赫爾  婆娘，你給魔鬼招募收羅了這些孩子嗎?
蒂圖芭  沒有，沒有，先生，我不跟魔鬼打交道!
赫爾  那她為什麼醒不了?你在封住這個孩子的嘴嗎?
蒂圖芭  我愛我的小貝蒂!
赫爾  你放出你的精靈鬼怪勾走了這個孩子的魂靈，是不是?你是在給魔鬼搜羅魂靈嗎?
阿碧格  她在教堂裡撒出她的精靈鬼怪作弄我；她叫我在禱告的時候格格發笑。
巴裡斯  對了，她常會在禱告的時候傻笑!
阿碧格  她每天夜裡來叫我去喝血!
蒂圖芭  是你求我念咒招魂!她求我弄神弄鬼——
阿碧格  別撒謊!（對赫爾）我睡覺的時候，她總來；她老讓我做些腐化墮落的夢!
蒂圖芭  你干嗎這樣胡說，阿碧?
阿碧格  有時候我醒過來，發現自個兒站在大門口，身上一絲不掛!我在夢中老是聽見她在狂笑。我還聽見她唱巴巴多斯歌兒，誘惑我——
蒂圖芭  牧師先生，我從來也沒有——
赫爾  （果斷地）蒂圖芭，我要你叫這個孩子醒過來!
蒂圖芭  我沒有擺布這個孩子，先生。
赫爾  你當然擺布了，現在就把她放開!你什麼時候跟魔鬼勾搭上的!
蒂圖芭  我沒跟魔鬼勾搭!
巴裡斯  你要麼徹底坦白交代，否則的話，我就要把你揪出去，用鞭子抽死你，蒂圖芭!
普特南  這個娘們兒該給絞死。該把她拖出去絞死!
蒂圖芭  （嚇得跪了下來）不，不，別絞死蒂圖芭!我跟他說過我不情願給他干活，先生。
巴裡斯  是魔鬼嗎?
赫爾  那你瞧見他啦!（蒂圖芭低泣）現在，蒂圖芭，我知道人一旦跟魔鬼勾搭上就很難脫身。我們會想法幫你擺脫他——
蒂圖芭  （對那種即將來臨的擺脫方法感到害怕）牧師先生，我確實相信有別人在用魔法迷住這些孩子。
赫爾  誰?
蒂圖芭  我不知道，先生，不過魔鬼給自個兒招募了許許多多巫師。
赫爾  是嗎?（這可是個線索）蒂圖芭，瞧著我的眼睛。過來，瞧著我。（她畏懼地抬眼瞧著他的眼睛）你願意做個好基督徒，是不是，蒂圖芭?
蒂圖芭  是，先生，一個信基督教的好女人。
赫爾  你也愛這些孩子?
蒂圖芭  當然，先生，我不想傷害孩子。
赫爾  你也熱愛上帝，蒂圖芭?
蒂圖芭  我真心真意熱愛上帝。
赫爾  現在，以主神聖的名義——
蒂圖芭  感謝主。感謝主。（她嚇得兩腿直哆嗦，低聲嗚咽）
赫爾  光榮歸於主——
蒂圖芭  永恆不朽的光榮。感謝主——感謝上帝……
赫爾  坦白交代吧，蒂圖芭——坦白吧，讓主神聖的光輝照耀你。
蒂圖芭  感謝主。
赫爾  魔鬼來找你的時候，有沒有別人跟他一塊兒來?（她抬頭盯視著他的臉）也許是村子裡的哪個人?你認得的某某人。
巴裡斯  誰跟他一塊兒來的?
普特南  薩拉•古德?你有沒有看到薩拉•古德跟魔鬼在一塊兒?要麼是奧斯邦?
巴裡斯  跟他一塊兒來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蒂圖芭  男人還是女人。是——是女人。
巴裡斯  什麼樣的女人?你說是個女人。什麼樣的女人?
蒂圖芭  天太黑，我——
巴裡斯  你能看見魔鬼，怎麼會看不見那個女人呢?
蒂圖芭  嗯，他們總在說話，老是跑來跑去，老在——
巴裡斯  你是說他們從薩勒姆出來的嗎?薩勒姆的巫婆嗎?
蒂圖芭  我想是的，先生。
［赫爾這當兒握住她的手。她感到詫異。
赫爾  蒂圖芭。告訴我們她們是誰，用不著害怕，明白嗎?我們會保護你。惡魔永遠戰勝不了牧師。這你明白，是不是?
蒂圖芭  （吻赫爾的手）是，先生，是，我明白。
赫爾  你已經坦白自己玩弄過巫術，這就說明你有意回到上帝這邊來。我們會祈求上帝保佑你，蒂圖芭。
蒂圖芭  （如釋重負）哦，上帝保佑您，赫爾先生!
赫爾  （得意揚揚）你是上帝交托在我們手中的工具，要把隱藏在我們當中的魔鬼代理人搜出來。上帝挑中你，蒂圖芭，選中你來幫助我們好好清理清理我們這個鄉鎮。所以，徹底交代出來吧，蒂圖芭，掉過頭來，別再理睬魔鬼，而要面向上帝——面向主，蒂圖芭，主會保護你的。
蒂圖芭  （附和道）哦，主，保護蒂圖芭!
赫爾  （仁慈地）誰跟魔鬼一塊兒來找你?兩個?三個?四個?總共有幾個?
［蒂圖芭喘著氣，身子前俯後仰，兩眼獃視前方。
蒂圖芭  四個。一共有四個。
巴裡斯  （緊緊追問）都是誰?誰?把她們的名字說出來!她們的名字!
蒂圖芭  （突然破口而出）噢，那麼多次他叫我宰了您，巴裡斯先生!
巴裡斯  宰了我!
蒂圖芭  （狂怒地）他說該把巴裡斯先生宰掉!巴裡斯先生不是個好玩意兒，巴裡斯先生不是個正人君子；他要我三更半夜起來用刀抹您的脖子!（眾駭然）可我對他說，“不，我不恨那個人。我不想宰他。”他又說，“你給我干活，蒂圖芭，我就讓你獲得自由!我給你漂亮衣裳穿，把你送向空中，你就可以飛回巴巴多斯去啦!”我說，“你撒謊，魔鬼，你撒謊!”
後來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夜裡，他又來找我，對我說，“瞧!連白人當中都有我的人。”我一看吶——那裡面有古德大娘。
巴裡斯  薩拉•古德!
蒂圖芭  （一邊搖晃身子，一邊嗚咽）是啊，先生，還有奧斯邦大娘。
普特南太太  這我早就料到啦!奧斯邦大娘給我接過三次生。我求過你，托馬斯，是不是?我求過他別去叫奧斯邦來給我接生，因為我怕她。我的幾個娃娃一到她手裡就萎縮了!
赫爾  鼓起勇氣來，你應該把她們的名字全都告訴我們。看這個孩子在受罪，你怎麼忍心看得下去?瞧瞧她，蒂圖芭。（他指著床上的貝蒂）瞧上帝賜給她那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兒；她的靈魂脆弱得很；咱們得保護她，蒂圖芭；魔鬼出來捕捉她，就跟一頭野獸捕捉純潔的綿羊，喫它的肉一樣。你出來搭救，上帝會保佑你的。
［阿碧格站起來，仿佛受到感召似的瞪視著，喊叫起來。
阿碧格  我要坦白交代!（大家都驚訝地轉向她。她神魂顛倒，仿佛沉浸在珍珠般明亮的光輝裡）我要主的光輝，我要耶穌仁慈的愛!我給魔鬼跳過舞；我看見了他；我的名字列在魔鬼的名單裡了；我現在情願回到耶穌這邊來；我吻他的手。我看見薩拉•古德跟魔鬼在一塊兒!我看見奧斯邦大娘跟魔鬼在一塊兒!我看見布麗奇特•比肖普跟魔鬼在一塊兒!
［阿碧格喊叫的時候，貝蒂跪在床上，兩眼冒火，也學起這種單調的腔調。
貝蒂  （兩眼瞪視著）我看見喬治•雅各布跟魔鬼在一塊兒!我看見豪大娘跟魔鬼在一塊兒!
巴裡斯  她說話啦!（他跑過去擁抱貝蒂）她說話啦!
赫爾  榮耀歸於主!魔障給破了，他們獲得自由啦!
貝蒂  （如釋重負地歇斯底裡喊叫）我看見瑪莎•貝婁斯跟魔鬼在一塊兒!
阿碧格  我看見希伯大娘跟魔鬼在一塊兒!（歡欣的氣氛高漲）
普特南  警長，我去叫警長!
［巴裡斯高聲誦頌一首感恩祈禱詞。
貝蒂  我看見愛麗絲•巴羅跟魔鬼在一塊兒!
 ［幕徐徐落下。
赫爾  （對往外走的普特南）叫警長帶手銬來!
阿碧格  我看見赫金斯大娘跟魔鬼在一塊兒!
貝蒂  我看見比伯大娘跟魔鬼在一塊兒!
阿碧格  我看見布斯大娘跟魔鬼在一塊兒!
在她們這陣狂呼吶喊聲中——

幕  落

《都是我的兒子》
第二幕（節選）

［他們在汽車道那頭走得不見人影了，隻聽得安在說：“別這樣一走了之，喬治!請別這樣一走了之!”
克裡斯  （轉向他媽媽）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替她收拾行李袋?你竟敢替她收拾行李袋?
媽媽  克裡斯——
克裡斯  你竟敢替她收拾行李袋?
媽媽  她不是這兒的人。
克裡斯  那我也不是這兒的人。
媽媽  她是拉裡的未婚妻。
克裡斯  我是他哥哥，他死了，我就要娶他的未婚妻。
媽媽  今生今世休想，休想!
凱勒  你瘋啦?
媽媽  沒你說的份!
凱勒  （狠心）我要說的話多著吶。三年半以來你說話一直像個瘋婆子——
［媽媽摑了他一下耳光。
媽媽  沒你的。沒你說的份。現在聽我說。他要回來了，人人都得等他。
克裡斯  媽，媽——
媽媽  等等——
克裡斯  等多久?等多久?
媽媽  （口若懸河）等他來；等他一輩子!
克裡斯  （提出後通牒）媽，我要娶她。
媽媽  克裡斯，我這輩子從來沒對你說過一個不字，現在我對你說不!
克裡斯  除非我娶了她，否則你決不會當他死了!
媽媽  我決不會當他死了，你也休想當他死了!
克裡斯  我早就當他死了，我老早就當他死了——
媽媽  （口氣同樣咄咄逼人，可是眼睛不再看著他）那就當你父親死了吧。（靜場。克裡斯站在那裡獃若木雞）
凱勒  她瘋了。
媽媽  統統死光!（對克裡斯，但沒有面對他們）你弟弟還活著，寶貝兒，因為他要是死了，就是你父親殺害他的。你現在明白我的話吧?隻要你活著，那孩子也活著。上帝不會聽任兒子被自己父親殺害的。現在你懂了沒有?現在你懂了。（她按捺不住，匆匆走進屋裡）
凱勒  （克裡斯不為所動。他語氣巧妙，透著疑惑）她瘋了。
克裡斯  （結結巴巴地低聲說）那麼……這是你干的?
凱勒  （聲音裡開始申辯）他從來沒駕駛過一架P-40型——
克裡斯  （目瞪口獃，臉如死灰）可還有別人呢。
凱勒  （死不改口）她瘋了。（他懇求地向克裡斯迎上一步）
克裡斯  （毫不讓步）爹……這是你干的?
凱勒  他從來沒駕駛過一架P-40型，你怎麼啦?
克裡斯  （還在追問，一邊說）那麼這是你干的。害了別人。
［父子倆都壓低嗓門。
凱勒  （怕他，怕他死命纏住不放）你怎麼啦?你到底怎麼啦?
克裡斯  （不動聲色，滿腹狐疑）你怎麼干得出這種事來?怎麼搞的?
凱勒  你怎麼啦!
克裡斯  爹……爹，你殺害了二十一個弟兄!
凱勒  什麼，殺害?
克裡斯  你殺害了他們，你害死了他們。
凱勒  （仿佛和克裡斯推心置腹似的）我怎麼能殺害人家呢?
克裡斯  爹!爹!
凱勒  （想法叫他安靜下來）我沒殺害過人家!
克裡斯  那麼把這事講講清楚。你怎麼干的?對我講講清楚，要不我把你撕成碎片!
凱勒  （見他怒不可遏，嚇得要命）別，克裡斯，別——
克裡斯  我要知道你當時怎麼干的。快說，你怎麼干的?你出了一百二十個有裂縫的汽缸蓋，後來又怎麼干的?
凱勒  如果你要絞死我，那我——
克裡斯  我聽著。上帝啊，我聽著!
凱勒  （這時他們的動作類似巧妙的捉迷藏，凱勒說話時總是跨開一步，躲在克裡斯抓不到的地方）你還是個孩子，我有什麼辦法!我是做買賣的，一個做買賣的人；一百二十個裂了縫，你的買賣就砸了；你總有個工序，工序出了事，你的買賣就砸了;你不懂得怎麼經營，你的本事不行；他們就叫你關門大吉，他們就撕毀你的合同，這在他們可算不了一回事!你四十年心血全泡在一項買賣裡，他們不用五分鐘就叫你完蛋，我有什麼辦法,讓他們奪走我四十年心血，讓他們奪走我畢生心血嗎?（他嗓音啞了）我決沒想到他們會把汽缸蓋安裝上去。我對天發誓。我原來尋思他們在清除廢品之前會停止安裝呢。
克裡斯  那你為什麼讓貨裝船運走?
凱勒  我原來尋思等到他們檢驗出廢品來我早就把工序重新搞好，這樣我就可以給他們看看他們少不了我，他們纔會讓事情就此過去。可是過了幾個星期，我還沒接到退貨，所以我就準備去對他們說。
克裡斯  那為什麼你沒對他們說呢?
凱勒  來不及了。報紙，頭版消息都登滿了，二十一架墜毀，來不及了。他們拿了手銬進廠來，我有什麼辦法?（他坐在凳上）克裡斯……克裡斯，我是為了你纔出此下策，這是個機會，我為了你纔抓住這機會不放。我六十一歲啦，幾時我纔有機會再為你干些什麼呢?六十一歲的人是不會再有機會的嘍，是不是?
克裡斯  你明明知道飛機在空中靠不住。
凱勒  我不是這麼說的。
克裡斯  可你不是要去警告他們別使用——
凱勒  但這並不說明——
克裡斯  這說明你知道飛機要墜毀。
凱勒  我不是這個意思。
克裡斯  那麼你是認為飛機要墜毀。
凱勒  我是生怕可能——
克裡斯  你是生怕可能!老天在上，你是什麼心肝的人啊?弟兄們靠了這些汽缸蓋弔在半空中。這點你明明知道!
凱勒  為了你，這筆買賣是為了你!
克裡斯  （怒火中燒）為了我!你生活在什麼地方，你從什麼地方來的?為了我!——我天天都在等著送死，你卻在殺害我的弟兄，這是為了我纔干的嗎?你到底認為我在想什麼，該死的買賣嗎?難道你腦子裡想得到的，隻有買賣嗎?世界是什麼?——是買賣嗎?你到底什麼意思，你是為了我纔干的嗎?你還有國家嗎?你還算活在這個世界上嗎?你到底是什麼東西?你連畜生都不如，畜生也不害同類，你是什麼東西?我應該怎麼對付你纔好?我應當把你的舌頭從嘴裡撥掉，我應該怎麼辦啊?（他揮起拳頭捶了他父親肩膀一下。他踉踉蹌蹌走開了，一邊哭一邊蒙住臉）我應該怎麼辦啊，天吶，我應該怎麼辦啊?
凱勒  克裡斯……我的克裡斯啊……

幕  落

《橋頭眺望》

您不會知道的，可是剛剛發生一件惹人笑的事。您看見他們向我點頭是多麼的不自然嗎？那是因為我是個律師。在這一帶，遇上一名律師或者一位神甫，是不吉利的。人們隻把我們同災難禍患聯想到一塊兒，他們寧願離我們遠著點兒。
我常想他們那種猜疑的微微點頭後面隱藏著三千年來的不信任。一位律師意味著法律，而在意大利的西西裡島，他們父輩就打那兒來的，自從當年希臘人被打敗之後，法律就不是一個友好的概念了。
我偏向注意事物壞的一面，也許因為我出生在意大利……我來到這裡時纔二十五歲。那當兒，迦太基人當中了不起的人物阿爾•卡彭還在這一帶人行道上學做生意吶，弗朗基•耶魯在聯合大街的拐角，離這兒兩個路口，讓機關槍擊斃分尸兩段。哦，這裡還有許多人讓一些不公道的人公公正正地打死。法律在這裡是非常重要的。
可是這裡是雷德胡克區，不是西西裡。這裡是布魯克林大橋旁面對海灘的一個貧民窟。這裡是紐約的咽喉，吞食著世界各地來的航運噸位。我們現在相當文明了，相當美國化了。我們現在不那麼較真兒了，願望能實現一半也就滿足了，我更喜歡這樣。我現在也用不著在文件櫃裡藏一把手槍了。

誰能未卜先知呢？埃迪•卡博恩從來也沒期望能有什麼天意。他干活兒，養家糊口，滾地滾球，喫飯，變老，後死去。如今，幾星期過去了，一種希望出現了，一樁擺脫不掉的煩惱事也出現了。

就在這時，他頭一次來找我。幾年前我曾經代表他的父親打過一場意外事故的官司。我跟這家人有那麼點交情。他一進門，我就把他認出來了。（埃迪從右邊坡道上）他的兩隻眼睛黑洞洞，像兩個坑；我首先想到的是他犯了案。（埃迪在寫字臺旁坐下，手裡拿著帽子，向前方看著）可我馬上就看出那隻是一種激情突如其來闖入他內心。

埃迪，我要你聽我說。（稍頓）你知道，有時上帝把人們摻和混了。我們都在愛著一些人，妻子，兒女——人人都有自己愛的人，對不對？可有時……愛得太過分了。你知道嗎？太過分了，結果感情就用得不是地方。一個人辛辛苦苦干活兒，養活大一個孩子，有時是外甥女，有時哪怕是自己的女兒，他自己從來也沒意識到，這些年來，對女兒愛得過分了，對外甥女愛得過分了。我跟你說的這些話，你明白嗎？

（用一種強硬的語氣說）我聽見了你告訴我的話，我也答復了你的問題。我不僅是在告訴你，而且也是在警告你——法律合乎自然情理。法律隻是對有權發生的事說句話罷了。法律要是錯了，那是因為它違反自然情理，但在這問題上完全合情合理。你如果想反對，就會給淹沒，自討沒趣。讓凱瑟琳去吧，而且祝福她。（舞臺另一端有一個公用電話亭，開始閃閃發亮，一種陰森森的淡藍光。埃迪咬緊牙關，站起來）遲早總得有人把她帶走的，埃迪。（埃迪開始轉身走開；阿爾弗利懷著新的憂慮站起來）你會眾叛親離，埃迪！即使那些了解你的人也會反對你的，即使那些同情你的人也會蔑視你的！（埃迪離去）別再那麼想了！埃迪！（他跟著走進黑暗，絕望地叫喊著）

如今我們大都不過分較真兒了，願望能實現一半也就滿足了，我也更喜歡這樣。但是真理是神聖的。盡管我知道他犯了大錯，他的死亡是多麼的無謂，我還是為之戰栗，因為我承認一想到他，腦中就浮現某種異常的純粹——不是純粹的好，可他本人卻是純粹的，因為他讓人徹底了解他，我為此更喜歡他，勝過喜歡我其他那些明白事理的委托人。然而，還是別過分較真兒來得好，應該這樣！因此，我懷著某種……驚惶——這一點我承認——來哀悼他。

《墮落之後》

你知道，我越來越感到自己多年來一直把生活看作是一樁法律案件，看作是一繫列的證據。在年輕的時候，你想證明自己很勇敢、很聰明，接著證明自己是個合格的情人，隨後證明自己是位好父親，後又證明自己英明能干，或者證明別的什麼玩藝兒。但是，現在我發現，支撐這一切的是這樣一個設想：我正沿著一條上升的道路奔向高處，在那裡——隻有上帝纔知道有什麼玩藝兒——要麼我被開釋，要麼我被定罪——總之要有個判決。現在我認識到，從我抬頭看到審判席上空無一人的那天起，我的阨運便開始了。沒有法官在場，剩下的隻是個人內心無休無止的鬥爭——也就是在空無一人的審判席面前，對生存進行一場毫無意義的爭論。自然，這成了表達悲觀失望的另一種方式。當然，悲觀失望也能成為生活的一種方式，不過，你必須相信它，把它拾起來，記在心中，然後向前邁進。相反，我似乎被懸在了空中。（略停）時間一天一天地、一個月一個月地，現在是一年一年地流逝了。幾個星期前，我突然發現一種很奇怪的現像。每天一大早，我懷著這種沉郁的心情醒來時，卻總感到信心百倍！我豁然開朗地睜開眼睛，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孩子！轉瞬間，仿佛出現了一種無形的希望。我跳下床刮臉，迫不及待地喫完早飯——接著，這種希望就潛入我的房間，滲入我的生活，向我那毫無意義的生活展現了希望。於是我想——如果我能夠揪住這種希望不放，找出它的真諦，要麼把它當作一種謊言加以扼殺，要麼真的把它據為己有。

人的思想吶，天纔能擺平呢，那真像是由四五個掛鉤弔著的一塊掛毯，左右搖擺不定。尤其是你成為一個不合時宜的人的時候，更是如此。我猜這是因為原則消失了，你開始看清真相，而不是原有的那種灰蒙蒙的一片。連公園裡的長凳也像活了一般，支撐著許多講究實際的人。“現在”這個詞猶如一枚從窗戶裡扔進來的定時炸彈，在滴滴答答地作響。

她在那裡就像一棵樹，一隻貓，既不為什麼辯護，也不維護什麼原則，更不責備什麼。我站在她身邊感到空虛。我發現人們在用抽像概念相互廝殺。我為盧辯護是因為愛他，但是社會卻把這種愛看成是一種背叛，人們稱之為一大問題，結果我受到了懷疑和怨恨。為什麼我們不能避開這些“問題”談談自己內心真正的疑惑呢？我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要向你倒出我內心的秘密。你也向我道出你心裡的話。這座城市裡充滿了急急忙忙赴約相會的人，聽起來好像很荒謬，到處都有一對對的情人。

可是，人隻有講實話纔能問心無愧！否則就喪失了良心。人間有一股力量在作祟，使人無法看到自身的邪惡，也無法看到正義！那就扼殺良心吧。扼殺良心吧。（朝她下場的地方瞥了一眼）事事都知道，可什麼也不承認，得過且過，記著生日日期，記著開車門，不用實話而用關心來打動露易絲的心。一個人的時候可以彷徨，同床共枕時要堅定。就這樣做人——在人間混日子。

對諾言不利的是證據，不過，不許下諾言，你怎麼能接觸世界呢？可我別忘了明天醒來時裝作感冒的樣子。我每天早晨睜開眼睛都感到像個孩子，就是如今，如今也那樣。這我記得清清楚楚，但是，證據在哪兒呢？難道我的心髒還在跳動就是證據嗎？

你額頭上寫著一個詞，你知道嗎？
什麼詞？
“現在”。
上邊可還有別的詞？
“將來”。我一生雙手掌握著這兩個字眼，就像抱著一個花瓶，永不能把它掉在地上。所以，沒法兒用手去觸摸別人，明白嗎？
那你為什麼不用一隻手托著它呢？——（他笑）——而用另一隻手去觸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