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棺材艙 邁克爾迎著風，對一個叫塔尼婭的女孩說道：“ 我知道這下面是平靜的水面，不過其實它跟堅硬的水 泥地差不了多少。你要是跳下去照樣會被摔成肉餅。

” 這話雖不假，不過跟一個想要輕生的女孩說這樣 的話，還真不怎麼安慰人。塔尼婭翻過了金門大橋的 雙層護欄，身後，汽車一輛輛飛馳而過，她的雙手顫 巍巍地抓緊一根沾著霧水的棍子。邁克爾正想方設法 勸她別跳下去，不過不管她想不想跳，她其實更有可 能失手一滑掉下去。一切可就都玩完了。他甚至調侃 她說，下面弄不好有個正打算釣大魚的漁民，有可能 被她一下子砸暈了。

“別開玩笑了，”女孩顫抖著回答，“這不是遊 戲，不再是了。” 邁克爾在維特網上——很多人像他一樣常去那裡 休眠。他在那兒見過看起來心懷恐懼的人。這樣的人 多了去了。不過不管多麼害怕，他們的腦子裡總是有 一種深藏著的潛意識，那就是無論發生了什麼，它都 不是真的。但是塔尼婭卻不一樣。她的臉因為恐懼而 變得猙獰，看得邁克爾直發抖——感覺自己就要掉入 死亡的深淵了，但他可不怎麼喜歡死亡。

“你得明白，這隻是個遊戲，”他不自覺地大聲 了一點兒，盡量不嚇到她。但是一陣冷風刮過，吹散 了他的聲音。“快過來，我們談談。咱們都得到了經 驗值，我們可以一起探索這個城市，互相了解。好多 神秘的線索等著我們。我們還可以到商店裡順點兒東 西走。肯定挺好玩兒的。等做完了任務，我就幫你找 到傳送門，把你傳送回家。然後你就能下線休息了。

” “這跟‘生命之血’沒關繫！”塔尼婭衝著他喊 。大風吹卷著她的衣服，深色的頭發在風中飄揚。“ 滾開，別煩我。我不想臨死前最後看到的是你這張糾 結的臉。” 邁克爾想起了“生命之血”終極關——更高的等 級，最終的目標。那裡更真實，更高級也更緊張刺激 。他已經三年沒去那兒了，也可能是兩年。但是現在 他得先勸這個女孩別干傻事，就那麼跳下去喂魚，或 許他得把她送回鄉下待上一周，讓她遠離“生命之血 ”終極關。

“好吧，你聽我說……”他很小心地斟字酌句， 但是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個錯誤。跳出角色， 用遊戲作為誘餌誘使她停下來別做傻事，這已經沒什 麼作用了。關鍵得切中要害。但是女孩讓他自己都開 始有點害怕了。她的臉蒼白又消沉，就跟這人已經死 了一樣。

“滾開！”她叫喊著，“你不明白。我被困在這 兒了。有沒有傳送門，我都出不去了！他不會讓我傳 送離開的！” 邁克爾也想朝著女孩喊——她說的這都是什麼啊 ，亂七八糟的。但他心裡的陰暗面在說算了吧，跟她 說她是個玩不起的輸家，讓她跳下去就完了——看著 她尖叫著掉下去——她的腦子也太一根筋了——簡直 跟這種人說不清楚。這不就是個遊戲嘛，他一直是這 樣提醒自己的。

但是他自己先不能亂。他還是需要先找到切入點 。“好吧，聽我說。”他後退了一步，雙手高舉，像 是在安撫著受驚的動物。“我們剛認識——還得再多 點兒時間了解。我保證不耍花招。你想要跳，我也不 攔你。但是怎麼你也得跟我說說你為什麼想跳啊。” 女孩淚水漣漣，眼睛又紅又腫，“快走吧，求你 了。”聲音裡充滿了挫敗感，“我不是在這兒瞎胡鬧 ，我是真的完了——一切都完了！” “完了？好啊，任務都做完了，很好啊。但是別 因為我前功盡棄。對吧？”邁克爾想，可能跟她聊聊 遊戲還好點兒，畢竟她想要結束的理由還是遊戲—— 從虛擬血肉旅館結賬走人，再也不回去。“說正經的 ，跟我一起回到傳送門吧，把自己傳送回去，完事。

你遊戲任務都做完了，你安全了，我也得到點數了。

這不挺好嗎，多完美的結果啊。” “我恨你。”女孩啐了他一口。真的，唾沫星都 看見了，“我雖然不認識你，但是我恨你。這跟‘生 命之血’根本沒關繫！” “那你告訴我跟什麼有關繫吧。”他輕聲說，盡 力保持鎮定，“你有一整天的時間跳下去，就給我幾 分鐘就行，跟我說說吧，塔尼婭。” 她手捂著頭說：“我做不下去了。”她的肩膀因 抽泣而抖動著，讓邁克爾又開始擔心起來，“我做不 下去。” 有些人就是這樣，真是弱爆了，他這麼想，但實 在沒好意思直說。

“生命之血”是維特網上目前最火爆的遊戲。你 可以前往南北戰爭時期激戰猛烈的戰場，也可以用魔 法之劍與惡龍廝殺，還可以駕駛宇宙飛船遨遊太空， 或者尋覓和探索各種形形色色的村莊農舍。但是這些 場景都更新得很快。最後，人們都沉迷其中，一個個 都骨瘦如柴，灰頭土臉，但還在堅持不懈，不願回到 現實世界。也有一些人，像塔尼婭這樣，無法掌控自 己。而邁克爾當然有自控力，他玩家等級提升很快， 幾乎與傳奇玩家鱗怪槍手不相上下。

“塔尼婭，求你了，”他說，“跟我聊聊天總沒 什麼壞處吧？再說就算你要退出，不玩了，又何必用 這麼極端的方法呢？” 女孩抬起頭，用猙獰的眼神盯著他，他又被嚇得 一哆嗦。

“凱恩再也不能糾纏我了，”她說，“他再也不 能把我困在這兒，給他當實驗品了——還派虛擬殺手 來害我。我這就把我的數據芯片毀了。” 這最後的幾句話改變了一切。邁克爾驚恐地看著 塔尼婭一隻手緊握住欄杆，然後用另一隻手舉起棍子 ，開始往自己身上狠狠地插去。

邁克爾忘了遊戲，忘了點數。現在的情形已經超 越了現實的生死。在多年的遊戲生涯中，他從未見過 有人把自己的數據芯片切斷——這就等於把棺材艙裡 的屏蔽裝置毀了，會使頭腦中的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 徹底分離。

“別這樣！”他大喊著，一隻腳已經踩上了大橋 的欄杆。“快停下來！” 他跳到了大橋邊上的一條小窄道上，凍得渾身發 抖。他離女孩不到幾米，但不敢輕舉妄動，怕嚇著她 。他伸出手來，向著女孩挪了幾步。

“別干傻事兒，”寒風雖然刺骨，但邁克爾盡可 能說得很輕柔。

塔尼婭還在不停地朝自己右邊的太陽穴戳著，弄 得是皮開肉綻，頭破血流，手上、臉上滿是鮮血。眼 神裡的鎮靜卻令人毛骨悚然，好像根本沒意識到自己 在干什麼。但邁克爾卻很清楚，她這是在入侵電腦代 碼。

“停下來，就等一下下！”邁克爾大聲喊起來， 他努力想跟女孩交流，聲音裡卻洩露了自己內心的恐 懼。“你能先別拆你的數據芯片，跟我好好談談嗎？ 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 “你老纏著我做什麼呢？”她輕聲嘟囔著。邁克 爾幾乎看不到她嘴唇在動，不過至少她停下來不再戳 自己了。

邁克爾靜靜地看著她，女孩現在不戳了，卻把拇 指和食指伸進裂開的皮肉裡。“你不就是想要經驗值 嗎？”她一邊說著，一邊慢慢從皮膚裡摳出一塊很小 的金屬片，上面還沾著血。

“我不要經驗值了，”邁克爾說，心裡滿是恐懼 和厭惡卻不敢表現出來，“我保證。別鬧了，塔尼婭 。把芯片放回去吧，咱們先談談，現在還來得及。” 她把芯片舉到眼前，著迷地看著它。“你以前見 過這東西嗎？”她問道，“可惜這裡存儲的隻是我的 技能數據，不然我就能知道誰是凱恩了，還有他的虛 擬殺手以及追殺我的計劃。不過，我也不差，要不是 因為這個魔鬼，我也不會把芯片從我腦子裡拿出來。

” “那不是你的腦子，塔尼婭，那隻是虛擬的。現 在還不遲。”邁克爾長這麼大都沒這麼難受過。

女孩死死地盯著他，嚇得他直往後退，“我不會 再戴著這個了，我再也受不了他了。我要是死了，他 就不能再利用我了，一切都結束了。” 她把芯片放在手上，然後朝著邁克爾一彈，芯片 飛過他的肩膀——他看到那金屬片在空中翻滾，反射 出一道道的光芒，好像在向他眨眼說，嗨，兄弟，你 的談判水平可真夠爛的——然後“叮”的一聲彈在馬 路上，滾落到車道上，很可能瞬間就被碾碎了。

要不是親眼所見，他永遠也不會相信竟然會有人 蓄意謀劃操縱代碼，讓她在虛擬空間毀掉了自己的芯 片——這芯片的作用是在休眠時保護人的大腦。沒有 了芯片，大腦就不能合理過濾虛擬世界，並因此無法 承受虛擬世界的刺激。如果在休眠中人的芯片被毀， 那麼現實裡人也就會死亡。目前為止，除了他以外， 可以說沒有人見過這樣的情況。兩個小時以前，他還 跟自己的好友在一個叫做德裡人丹的小酒館喫偷來的 藍莓藷片。而這時候，他隻希望自己能再回到那兒， 喫火雞配黑麥面包，再加上布萊森無聊的黃段子，還 有聽莎拉抱怨她剛剪的頭發有多難看。

“如果凱恩來找你，”塔尼婭說，“告訴他最終 還是我贏了。告訴他我根本不怕他。他可以把人困在 這兒，想要誰死誰就得死，但想讓我死在他手裡，沒 那麼容易。” 邁克爾沒法和她溝通了，因為女孩那沾滿鮮血的 嘴裡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了。他使出喫奶的力氣，拼了 命地跑上前去，跳過小道，越過欄杆，一把抓住了女 孩手裡緊緊攥住的棍子。

她尖叫起來，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獃了，但 是她還是松開了手，從橋上跳了下去。邁克爾用左手 抓住欄杆，另一隻手去抓女孩，但是他兩者都沒抓住 ，因為他的腳踫到了什麼東西滑倒了。他揮動著雙臂 ，但能抓住的隻有空氣。他和女孩同時掉了下去。

他哇哇大叫，不過隻要女孩能活下來，他也顧不 上自己的狼狽相了。芯片要是不放回去，那女孩就沒 命了。

邁克爾和塔尼婭直直往下掉，耳邊盡是刺耳的風 聲，下面是海灣灰色的水面，狂風撕扯著他們的衣服 。邁克爾感覺自己的心髒就要衝出胸口，從嗓子眼兒 裡跳出來了。他又開始大叫起來。他似乎能意識到他 會撞上水面，一定很疼，然後他會被傳送出去，回到 現實中醒來，平平安安，舒舒服服地躺在棺材艙裡。

但維特網是虛擬現實，現實卻很可怕。

邁克爾和塔尼婭在下墜過程中找到了彼此，面對 著面，胸貼著胸，就像在空中手拉手的跳傘運動員一 樣。底下的水面波濤洶湧，巨浪翻滾，他們用雙臂抱 住對方，緊緊貼在一起。邁克爾又想尖叫，但是當看 到女孩面無表情的臉時，他又緊緊閉上了嘴。

她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邁克爾，探尋著他，找到了 他。而他的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碎了。

他們撞上了水面，比想像的堅硬多了，就像水泥 地一樣，就像死亡一樣。

疼痛很短暫，但也很劇烈。一時間，邁克爾感覺 渾身上下、五髒六腑都像被炸開了一樣。他還沒來得 及喊一聲就昏過去了。塔尼婭也是這樣，因為他隻聽 見了撞擊水面時那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而後就意識 模糊了。

但邁克爾還活著，他回到了維生艙——人們所說 的棺材艙——從休眠中回到現實。

但是那女孩就不好說了，他心裡突然升起一股不 祥的預感。因為他親眼見到女孩更改了自己的代碼， 從身體裡把芯片拿出來，不屑一顧地把它扔了。芯片 扔了，生命也就結束了。他隻有眼巴巴地看著，這讓 他覺得心裡五味雜陳。他從來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 。

他眨著眼睛，等待分離過程的結束。這次離開維 特網讓他感覺前所未有的輕松。遊戲結束了，他要從 艙裡出來，呼吸現實世界污濁的空氣。

一道藍光亮起，啟動了在他眼前幾英尺的棺材艙 艙門。棺材艙裡湧動著的氣流消散而去，接下來就是 邁克爾最討厭的步驟，他做了無數次，數都數不過來 ——一根根細小的猶如神經線一樣的冰狀細絲從他頸 部、背部和胳膊上抽出來，猶如一條條的小蛇一樣在 皮膚裡遊走，最後消失在隱藏的小洞裡，他們會在那 裡被消毒，直到邁克爾下次進入遊戲時再用。他父母 曾被這些嚇得夠嗆，也納悶他怎麼就一次又一次心甘 情願地讓這些東西爬進他的身體，還一點兒都不抱怨 ，真是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他聽見啪嗒一聲，接著又是機器的當啷一聲，然 後又聽見空氣流動的嘶嘶聲。棺材艙的門開始向上打 開，就像吸血鬼德拉庫拉從長眠的棺材裡出來一樣。

邁克爾想起這個就想笑。對於那些想要進入休眠中的 人來說，他們有成千上萬種事想去做，其中之一就是 成為令美女傾慕的邪惡吸血鬼。

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每次被傳送以後，他 都覺得有點兒暈乎乎的，特別是休眠了幾個小時以後 ——光著身子，渾身是汗，這都是因為衣服會阻礙神 經感應裝置對人的感官刺激。

邁克爾一腳邁出了棺材艙，還好腳下鋪著柔軟的 地毯——這讓他覺得很接地氣，終於回到了現實。他 抓起了原來扔在地上的短褲，穿了上去。他覺得T恤 短褲不符合他這個高富帥的風格，不過此時他也稱不 上是高富帥。在“生命之血”遊戲裡，他跟一個女孩 說話，勸她別為了經驗值想不開自殺，他非但沒成功 ，還讓她真的自殺了，真真切切地自殺了。

塔尼婭——不管她的尸體在哪兒——都是真的死 了。她臨死之前撥掉了她的芯片，芯片由於有密碼保 護，所以隻有本人纔能做到。維特網裡假裝取出芯片 是不可能的，這太危險了。否則，如果有人假裝這麼 做，你肯定會發現，他們會到處尋歡作樂，找刺激， 博眼球。不，她輸入芯片密碼，刪除安全屏障，切斷 虛擬網絡和現實世界的聯結，毀掉可以傳送回來的植 入裝置，絕對是有目的的。塔尼婭，那麼漂亮的女孩 ，卻有著一雙充滿悲傷的眼睛和滿是恐懼的幻覺，她 好像被什麼糾纏住了，纔會這樣想不開。

邁克爾知道，這肯定會上新聞頭條的，絕對錯不 了。他們還會報道說自己跟那個女孩一直在一起，還 有VNS——維特網安全局——他們可能很快就會來找 自己談的。絕對的。

死了，那女孩真的死了，就像被他睡塌了的床墊 一樣。

所發生的一切都猛烈地撞擊著他的心，好像猛然 飛過來一個棒球打在他臉上一樣。

邁克爾還沒來得及跑到廁所就把胃裡所有東西都 吐了出來。而後，他癱倒在地上蜷成了一團。沒有眼 淚流下來——他不是輕易流淚的人——但是他蜷在那 裡待了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