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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漫長的旅程(E·M·福斯特文集)
    該商品所屬分類:小說 -> 外國小說
    【市場價】
    321-467
    【優惠價】
    201-292
    【作者】 (英)E·M·福斯特 
    【所屬類別】 圖書  小說  社會小說圖書  小說  外國小說  英國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ISBN】9787532772124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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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32開
    紙張:膠版紙
    包裝:精裝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532772124
    叢書名:E·M·福斯特文集

    作者:(英)E·M·福斯特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6年07月 


        
        
    "

    編輯推薦
    E·M·福斯特不但被公認為二十世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同時又是擁有*讀者群的作家之一;他曾十三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並有五部小說作品被改編為電影。《*漫長的旅程》是E•M•福斯特*自傳性的長篇小說代表作。 
    內容簡介

    《漫長的旅程》是E•M•福斯特充滿自傳性的一部小說,主人公裡奇是劍橋大學的學生,性格怯懦,身患腿疾。偶然結識了阿格尼絲和她的未婚夫傑拉爾德,不料一次比賽中,傑拉爾德意外去世。之後,裡奇便與阿格尼絲走到了一起。在姑媽無意的透露下,裡奇得知自己還有一個弟弟,斯蒂芬。阿格尼絲竭力阻止裡奇與斯蒂芬相認,終這個真相卻被裡奇的好友安塞爾當眾揭露。裡奇敞開胸懷,正打算接納這個同母異父的弟弟時,悲劇卻發生了——裡奇為了救下喝醉的斯蒂芬,被火車碾斷雙腿,不久後離世……


    《漫長的旅程》書名出自雪萊的長詩《心之靈》,意指不自由的結合是“沉悶漫長的旅程”。小說反映的是想像中的愛情與現實生活的矛盾。福斯特曾坦言,《漫長的旅程》是他諸多作品中“欣然命筆寫出來的一部”,在英美乃至歐洲知識分子中,具有深遠的影響和極高的閱讀率。

    作者簡介
    E•M•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1879—1970),英國著名小說家、散文家和批評家,著名的人道主義者,畢業於劍橋大學國王學院,後被母校聘為榮譽研究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1905)、《漫長的旅程》(1907)、《看得見風景的房間》(1908)、《霍華德莊園》(1910)、《莫瑞斯》(創作於1913—1914年,1971年作者逝世後出版)、《印度之行》(1924);兩部短篇小說集《天國公共馬車》(1911)和《永恆的瞬間》(1928),後合為《福斯特短篇小說集》(1947);以及廣受好評的小說評論專著《小說面面觀》(1927,原為在劍橋大學的繫列演講)。

    福斯特作為小說家的力量主要體現在他將各種典型性格人格化的高超能力、他對於人性中卑鄙與高貴間激烈鬥爭的出色描繪、他所塑造的一繫列令人難忘的“圓形人物”以及極具個人色彩的明晰風格。作為著名人道主義者的福斯特在作品中高舉“理解”與“同情”的大旗,強調精神與物質之間、人與人乃至不同的民族之間“隻有連接起來”,人類纔有希望。

    福斯特的小說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意義,飽含幽默和反諷,既有精巧嚴整的情節,又極富像征乃至哲理意味,將藝術性與可讀性完美地融為一體。福斯特曾十三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並有五部小說作品被改編為電影;他不但被公認為二十世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同時又是擁有*讀者群的作家之一。
    目錄
    部 劍橋
    第二部 索斯頓                                    

    第三部 威爾特郡
    前言
    一 書名的來歷

    不管怎麼說,《漫長的旅程》都是一個比較少用的書名,讀者需要把這部小閱讀到五分之二的樣子,纔知道這個書名的出處。在本書第十三章,主人公裡基拜訪埃米莉姑媽,順便憑弔古跡“圓環陣地”,休息時從口袋裡掏出雪萊的詩集,讀到雪萊的長詩《心之靈》裡的這些詩句:

    我從未屬於那個龐大的一族
    它的教條是每個人應該挑選
    這世界的一個情人或一位朋友
    其餘所有的人雖然公平或聰慧

    一  書名的來歷



    不管怎麼說,《漫長的旅程》都是一個比較少用的書名,讀者需要把這部小閱讀到五分之二的樣子,纔知道這個書名的出處。在本書第十三章,主人公裡基拜訪埃米莉姑媽,順便憑弔古跡“圓環陣地”,休息時從口袋裡掏出雪萊的詩集,讀到雪萊的長詩《心之靈》裡的這些詩句:



    我從未屬於那個龐大的一族

        它的教條是每個人應該挑選

        這世界的一個情人或一位朋友

        其餘所有的人雖然公平或聰慧

        卻埋於無情的忘卻——盡管它隸屬

        現代道德的準則,那條走出來的路

        那些可憐的奴隸在上面步履蹣跚

        在死人堆裡緩緩走向他們的家園

        借助這世界寬闊的大路——走啊走

        與一個傷感的朋友,抑或提防的對頭,

            開始那沉悶漫長的旅程。



    故事到這裡,裡基和女主人公阿格尼絲正在熱戀中,帶情人兒來見這世上的近親,埃米莉姑媽。他們是坐火車來的,幾十公裡的旅程,不算遠。再說了,整個英格蘭也沒有多大,橫貫東西不過二百來公裡,從南端到北段也就是六七百公裡。顯然,漫長的旅程,不是指這次走親戚的活動。

    裡基二十三四歲,父親和母親去世早,幾乎像一個孤兒一樣長大了。埃米莉姑媽為人刻薄,喜怒無常,姑姪關繫並不親密,但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親近的人。這次探訪,完全是因為裡基談戀愛了,有心愛的姑娘了,出於人之常情,帶來讓姑媽看看。此前的十二章,基本是寫男主人公裡基在劍橋大學的生活以及假期中到幾個親戚朋友家裡小住,其中包括女主人公阿格尼絲的家。在那裡,阿格尼絲的情人傑拉爾德在踢足球時突然死亡。這對阿格尼絲的打擊很大,因為傑拉爾德是一個運動員,體格健康,瀟灑英俊。在這次打擊中,裡基用他在大學裡學到的知識,給了阿格尼絲很大安慰,他們似乎順理成章地發生了戀愛。他的戀愛遭到了朋友安塞爾的堅決反對,並且在信中明確提出了反對的理由:“你根本不是一個應該結婚的人。你的身體有殘疾:我們曾經幾次討論過。”“你從未屬於那個龐大的一族。”“男人和女人要求截然不同的東西。男人想愛人類;女人隻想愛一個男人。”“我個人反對彭布羅克小姐的理由如下:(1)她不嚴肅。(2)她不誠實。”

    故事讀到這裡,我們真應該為主人公裡基慶幸,因為正如上述詩中所言:每個人應該選擇這世界的一個情人或一位朋友,而裡基二者都占了。他似乎應該“開始那沉悶漫長的旅程”了。然而,就在他剛剛把雪萊的詩集裝進口袋不久,他的姑媽告訴他,他有一個私生子弟弟,就是陪她生活了二十年的斯蒂芬•旺哈姆。裡基聽到這個消息,毫不猶豫地認為這又是他一貫怨恨的父親做的孽,如雷轟頂,暈了過去。他不敢面對這個私生子弟弟,在阿格尼絲世故而老到的周旋下,這場危機總算對付了過去。裡基一心向往文學,但是寫的短篇小說不成功,生活還得繼續下去,他應阿格尼絲的哥哥彭布羅克先生之邀,到一所二流私立學校——索斯頓公學,教書去了。

    鄧伍德大廈的新生活並不如意,私立學校的生活不僅喚起了裡基對不幸的童年的記憶,還因為許多觀念上的不同,和阿格尼絲的成見越來越深,裡基的婚姻出現了無法補救的裂痕。他們的女兒出生了,卻像裡基一樣,是個瘸子。因為照顧不好,很快便夭折了。埃米莉姑媽那邊也麻煩不斷。斯蒂芬長大成人,不服姑媽的管教,富有心計的阿格尼絲從中使了手段,埃米莉姑媽決心把斯蒂芬送到殖民地去。斯蒂芬不干,帶了姑媽給他的關於身世的遺囑,來找兄長裡基。仗義的安塞爾到索斯頓學校來拯救裡基,和斯蒂芬戲劇性地相識,對裡基家庭的過去更加清楚了。安塞爾不顧眾人阻攔,當著全體師生的面,直言相告斯蒂芬是裡基母親的私生子,而不是父親的孽障;裡基聽了,又一次暈倒在地。

    裡基終於明白,他不能結婚,應該面對私生子弟弟,承擔起一個男人的責任。他決心用真情把毛病多而性情真的弟弟帶上一條正常的生活之道。他漸漸地看清了妻子阿格尼絲的淺薄和自私,一個圖謀遺產的女人,終於逃離婚宴的牢籠,和弟弟去找埃米莉姑媽,協商解決斯蒂芬的財產繼承問題。斯蒂芬嗜酒如命,不顧向裡基許下的戒酒承諾,再次喝醉,臥倒在鐵軌上。裡基找到他時,看見火車開來,他以一個男人責任感,拼力把他拖下鐵軌,他自己卻被火車齊膝蓋碾斷雙腿,不久死掉。斯蒂芬活了下來,結婚成家,有了女兒,並決心把女兒帶向大自然的懷抱。

    戀愛——結婚——當老師——死去,裡基的這段生活僅僅持續了兩年多,卻似乎就是書名所指的“漫長的旅程”了。



    二 奶牛在那裡



    “奶牛在那裡”是本書開篇的句話。一群劍橋大學生正在討論客觀物質是否存在的問題。客觀物體隻有人看見時纔存在呢?還是它們本身就是一種真實的存在?七嘴八舌,非常有意思,可是爭論清楚卻很困難。學校的周圍到處可見奶牛在草地上喫草,以奶牛為例,似乎可以把事情簡單化了。但是,奶牛在那裡還是不在那裡?能否辨明,還是取決於客觀性和主觀性。客觀性說:奶牛在那裡。主觀性說:我看不見奶牛,奶牛就不在那裡;我看見奶牛了,但不是我認定的奶牛,我仍然可以視而不見,說奶牛不在那裡。這是哲學問題,而主人公裡基對哲學問題很頭疼,對文學著迷,覺得奶牛應該在那裡,否則他就沒法寫作了。另一方面,他對朋友安塞爾的觀點也信服:你說奶牛在哪裡就在哪裡,全看奶牛是否符合你心目中的奶牛標準。也正是憑著這樣的模稜兩可的哲學觀點,裡基走上了漫長的旅程,試圖靠近“龐大的一族”的生活:結婚——工作——繁衍後代。

    然而,對他而言,“奶牛在那裡”,不僅僅指他自己的客觀存在,更進一步指向了他的殘缺身體——他是個瘸子。用我們慣用的話說,裡基算得上“身殘志不殘”。否則,他也不可能進入劍橋大學這樣門檻兒很高的學府。他廣交朋友,廣開思路,廣開眼界,對大自然一往情深,對底層人充滿同情,把校園認作自己的家園,像一塊海綿一樣吸收這個世界。然而這一切,都改變不了他是個瘸子這一客觀事實。他可以掩飾,可以彌補,但在別人看來,“奶牛在那裡”,無法改變。彭布羅克•阿格尼絲次來劍橋拜訪,首先看見的就是裡基一雙雙畸形的鞋子;彭布羅克•赫伯特始終擔心的是“瘸腿裡基”這一輩子能干什麼,怎麼生存下去,盡管他在劍橋讀書而且有小筆遺產繼承,不缺錢花。

    “奶牛在那裡”的嚴酷,不僅指外在的審視觀,在於內在的連續性——他生養的孩子,一個女兒,也是瘸子。這樣惡性循環永無盡頭,隻要生生不息的話。這樣的打擊隻是他個人的倒也罷了,他承受得了,因為他的殘疾是與生俱來的,已經與他相伴二十多年,他有了抵抗力。但是,一個殘疾的孩子,涉及的面要廣得多。殘疾的孩子一出生,他的大舅哥赫伯特說話都語無倫次,連接生婆都慌慌張張地躲開了。至於他的妻子,殘疾孩子一出生,他們的裂痕發生了質的轉變。因此,裡基終於認識到,有的男人和女人,人家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對方而生,他們會互相攙扶,走完漫長的旅程。永恆的結合,永恆的擁有——這些正是普通人的誘餌。他不是這樣的男人,阿格尼絲也不是這樣的女人。他們沒有永恆的結合,沒有永恆的擁有。正因如此,孩子不幸夭折,倒讓他如釋重負,更容易分手。

    “奶牛在那裡”的嚴酷,在於他的“半個弟弟”,斯蒂芬•旺哈姆,他一直認為是他的父親,作為後的侮辱,給這個世界帶來一個與他們所有的人都不同的人。在世人眼裡,斯蒂芬生就了粗糙的仁慈,莊稼人的力氣,一種憤世嫉俗的農家孩子。他頭腦簡單,一身蠻力,簡直就是一個壞蛋,土匪,動不動就用武力解決問題。但是,正是這樣一個人,阿格尼絲見到後,一下子想到了他過去的情人傑拉爾德,朝他轉過身來,好像要撲向他,有那麼一個可怕的時刻,她渴望把自己緊緊地攬入他的懷抱。

    “奶牛在那裡”的嚴酷,在於斯蒂芬是他母親浪漫的結果,而他母親浪漫的果子是圓溜溜的,非常健康的,又是因為斯蒂芬的父親是個非常健康的莊稼漢。相比之下,倒好像他同樣瘸腿的父親生了他,是給這個世界帶來了殘缺。如果他結婚娶妻生孩子,作為父親,還隻能給這個世界帶來殘缺。

    “奶牛在那裡”,是這部小說成功的像征寫作手法,而主人公裡基的肢體殘缺,則是這種像征深刻的一筆。



    三 適者生存



    這個漢語成語的英文是:Survival of the fittest. 懂些英語的人都知道,fittest是fit的形式,照字面的意思,survival of the fittest應該翻譯成“適合者活下去”。這是真理。作者年輕時所處的年代,這樣的真理的爭論,剛剛塵埃落定。用小說探討這個問題,很時興。

    小說中,一共死了四個人:傑拉爾德,運動員,身強體壯,突然死亡;小孩子家貪玩,被火車撞死;裡基與火車爭奪弟弟,被火車碾斷雙腿,失血過多而死;裡基的小女兒在襁褓中,不禁風寒而死。死亡的時間,應該是襁褓中的嬰兒拖延的時間長。其次是裡基被或火車碾斷雙腿,也撐了一定的時間。其他兩個,都是在活蹦亂跳中,突然就死去了。從四個死者的死因看,好像肉體越強壯,越容易死掉。

    小說用藝術形式,傳達了這樣的信息:適者,不一定是強者;適合者,不一定是強者。



    四 學校是縮小的世界



    學校,是指英國的公學和私立學校,大約等於小學和中學的階段。有的私立學校,專門為進入大學作準備,又等於高中階段。小說寫的,很明白,是指英國的寄宿和走讀混合的學校。裡基在私立學校的生活不堪回首,難挨的是以大欺小的倚強凌弱的現像。

    讀過《簡•愛》的人都知道,書中女主人公簡•愛寄宿那所私立學校,老師懲罰學生毫不留情,女孩子們的自然圈兒頭發都要剪掉!學生們中間的以大凌小的現像,嚴重的是大女生從弱小的女孩子的盤碟裡奪食。這種現像在男孩子中間,要可怕的多。但是,真正寫進小說中的並不很多。這大概與男人的尊嚴有關繫,因為男人之所以為男人,多數都不願意把小時候受氣的經歷展示給別人。那實在示弱。因此,《漫長的旅程》中關於英國學校裡的霸道描寫,顯得格外珍貴:



    蘋果餡餅床都不足掛齒;擰掐,踢蹬,扇耳光,擰胳膊,揪頭發,夜裡裝神弄鬼,往書上灑墨水兒,塗抹照片,這些惡作劇本身都是區區小事,算不得什麼。不過,聽任這些荒唐的事情沆瀣一氣,繼續下去,那你就會活在一個成年撒旦都不能設計出來的地獄裡。



    裡基見到傑拉爾德時,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些。他們都長大了,裡基是阿格尼絲的發小,而傑拉爾德是阿格尼絲的情人。但是,阿格尼絲不知道,有一道陰影把他們兩個男人的生活遮擋在暗地裡的。傑拉爾德那時是惡少,而裡基那時是犧牲品,歲月的流逝,個人的成長,卻永遠不能夠把他們初的不平等的交往清洗干淨。他們在俱樂部和鄉間住宅相遇時,也許會你拍拍我的背,我拍拍你的背,然而學校裡的那段生活,是念念不忘的。在裡基眼裡,傑拉爾德雖然從男孩兒變成了男人,但是依然表現得無禮、粗魯和冷漠:



    他還是那個學校惡少,動不動就擰小男孩子的胳膊,在禮拜堂裡往小男孩身上別別針,等他們在單杠上擺動時別針就會刺進他們的肚皮。



    裡基做了老師,到索斯頓任教,始終站在弱者一邊,不惜和妻子、大舅哥在許多問題上意見相左,但是個人和體制對抗,總是防不勝防。學生滋生出來的那種“人之初性本惡”,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都會表現得令人駭然:



    級長們都借故離開了,大一些的孩子站成了圈兒,小一些的孩子受托成為中堅力量,把瓦爾登摔倒在地上,在課桌下面蹂躪他的臉,亂揪他的耳朵……受害者瓦爾登疼痛難忍,大喊大叫,第二天醫生來了,說需要動手術……這孩子沒有死掉,但是他離開了索斯頓,再也沒有返回來。



    男孩子的成長不需要太嬌氣,但是他們更不需要這種不折不扣的野蠻行為。裡基上學的時候受過這樣的欺負,知道這樣的陰影很難抹去,親自去和受害者瓦爾登交談,但是他發現,仇恨的種子已經種下,再難根除,隻能寄希望於受害者的修煉和寬容。至於修煉和寬容到一種什麼程度,作者E.M.福斯特在這本書中使用的一些創作手法和他本人的生活經歷,可以從一個側面給我們一些求證。



    五 福斯特的愛



    我的確喜歡閱讀我自己的作品,而且經常閱讀。我對自己認為寫得差勁的部分總是輕手輕腳地走過去。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E.M.福斯特接受《巴黎評論》雜志的專訪,坦率地談論了他的寫作和他的作品。上述這兩句話,是他在接受這次專訪中所說的話。生於一八旦的福斯特,這時已近八十歲的高齡,到了說話隨心所欲的地步。距離他寫出後一部小說《印度之行》,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他如此喜歡閱讀自己早年的作品,不是敝帚自珍的心理,也不是懷舊的心理。我們不能忘記,他是一個很有建樹的文學批評家。他的文學批評理論著作《小說面面觀》早已是文學批評的經典。閱讀自己的作品,是知己;閱讀別人的作品,是知彼。知己知彼,纔能立論準確,纔能比較和鋻別。以自己為標杆,可是說是福斯特的文學批評一個特色。

    在本書的《作者前言》裡,福斯特坦誠:



    《漫長的旅程》是我的五部長篇小說中不流行的一部,卻是我欣然命筆寫出來的一部。因為,在這部小說中,我力圖比在其他寫作中更接近我的心智所在——或者換句話說,更接近心智和心境的結合點,即創造的衝動迸發火星的地方。



    由此可以推論,《漫長的旅程》是福斯特閱讀多的一部。毫無疑問,這部小說也確實是耐讀的一部小說。主要理由是:

    A 這部小說是福斯特自傳成分多的。

    B 這部小說的情節散漫卻細膩,值得玩味的地方很多。

    C 如以上引言所說,心與靈的結合點多,思考性的描寫多,耐琢磨。

    D 福斯特動手創作這部小說時剛剛二十五歲,還處在一個詩意的年齡,因此書中許多地方都寫得很抒情。

    E 與小說中的主人公裡基一樣,E.M.福斯特腿有殘疾,因為這樣的身體殘疾,會怎樣影響他的寫作,這裡想多說幾句。

    我母親愛說一句話:身殘心殘。母親說著這句話的語境,我至今記憶猶新。那是個夏天,一個盲人帶著自己的小女兒來到我們村裡來說書。小山村,這點熱鬧也算點熱鬧了,幾乎能到場的村裡人,都來看了。記不清那個瘦弱的小女孩兒犯了什麼滔天大錯,那個盲男人笑嘻嘻地叫小女兒往他跟前走。想必那個瘦弱的小姑娘知道大難臨頭,挪著步子往他爹的身邊走去。說時遲那時快,盲人手裡的棍子斜剌裡打出來,把那個小姑娘攔腰橫掃在地,隻見她差了氣兒似的,蚊子似的哭著,半天從地上爬不起來。

    從我對人的幾十年觀察,這句話是很有道理的。身殘,即身體有殘疾的人;心殘,即心裡有殘疾的人。這句話可以從兩個方面詮釋。一個方面是正面的:知道自己是殘疾人,敢於面對,因此活人活得認真,做是做得認真,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能付出常人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努力和辛苦。對別人的疾苦有更深層的體會,隨著閱歷豐富,會變得格外仁慈。用一句總結性的話說,就是:身殘志不殘。另一個方面是負面的:因為自己的殘疾,導致心理失衡,不能面對,對同類人更加蔑視,對正常人更加忌恨。

    作為英國二十世紀重要的現代派作家,盡管算不上多產,但是他的作品主要的成就是對英國以外的文化的接納和寬容。這不僅表現在兩種文化比較中沒有貶與褒,還在於他對筆下的人物的缺點和錯誤(在常人看來),一概采取了包容的態度。裡基作為殘疾人,能做一部小說的主人公,這樣的寫法本身就是一種突破。裡基總的形像是“身殘志不殘”:在學業上孜孜以求,對待朋友以誠相待,對待孩子充滿厚愛,對待親人無比寬容。隨著小說的發展,他終接納了同母異父的私生子弟弟,斯蒂芬•旺哈姆。按照福斯特寫小說的時代,私生子還是很難不受歧視的。像書中在眾人眼中無異於一個惡棍的斯蒂芬,更被社會視為殘渣餘孽。埃米利姑媽決意把斯蒂芬送往殖民地,表面的原因是她控制不了他,背後的原因其實是斯蒂芬這樣身世的人很難被社會接受。但是作者不僅讓主人公終認下了斯蒂芬,還為這樣一個人獻出了自己生命。斯蒂芬不僅活了下來,還成了這個家族血脈的傳承人。

    書中的埃米利姑媽,是一個比私生子斯蒂芬更難讓人接受的刻薄老女人。她對自己的丈夫薄情寡義,但是當已故丈夫為人記起時,她又迫不及待地為丈夫的《隨筆》寫回憶性前言。她依仗丈夫留下的家產,從來不把村子裡人放在眼裡,連上教堂去作彌撒,都是一付傲慢的態度。她對所有的人都極盡嘲弄和恥笑。就是在裡基為了營救弟弟斯蒂芬不幸死掉,她還在給人的信中,說他是“一個所有應該承擔的事情都沒有承擔起來的人;是成千上萬從泥土中來又回到泥土中的一個,一無所成,枉來人世一趟。”僅此一點,作者筆下的主人公裡基,始終能認下這樣的姑媽,就是一種寬宏大量的態度。

    另一方面,作家福斯特,和書中的主人公裡基一樣,是一個腿有殘疾的人。在創作裡基這個人物方面,很可以看出作者“心殘”的另一面。在女主人阿格尼絲的家,裡基見到了阿格尼絲的情人傑拉爾德。一個是瘦弱而殘疾的知識分子,一個是愛動而雄健的運動員,阿格尼絲又站在英俊的情人一邊。作者在處理這樣的關繫時,實在有點不堪重負,尤其他自己也是殘疾人,於是乎,他快刀斬亂麻,咔嚓一聲,讓傑拉爾德突然斃命,給讀者很大的衝擊感覺。意味深長的是,福斯特沒有讓他的男主人公活下去,也讓他突然死掉。更意味深長的是,作者讓裡基死掉,是因為火車把裡基的腿從膝蓋處齊刷刷碾斷,讓他失血過多而死,從此不難看出年輕的福斯特當時對自己的殘軀和瘸腿,是多麼耿耿於懷。當然,這部小說的許多力度也是從這方面爆發出來的,這也算福斯特的優勢了。

    福斯特的優勢,還是在於他的優秀頭腦,對自己的人生認識得很早,很清楚,沒有費盡苦難經營自己的殘缺的生活,而是果敢地采取減法,終身遠離婚姻生活,用裡基的莫逆之交安塞爾的話說:“你從未屬於那個龐大的一族。”而屬於“男人想愛人類”一族:書中對現代社會人際關繫的思考、對大英帝國的思考、對英國教育的思考、對大自然的歡呼和擁抱以及詩意的描寫,都為這本書增添了厚重的、辯證的、詩意的、現代的成就,為讀者的閱讀準備了豐盛的快意。

    不過,以筆者的俗眼看,《漫長的旅程》對E.M.福斯特來說,可謂一語成禪:一八七九年出生的他,一九七O年謝世,整整活了九十一歲,可謂漫長的一程。對一個思考者來說,這樣的壽數是非常必要的條件。

    媒體評論
    美國文學批評家萊昂內爾·特裡林:“對我來說,福斯特是的一個可以反復閱讀的現存作家。每一次閱讀時,他都能給我一種‘學到’東西的感覺。很少有作家給我們這樣的感覺。”
    在線試讀


    “奶牛在那裡 ,”安塞爾說,劃著一根火柴,捏了伸出去,懸在地毯上面。沒有人搭話,他等待火柴燒完了,掉了下去。接著他又說:“它就在那裡,那頭奶牛。現在就在那裡。”
    “你無法證明這點,”一個聲音說。
    “我證明給我自己看了。”
    “我自己卻證明,奶牛不在那裡,”那個聲音說,“奶牛不在那裡。”安塞爾皺起眉頭,又點著了一根火柴。
    這是哲學。他們在討論客觀物體的存在問題。客觀物體隻有人看見時纔存在呢?還是它們本身就是一種真實的存在?爭論起來非常有意思,可是爭論清楚卻很困難。以奶牛為例。奶牛似乎把事情簡單化了。奶牛很熟悉,很實在,以它為例子證明是否真實,肯定會真相大白,結果也會是很熟悉的,很實在的。奶牛在那裡還是不在那裡?能否辨明,還是取決於客觀性和主觀性。好比在牛津,此時此刻,一個人正在問:“我們的房間在假期看上去會是什麼樣子呢?”
    “聽我說,安塞爾,我在那裡——在那草場上——奶牛在那裡。你在那裡——奶牛在那裡。這樣說你同意嗎?”
    “啊嗯?”
    “哦,如果你走了,奶牛留下來了;可是如果我走了,奶牛也走了。那麼,如果你留下來而我走了,那又會是什麼情形呢?”
    好幾個人叫喊起來,說這是在詭辯。
    “我知道這是詭辯,”講話的人痛快地承認說,大伙兒一時又安靜下來,都在很認真地思考,解答這個問題。





    “奶牛在那裡 ,”安塞爾說,劃著一根火柴,捏了伸出去,懸在地毯上面。沒有人搭話,他等待火柴燒完了,掉了下去。接著他又說:“它就在那裡,那頭奶牛。現在就在那裡。”

    “你無法證明這點,”一個聲音說。

    “我證明給我自己看了。”

    “我自己卻證明,奶牛不在那裡,”那個聲音說,“奶牛不在那裡。”安塞爾皺起眉頭,又點著了一根火柴。

    這是哲學。他們在討論客觀物體的存在問題。客觀物體隻有人看見時纔存在呢?還是它們本身就是一種真實的存在?爭論起來非常有意思,可是爭論清楚卻很困難。以奶牛為例。奶牛似乎把事情簡單化了。奶牛很熟悉,很實在,以它為例子證明是否真實,肯定會真相大白,結果也會是很熟悉的,很實在的。奶牛在那裡還是不在那裡?能否辨明,還是取決於客觀性和主觀性。好比在牛津,此時此刻,一個人正在問:“我們的房間在假期看上去會是什麼樣子呢?”

    “聽我說,安塞爾,我在那裡——在那草場上——奶牛在那裡。你在那裡——奶牛在那裡。這樣說你同意嗎?”

    “啊嗯?”

    “哦,如果你走了,奶牛留下來了;可是如果我走了,奶牛也走了。那麼,如果你留下來而我走了,那又會是什麼情形呢?”

    好幾個人叫喊起來,說這是在詭辯。

    “我知道這是詭辯,”講話的人痛快地承認說,大伙兒一時又安靜下來,都在很認真地思考,解答這個問題。

    裡基,火柴一根接一根掉落在他屋子的地毯上,不喜歡參加這種討論。對他來說,這樣的討論太難了。他連詭辯都不會。倘若他開口講話,他隻會表現得像一個傻瓜。他寧願聽別人爭辯,看著煙葉青煙縷縷,從窗臺邊裊裊升起,飄入安靜的十月的空氣裡。他也能看見庭院,看見學院的貓兒在逗弄學院的烏龜,看見廚子們頭上頂著超大個兒的盤子。熱食夠一個人的——那個人一定是地理學監,他從來不到食堂用餐;冷食夠三個人的,一個人頭上頂著足足半克朗的食物,給誰送去,他不清楚;熱食,一份菜單——顯而易見是為了在隔壁樓梯上轉悠的女士們準備的;冷食送給兩個人,兩先令的量——朝安塞爾的房間來了,是他自己和安塞爾的,借著燈光,他看見食物上面又是蛋白酥皮卷兒。然後,寢室清潔工開始到來,彼此說說笑笑,他能聽見安塞爾屋子裡的清潔工說:“哦,討厭!”,因為她發現她還得把安塞爾的桌布鋪上,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那些大榆樹一動不動,好像還待在仲夏萬物欣欣向榮的環境裡,暗色隱藏在樹葉那些黃斑裡,樹冠的輪廓依然闊大豐滿,映襯在溫馨的天空下。那些大榆樹好比林中女仙,至少裡基是這樣相信或者假稱的,不過是真信還是假稱,二者之間的界限很微妙,遠非我們說得清楚。不管怎樣,它們都是淑女樹,由於它們在青年人你來我往的地方充當庇護物,便一代又一代地讓院校的規章制度形同虛設。

    然而,奶牛怎麼樣了?他又想到奶牛問題上,不禁驚詫,因為這種情況從來沒有發生過。他也盡力把這個問題想出結果。奶牛在不在那裡呢?奶牛。在那裡還是不在那裡。他睜大兩眼,望著夜空。

    在那裡還是不在那裡,想起來都讓人興趣盎然。如果奶牛在那裡,別的奶牛也都在那裡。歐洲的夜幕到處都有它們的存在,在遙遠的東方,它們的肋側在冉冉升起的太陽下閃閃發光。大群大群的奶牛站在牧場上喫草,沒有人照看,也無需人照看,或者站在無法趟過的河邊的齊膝深的水裡撲通撲通踩水。不過,這隻是安塞爾的觀點。而蒂利亞德的觀點另有一套說法。你不妨聽一聽蒂利亞德的那套,認定奶牛不在那裡,除非你親眼看見。那麼,一個沒有奶牛的世界便展現在你眼前,團團把你圍了起來。然而,你隻要向田野窺視,咔噠一聲!眼前豁然開朗,滿眼都是奶牛的身影。

    突然,他認識到這又是萬萬行不通的。一如往常,他忽略了整個論點,丟西瓜撿芝麻,在哲學上堆積了粗糙的毫無意義的細節。因為,如果奶牛不在那裡,那麼世界和田野也不在那裡。安塞爾關心的陽光下的奶牛肋側或者無法趟過的河流,又怎麼會存在呢?裡基把自己可憐巴巴的靈魂斥責一通,眼睛從夜色裡轉出來,因為正是夜色引導他得出這樣荒唐的結論。

    火苗在忽忽跳動,安塞爾站在火爐邊,影子赫然,好像把小小的房間籠罩起來了。他還在喋喋不休,或者猛地劃一下,點燃了一根又一根火柴,再把燒盡的火柴棍丟在地毯上。時不時,他會用腳踢蹬一下,仿佛他會急速倒退幾步跑上樓梯,然後踩在火爐欄的沿兒上,把火爐邊的鐵具統統踩飛,爐邊的黃油面包碟子因此互相踫撞,打個粉碎。其他哲學家斜裡歪垮地坐在沙發、桌子和椅子上,其中一個有點不耐煩了,悄悄地蹭到了鋼琴旁,膝蓋跪在柔軟的鋼琴踏板上,手指小心翼翼地彈奏琴鍵,演奏《指環序曲》
    。空氣裡充滿濃濃的煙葉青煙,還有暖融融的清香的茶味兒,而裡基越來越有睡意,白天發生的事情似乎在自己迷迷瞪瞪的眼睛前,一件接一件地飄逝了。早上起來,他讀了忒奧克裡托斯的詩歌
    ,他認定忒奧克裡托斯是希臘詩人中的泰鬥;他和一個快活的學監一起用午餐,品嘗了脆拜客 點心;然後他和自己喜歡的人散步,走了相當長的距離;現在呢,他的屋子坐滿了他喜歡的另一類人,等他們離開,他還要和安塞爾一起去喫晚餐,而安塞爾也是他十分喜歡的人。一年前,他對這些快活的事情一無所知。那時候,他還在一所鼎鼎大名的私立學校孜孜求學,寒冷、無知、沒有朋友,為一次寂靜的孤獨的旅程做準備,祈求他要是單單落下,形單影隻,倒算燒高香了。劍橋沒有讓他的祈禱得逞。劍橋錄取了他,撫慰了他,溫暖了他,衝他呵呵發笑,說他暫時還一定不能活得太有悲劇色彩,因為他的童年隻是一條落滿灰塵的走廊,通著青年時期的廣闊的廳堂呢。一年來,他已經結交了許多朋友,學到很多東西,如果他心無旁騖,盯緊那頭奶牛,他還會學到更多的東西。

    火焰已經燃滅了,在沉悶的氣氛中,鋼琴旁的那個人貿然問道:如果客觀的奶牛,生下了一頭主觀的牛犢,那會是什麼情景。安塞爾氣哼哼地嘆息一聲,這時候,門邊傳來敲門聲。

    “請進!”裡基喊道。

    門開了。一個高個子年輕女子站在門邊,擋住了過道落下的光亮。

    “女士啊!”在場的人都大感意外,悄聲叫道。

    “是嗎?”他緊張地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門邊(他腿瘸,一跛一拐的。)“是嗎?請進吧。我能效點什麼勞——”

    “倒霉的孩子!”年輕的女士嚷嚷說,戴手套的手指直通通地戳進了屋子。“倒霉的,倒霉透頂的孩子!”

    他用兩隻手緊緊夾住了自己的頭。

    “阿格尼絲!啊,天哪,糟糕透了!”

    “倒霉的,可惡的孩子!”她把電燈開關打開了。哲學家們一下子暴露在燈光下,頗感不快。“我的天爺,茶話會啊!哦,真的,裡基,你壞透了!我還要說:倒霉的、煩人的、討厭的孩子!我非狠狠抽你一頓不可。請大伙兒聽我訴訴苦——”她朝聚會的人們轉過身來,見他們都站起身來——“請大伙兒聽我說,他請我和哥哥來過周末。我們接受了。到了火車站,卻不見裡基的影子。我們坐馬車直奔他原來的住處,叫什麼來著——特朗普裡路還是什麼名字——可他不在那裡住了。我的火氣不打一處來,我沒來得及攔住哥哥,他已付錢把出租馬車打發走了,這下我們沒轍了。我隻好步行了——一下子走了好幾英裡。你們給我評評理,我該怎麼教訓裡基一頓?”

    “他就結結實實挨一頓抽吧。”蒂利亞德說,幸災樂禍的樣子。然後,他匆匆逃向門邊。

    “蒂利亞德——別溜啊——我來介紹一下彭布羅克小姐——大伙兒別都走掉啊!”這時,他的朋友們紛紛逃離他的客人,像太陽下的霧氣一樣散了。“哦,阿格尼絲,實在對不起;我無話可說。我完全忘了你們要來,忘得干干淨淨。”

    “多謝,多謝啦!你多會兒纔能想到問問赫伯特在哪裡呢?”

    “是呀,他在哪裡呢?”

    “我纔不告訴你呢。”

    “可是,他沒有和你一起走嗎?”

    “我就不告訴你,裡基。這是對你的懲罰。你隻是嘴上說說對不起,心裡沒事兒一樣。我以後還要懲罰你。”

    他完全說對了。裡基內心並沒有深感自責。他忘了接人,感到對不起,不過他把原因推諉到了他的客人們頭上,是他們讓他抽不出身來。年輕男子對年輕女士失禮是大跌份子的事兒,可他並不覺得多麼丟人。倘若他對寢室清潔工或者校工失禮,他現在的心情也不過如此,這不能說明他是個不懂禮節的人。

    “我得先去弄些喫的。坐下歇一歇吧。哦,我來介紹一下——”

    安塞爾現在是來參加討論的人中留下的。他還在壁爐前,手裡捏著一根燒完的火柴棍。彭布羅克小姐突然到來,絲毫沒有打擾他。

    “我來介紹一下安塞爾先生——彭布羅克小姐。”

    接下來是一個非常難堪的時刻——此時此刻,他恨不得從來不曾結交一個聰明的朋友。安塞爾愛搭不理的勁兒,沒有伸出手來,也沒有點頭示意。這樣的表現實屬罕見,彭布羅克小姐一下子懵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自己的手伸出去等了很久,讓一個少女不堪忍受。

    “來用晚餐嗎?”安塞爾問道,聲音低沉而煞有介事。

    “我想去不了了,”裡基無可奈何地說。

    安塞爾轉身離去,一句話沒有多說。

    “別為我們費心,”彭布羅克小姐心平氣靜地說。“你為什麼不和你的朋友一起去呢?赫伯特在找住的地方——為此他沒有到這裡來——店主們一定能讓我們喫上飯的。你住的房間真熱鬧啊!”

    “哦,不——一點也不好。哎,我對不起。我真的對不起。我簡直無地自容。”

    “為什麼?”

    “安塞爾——”接著他忍不住講了下去。“安塞爾不是紳士。他父親是一個棉布商。他的叔叔大爺們都是農夫。他能來這裡上學,完全因為他聰明絕頂——完全由於他的腦子好使。來來,快坐下吧。他根本不是一個紳士。”他急匆匆離開,忙晚餐去了。

    “這孩子怎麼變得這麼勢利眼了!”阿格尼絲心想,一幅超然世外的心境。她一點不認為,裡基說的那些話是什麼寬心的話兒——裡基對於他不喜歡的人,從來不會講出這樣的話兒。她也不會認為,安塞爾寒磣的出身就是他表現無禮的根源。她很樂意看到生活到處都有瑣碎小事兒。六個月以前,她沒準兒會在意的;可是現在——男人對待她什麼態度,她是不會往心裡去的,因為她找了自己出類撥萃的情人,他一出手,一準能把這些文弱書生打得落花流水。她不敢把所發生的事情告訴傑拉爾德,他要是聽說了,不管身在何地,都會趕來把安塞爾捶個半死。她也決心不把實情告訴自己的兄長,因為她心地仁慈,她喜歡讓事情過去就過去了。

    她先把手套脫了,然後摘下耳環,開始端詳起來。這些耳環是她的癖好——她的癖好。她一直惦記著耳環,傑拉爾德向她求婚那天,她趕到商店,給耳朵打了眼兒。出於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她知道這樣做是對的。傑拉爾德送給了她耳環——纖小的金瘤子,珠寶商告訴她,是仿造史前的寶物鑄造的——她親吻了手絹兒上的血跡。赫伯特見了,一如往常,大喫一驚。

    “我情不自禁啊,”她大聲嚷道,一下子站了起來。“我和別的姑娘不一樣。”她開始在裡基的屋子裡走來走去,她很不喜歡安安靜靜地獃著。屋子裡沒有什麼東西好看的。畫兒一點兒不吸引人,也吸引不了她——學院派群像,瓦茨
    的《帕爾齊法爾爵士 》,還有一幅畫裡一隻狗在追逐一隻兔子,另一幅畫裡一個男人追逐一個少女,再有一幅廉價的聖母畫像,裝在一個廉價的綠色畫框裡——一句話,一組收藏畫兒,一幅平庸的畫兒比另一幅平庸的畫兒還平庸。門口那邊掛了一幅滿城水路的城市長條照片,阿格尼絲從來沒有去過威尼斯,以為照片上是威尼斯,然而到過斯德哥爾摩的人,都知道那是斯德哥爾摩。裡基的母親面相非常慈祥,站在壁爐上方。還有一些畫兒是剛剛從畫框匠那裡取來的,面壁而立,她也不屑伸手把它們翻過來看看。桌子上擺滿髒兮兮的茶杯,一塊扁平的巧克力餅,奧瑪•卡揚的《魯拜集》,書頁上放了一塊大紅香蜂草
    茶砣。一個花瓶裡裝了一些紅艷艷的秋天紅葉。這讓她會心一笑。

    然後,她看見了自己主人的鞋子:他把鞋子放在了沙發上。裡基有點瘸,穿的鞋子尺寸不一樣,一隻鞋子釘了厚根兒,讓他走起路來兩腳平穩些,不那麼七瘸八跛的。“啊呸!”她發洩一下,把那雙鞋子小心翼翼地取下沙發,放到了臥室裡。她看見臥室裡還有別的鞋子、靴子和便鞋,整整碼了一排,都有一隻釘了厚根兒。“啊呸!可憐的孩子!真是太糟糕了。他為什麼生得和別人不一樣呢?這種生來的缺陷真是害死人。”她長嘆一口氣,把臥室的門關上了。隨後,她回想起傑拉爾德完美無缺的身子,走起路來像運動員,肩膀沉穩有力,兩隻胳膊伸出來迎接她。漸漸地,她感到釋然了。

    “打擾了,請問擺上幾個茶杯?”寢室清潔工,阿伯丁太太,問道。

    “我看擺三個吧,”阿格尼絲說,和氣地微笑起來。“埃裡奧特先生一會兒就回來。他出去叫晚餐了。”

    “謝謝你,小姐。”

    “一天要洗多少茶杯啊!”

    “不過茶杯洗起來還算容易,尤其是埃裡奧特先生的。”

    “為什麼他的茶杯洗起來更容易呢?”

    “因為他用過的茶杯邊角沒有髒東西。安德森先生——他就住樓下——盡使一些有紋絡的八角杯,那洗起來就是另一回事兒了。是我想到給埃裡奧特先生拿這些茶杯的。他的一個想法就是減少別人的麻煩。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為人著想的先生呢。我說啊,這世界會讓他活得更好的。”她把茶杯拾掇進了洗涮間,返身出來時帶了桌布,找補一句說:“隻要他不死掉的話。”

    “恐怕他身子骨不結實,”阿格尼絲說。

    “哦,小姐,他的鼻子!我不知道,他要是知道我提起他的鼻子,會說些什麼,可是我一定要和什麼人說說,他既沒有父親,又沒有母親。他的鼻子啊!在漫長的暑假裡,要嘩嘩地流兩次血呢。”

    “真的?”

    “這件事情,應該有人知道。你聽我說沒錯,這間小屋子啊!……不管怎麼說,埃裡奧特先生都是一個紳士,這小屋子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還好,他的朋友都活蹦亂跳的;我總是說,他們相處得比兄長還親密呢。”

    “那對他是好事兒。他沒有親兄弟。”

    “呃,霍恩布洛爾先生,那是個快活的先生,蒂利亞德先生也愛熱鬧!埃裡奧特先生自己呢,通常就像一個頑皮的大孩子。哎呀,這棟樓裡就數這個樓層熱鬧!昨天晚上,W門的寢室清潔工對我說:‘你對我的紳士干了些什麼?安塞爾先生從外邊回來,領子弄得亂七八糟。’我說:‘那纔好呢。’有些寢室清潔工就是那樣看管她們的先生的;不過聽我說沒錯,小姐,這世界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你能笑得越長,就活得越快活。”

    寢室清潔工不得不表現得神神道道,說話加油添醋的。她們就應該這樣表現。在大學生活中,這就是她們的角色。因此,我們要是踫上一張貴婦的臉,遭遇了各種一個貴婦可以引以為傲的情緒,我們還是成全了吧。

    “是嗎?”彭布羅克小姐說,這時候她們的交談被打斷了,因為他的哥哥來了。

    “糟糕透了!”他嚷嚷說。“真是糟糕透了。”

    “喂,伯蒂 伙計,伯蒂伙計!我可見不得人動不動就犯脾氣啊!”

    “我沒有犯脾氣,阿格尼絲,可是我完全有權利發發脾氣。你說說,他為什麼不去接我們呢?為什麼他不給我們找下住房?你再說說,為什麼你讓我去干這種找房子的事情?我知道的出租房子都住滿了客人,我們的宿舍跟馬廄一個樣。我的氣不打一處來,不發脾氣不行。還有——快看看吧!真的是太糟糕了。”他像一隻受傷的狗兒,把一隻腳抬起來。那隻腳在往下滴水。

    “啊呀!難怪你犯了脾氣。快把鞋脫下來吧。你弄不好又要來一次感冒了。”

    “我真的認為我好多了。”他坐在了壁爐旁,斯斯文文地往下脫靴子。“我注意到,大學的氣氛今非昔比了。我可不記得,我上大學那會兒,三個學生會並排在馬路上大搖大擺地走路,把好好走路的客人擠到水溝裡去。有一個學生,還繫了一條伊頓學校的領帶。不過別的學生,看樣子,隻要是來自什麼學校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學校。”

    彭布羅克先生比他的妹妹要大差不多二十歲,長相壓根兒說不上瀟灑英俊。然而,他怎麼也不是一個讓人擠到水溝裡去的人啊,盡管他不是牧師隊伍裡的,但是他那付長相站在牧師堆兒裡也難分彼此。隻要他在場,談話就會變得純粹,沒有傾向,字斟句酌,而且——就仿佛他是一個真的牧師——不論大人還是孩子,都一定不會忘記他在場。他很早看出了這點,讓他喜不自勝。他是教書的,隻要職業需要,他可以理直氣壯地走進教堂謀職。

    “這世上沒有什麼水溝能讓你濕成這樣啊,”阿格尼絲說,通過餘光瞅見他的兄長脫下了襪子,這時掛在火鉗上,在餘燼上烤干。

    “你一定知道特朗平頓路邊上那股流水吧?有時候,那股流水會拐彎衝走那些殘渣餘孽——一種很原始的觀念。我當初興之所至,我們拿它取笑,把它叫‘彭’。”

    “你就把自己往高抬吧!”

    “你這傻姑娘——當然不是按我的姓氏叫的。我們叫它‘彭’,是因為它距離彭布羅克學院很近。我記得——”他咧嘴一笑,把自己的腳拇指捏了捏。隨後,他想起了寢室清潔工,說:“我的襪子現在烤干了。我的襪子,請遞給我。”

    “你的襪子濕透了。不行,你不能穿啊!”她從他手裡奪走火鉗。阿伯丁太太什麼也沒有說,便取來了裡基的一雙襪子和裡基的一雙鞋。

    “謝謝你;啊,謝謝你。我想埃裡奧特先生會允許的。”然後,他用法語和妹妹說,“壓根兒就沒有看見弗雷德裡克 的影子嗎?”

    “喂,叫他裡基,用英語講話。我在這裡見到他了。他把我們忘記了,感到很對不起。現在他去弄晚餐了,我想他早該回來了呀。”

    阿伯丁太太離去了。

    “他想徹底把腿瘸的毛病根絕了呀。處心積慮,沒有一樣東西是原樣兒的。原樣兒的東西都不知哪兒去了。真的,下層階級和我們就是不一樣。可是,我怎麼能穿上這樣畸形的玩意兒呢?”因為他一直在努著勁兒,把右腳往左腳鞋子裡硬蹬呢。

    “別穿了!”阿格裡絲急惶惶地說。“別亂動這可憐人兒的東西。”看見那粗糙的樹皮似的獨一無二的皮制品,她感到暈眩。她認識裡基很多年了,可是裡基轉眼成了大人,這好像很可怕,換了一個人似的。這是她次猛然觸踫了她那反常的未知的神經末梢,對這樣的感覺一下子抵觸起來。她聽見裡基踩在樓梯上深一下淺一下的腳步聲,眉頭不由得皺起來。

    “阿格尼絲——趁他還沒有到來說你幾句——你怎麼都不應該丟下我,一個人到他的屋子裡來。這可是一種要不得的闖入。想一想吧,要是你看見他和他的朋友們在一起,那是多麼難堪啊。如果傑拉爾德——”

    裡基這時已經陷入一種不知所措的狀態。在廚房裡,他手足無措,不知道干什麼好,等到他理出一些頭緒後——他不得不等待——他屈尊俯就,讓位於那些背後的東西,說他沒有什麼架子放不下的。他買香蕉就花去了許多寶貴的時間,盡管他知道彭布羅克兄妹對水果沒有特別要求。在丟三落四的款待中,晚餐終於喫起來了。勺子和叉子隻能有什麼用什麼,因為阿伯丁太太拾掇得干淨利落,卻找什麼都不容易找到。魚兒好像從來就不曾是活生生的,肉喫起來一點不帶勁兒,學校的紅葡萄酒的軟木塞兒一聲不響地就撥出來了,仿佛為酒瓶裡的酒感到難為情似的。阿格尼絲特別開心。但是,他的兄長卻還沒有緩過勁兒來。他對他們兄妹慘兮兮的到來還耿耿於懷,還能感覺到彭布羅克那股流水正在啃咬他的腳背面呢。

    “裡基,”彭布羅克小姐叫道,“你可知道你還沒有對我訂婚表示祝賀嗎?”

    裡基神經兮兮地大笑起來,說:“怎麼能不祝賀呢!我就是不知道說什麼更好啊。”

    “那就說幾句好聽的話。”

    “我願意你今後幸福美滿,”他含糊不清地說。“可是,我對婚姻什麼都不知道。”

    “哦,你這個要命的孩子!赫伯特,他還是那個老樣子吧?不過,你對傑拉爾德總是了解一點的吧,別這麼冷冰冰的,吞吞吐吐。看看那些成群結隊的來這裡的人,我早看出來,你們在學校裡一定獃在一起的。你沒有經常踫見他嗎?”

    “很少,”他回答說,聽上去怯生生的。他連忙站起來,開始鼓搗咖啡。

    “可是,他住在同一個宿舍裡的。一個宿舍住一大群人,沒錯吧?”

    “他是一個全活兒,樣樣拿得起。”他按簡單的方式衝咖啡。一個棕色的咖啡壺,把開水倒進去。剛剛夠一個人喝的,加入一點點涼水,為的是讓沉渣落到壺底上。

    “難道他不像一個運動員那麼棒嗎?他一出手難道不能把什麼男孩和老師統統打倒在地嗎?”

    “是的。”

    “如果他想干的話,”彭布羅克先生說,這麼久他一直沒有講話。

    “如果他想干的話,”裡基附和說。“我打心眼兒裡,阿格尼斯,希望你今後生活得無比幸福。我對軍隊什麼都不了解,可是,我想軍隊一定是令人向往的地方。”

    彭布羅克先生笑得快暈過去了。

    “沒錯,裡基。當兵就是令人向往的職業——那可是威靈頓 、馬爾博羅 和羅伯茨爵士 的職業;你瞧瞧,一種令人向往的職業吧。這職業,讓許多男人去死——寧願死,也不能苟且偷生。”

    “真不簡單,”裡基說,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是為了苟且偷生,誰也不願意輕易死掉。軍隊卻完全不一樣。如果一個士兵胡來一氣,開槍打碎了自己的腦袋,人們會認為他殺身成仁了,不是嗎?在別的行當看來,這可就是懦夫的行為了。”

    “我沒有資格說這種話,”彭布羅克先生說,對這種書生調子的冷嘲熱諷很不習慣。“我隻知道,當兵是世界上好的職業。這話倒是提醒了我,裡基——你對你職業想過沒有?”

    “沒有。”

    “一點都沒有嗎?”

    “沒有。”

    “喂,赫伯特,別難為他了。再來一個蛋白酥皮卷兒吧。”

    “可是,裡基,我親愛的孩子,你都二十了。是你想一想的時候了。榮譽學位考試,隻是生活的開端,不是結束。不過兩年時間,你就會獲得你的文學士。有這麼個學位,你去干什麼呢?”

    “不知道。”

    “你就是文學士,不對嗎?”阿格尼絲問道,可是他的哥哥沒有回答,接著往下說——

    “我見過許許多多很有前途的優秀後生,都因為不計前程而碌碌無為——都是沒有未雨綢繆啊。我親愛的孩子,你一定要想一想。可能的話,看看你的興趣所在——不過要多想想。你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晃蕩了。像你父親一樣,律師這行行嗎?”

    “呃,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宗教也未嘗不值得一試。”

    “嗬,裡基,去做一個教士啊!”彭布羅克小姐說。“你頭戴著氈帽 就讓人把頭砍掉了。”

    他灰心喪氣的看著他的客人。他們用心良善,做人正派,讓他無地自容。“我要是像他們和我講話一樣,能同他們侃侃而談,那該多好,”他心裡想。“我跟自己說話,都會盡冒傻氣。比方說,我竟然不明白,我對奶牛想了又想,全都是胡思亂想。”隨後他大聲說:“我有時候對寫作有點走火入魔。”

    “寫作?”彭布羅克先生說,那口氣宛若一個人對一切都追查到底的樣子。“唔,關於什麼寫作?什麼樣子的寫作?”

    “我就是想,”——他把嗓子眼兒裡的干巴巴的東西強咽了一下——“我就是想試一試,寫點短篇小說。”

    “哎呀,我滿以為你要寫詩呢!”阿格尼絲說。“你這孩子生來就是寫詩的料。”

    “我過去不知道你寫東西了。你能讓我看看寫出來的東西嗎?看過以後,我會做出判斷的。”

    這位作家搖了搖頭。“我不會拿給任何人看的。習作,什麼都不是。我隻是試試手,因為寫作讓我著迷。”

    “關於哪方面呢?”

    “都是廢話,冒傻氣。”

    “你以後也不讓任何人看嗎?”

    “我想不會吧。”

    彭布羅克先生一直沒有作答,首先是因為他正在喫得蛋白酥皮卷兒,畢竟是裡基買來的;其次呢,因為蛋白酥皮卷兒粘拽拽的,把他的嘴唇粘在了一起。阿格尼絲看出來,寫作真的是個很好的主意:對啦,裡基的姑媽——她能逼一逼他。

    “埃米莉姑媽從來沒有逼過誰;她說,倒是別人老是為難她,催逼她。”

    “我隻榮幸地見到過你姑媽一次。我認為,她是一個難不倒逼不垮的人。她肯定能幫幫你。”

    “我纔不會讓她看什麼東西呢。她看了一準言過其實,說得一塌糊塗。”

    “總是把自己說得一文不值!這哪裡是藝術家在講話!”

    “我不是在謙虛,”他急於表白地說。“我很清楚寫出來的東西很不像樣子。”

    彭布羅克先生的牙齒終於把蛋白酥皮卷兒嚼完了,再也不能不說幾句了。“我親愛的裡基,你的父親和母親都過世了,你經常說你的姑媽對你愛搭不理的。因此呢,你的生活就全看你自己怎麼過了。好好想一想吧,不過一定有個定準兒,一旦有了定準兒,就堅持下去。如果你認為寫作行得通,依靠寫作能生活下去——也就是說,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你還能養活得起一個媳婦兒——那就義無反顧地寫下去。但是,你必須工作。工作,一磚一瓦地干活兒。從梯子底下干起,一步一步往上壘。”

    裡基的頭低垂了下來。任何比喻的說法都會讓他無言以對。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回答說:藝術不是一架梯子——像教會一樣,教區牧師在級,教區長在第二級,主教在梯子頂上,離天堂更近一些。他怎麼也不會回答說,藝術家不是碼磚的匠人,而是騎手,騎手的營生是盡快套住匹嘉瑟斯神馬
    ,他不要騎上馴順的小公馬悠然自得地溜達。寫作很苦,遭罪,一般說來出力討好,可是寫作不是碼磚的苦活兒。碼磚那種苦活兒不是藝術,碼一輩子磚也熬不成藝術家。

    “當然,我不會真的考慮寫作為生的,”他說,一邊把涼水倒進了咖啡裡。“即便我寫出來的東西拿得出去,我也認為雜志不會發表它們,而雜志不發表就沒有你的出路。我在什麼地方看見過,瑪麗•克雷裡
    是一個靠文學謀生的人。我很清楚,文學不會給我開工資的。”

    “我可一直沒有提到‘開工資’的事兒啊,”彭布羅克先生不安地說。“你一定不要總想錢的事兒。還有理想問題呢。”

    “我沒有理想。”

    “裡基!”阿格尼絲叫出聲來。“口無遮攔的孩子!”

    “沒有啊,阿格尼絲,我真的沒有什麼理想。”隨後,他的臉變得通紅,因為這話是他在拾安塞爾的牙慧,他想不起來接下來該說些什麼了。

    “沒有理想的人,”阿格尼絲說,“是讓人可憐的人啊。”

    “我也這樣認為,”彭布羅克先生說,喝了一小口咖啡。“生活沒有理想,好比天空沒有太陽。”

    裡基向夜空望去,夜空這時繁星點點,燦爛耀眼——神靈,英雄,處女,新娘,古希臘人一一給它們取了美麗的名字。

    “生活沒有理想——”彭布羅克先生重復說,說了半句便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的嘴裡滿是咖啡渣兒。阿格尼絲也在遭受同樣的折磨。他們開心地說笑了一會兒,便離開住店去了,裡基把他們送到了門房的小屋旁,便急匆匆往回趕,邊走邊唱,徑直來到安塞爾的屋子,一下子把們推開,說:“喂喂喂!你那副德行究竟是什麼意思啊?”

    “什麼德行?”安塞爾獨自一人坐在那裡,面前擺放了一張紙。紙上畫了一個圖——一個圓圈兒裡有一個正方形,正方形裡又是一個圓圈兒。

    “表現得那麼粗俗。你不是紳士,我告訴她你不是紳士。”他用沙發墊找準安塞爾的腦門兒打了過去。“我深信不疑的是,一個人應該懂禮貌,就是對無可救藥的人(‘無可救藥的人’是當時他們對他們不喜歡或者了解不深入的人的統稱)也應該以禮相待。我從來沒有見過誰像她一樣總是那麼和氣,善良。自從我認識了她,她就一直對我很好。要是你聽見她在試圖阻止她的哥哥說話就好了,那樣你肯定就醒過神兒來了。然而還不僅僅因為她表現得很有涵養,而是她本來就很有涵養。我認為,她天仙下凡似的走進了屋子。你要知道——哦,當然,你看不起音樂——不過安德森正在彈奏瓦格納,正好演奏到了演員們合唱的部分:



    指環!

    指環!



    太陽這時照進水裡,音樂呢,這時往往就是E降調——“

    “進入D升調了。我一句話也聽不懂,部分因為你說話好想嘴裡裝滿了糖果,部分因為我不知你在說些什麼。”

    “彭布羅克小姐——你看見的那個。”

    “我沒有看見什麼人。”

    “誰走進了屋子?”

    “沒有人走進來。”

    “你這傻子!”裡基尖叫起來。“她走進了屋子。你看見她走進來了。她和他的哥哥來喫晚餐來了。”

    “那隻是你的臆想。他們沒有真的在那裡。”

    “可是,他們要待到星期一纔離開。”

    “那隻是你認為他們留下來了。”

    “可是——啊,喂喂,閉上嘴巴!那姑娘像一個女皇——”

    “我沒有看見什麼女皇,沒有看見什麼姑娘,你也沒有看見她們。”

    “安塞爾,別廢話了。”

    “埃裡奧特,我根本沒有廢話,你知道我沒有廢話。她沒有真的在那裡。”

    瞬間安靜下來。隨後,裡基大聲說:“我可逮住你了。你說——要麼是蒂利亞德說過?——不,是你說的,奶牛在那裡。喂——那麼,他們兄妹倆個就在那裡。這下逮住你了,咦咦,看你還有什麼可說!”

    “難道你從來不知道,現像可以分兩種嗎?一種,就是真正存在的那些,比如奶牛;另一種,就是病態想像力的主觀產物,我們把這種東西連同現實的外觀,強加於我們的破壞的東西。如果你過去連這個都不懂,那就現在就算給你上了一堂課,讓你銘記在心了。”

    裡基又理論一通,但是沒有得到回應。他在這間昏暗的屋子走來走去。然後,他坐在了桌沿兒上,觀看他那聰明的朋友在那個正方形裡畫了一個圓圈兒,在圓圈兒裡又畫了一個正方形,正方形裡又畫一個圓圈兒,圓圈兒裡又一個正方形。

    “你為什麼畫這個?”

    沒有回答。

    “它們是真實的嗎?”

    “裡邊的一個是真實的——萬物中心的那個,再沒有餘地往裡面畫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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