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娜必須放下一切：位於瑪瑙斯港口的街區，百歲杧果樹蔭蔽的曲折街道，一個對她而言猶如童年時的朱拜勒一般重要的地方。朱拜勒是黎巴嫩的一個小城市。扎娜一邊高聲念叨著她對那裡的回憶，一邊在落滿灰塵的房子裡轉悠，然後她茫然地走到院子裡，迷失其中。那裡有一棵古老的橡膠樹，樹頂遮住了邊上的棕櫚樹和已經存在了半個多世紀的小果園。

在門廊附近，能聞到百合花的芬芳，其中夾雜著“老幺”的味道。於是扎娜坐到了地上，獨自一人哭泣著祈禱，希望奧馬爾能夠回家。在離開這棟房子之前，她曾多次做噩夢，夢到她父親和丈夫，隨後又在他們生前所住的臥室裡感應到兩人的存在。白天的時候，我聽她反復地講述夢境：“他們回來了，我爸爸和哈裡姆回來看我了……他們現在就在這棟房子裡。”看誰敢質疑她的話，說一個字，做一個手勢，哪怕一個眼神都不行。扎娜望著客廳的灰沙發出了神，想起有一次哈裡姆坐在那兒，為了抱她而放下了手裡的水煙壺。她想起父親在瑪瑙斯港與船夫和漁民們聊天的聲音，想起“老幺”繫在門廊上的紅色弔床，他的味道，他的身體。每當他在外面瘋玩一宿回來躺在弔床上，都是扎娜幫他脫衣服。“我知道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扎娜對我說，但她並沒有看我，也許連我的存在都沒注意到，她那曾經無比美麗的面容如今已是愁雲密布、憔悴不堪。後來我又一次聽到她說這句話，像是低語出一句禱告，那一天她從這棟荒蕪的房子裡消失了。我找遍了屋裡每一個角落，終在夜幕降臨時纔找到扎娜，她躺在院子裡的枯樹葉上，手臂上的石膏落滿了鳥屎，臉腫著，裙子和襯裙被尿液浸濕。

扎娜離開人世的時候，我不在場，我不想看著她死去。但我知道，在她去世前的某一天，她躺在診所的病床上，用阿拉伯語問女兒和一位年近百歲的朋友：“我的兩個兒子和好了嗎？”她用阿拉伯語是為了隻讓那兩個人聽懂，也為了不背叛自己。扎娜用僅剩的一點力氣又問了一遍，憑著她作為一位痛苦的母親在瀕死之際纔找到的勇氣。

無人回答。扎娜那張幾乎沒有皺紋的臉失去了神采。她轉過頭，視線落在灰色的牆壁上，找尋那的一扇小窗。窗外黃昏的天空就此暗下一隅。

可以毫無保留地說這是多年來巴西*好的小說之一。

                                  ——巴西作家、出版人保羅·羅伯特·皮萊斯

一個充滿人性的故事，在一個非凡的作家手中成為現實。哈通作品中的氣味和顏色、河流和美味佳肴令人贊嘆。

——《衛報》

《兩兄弟》是一部十分真實的小說……一部堅實而輝煌的小說。

——《泰晤士報文學增刊》

我們必須認真聆聽，纔能聽到來自米爾頓·哈通筆下的黎巴嫩移民的聲音，他們在一個腐朽的港口城市生活了五十年……書中的人物強烈而真實。

——《紐約時報》

奇怪而令人不安……這是一個充滿異國情調的世界，一個危險的世界。哈通非常有纔華。

——《出版人周刊》

雅各布從黎巴嫩回來的時候，父親到裡約熱內盧接他。毛阿廣場的碼頭上擠滿了家屬，迎接從意大利歸來的軍人和官員。巴西國旗裝點著店鋪櫃臺、公寓窗戶及獨棟房屋，煙火飛向天空，父親視線所及之處皆是一派勝利景像。從馬賽港開來的船靠岸不久後，他看到了站在舷梯上的兒子。昔日的男孩已成長為十八歲的小伙子，這十八年中的五年是在黎巴嫩南部度過的。雅各布走路的姿勢一如從前：步伐快捷而穩健，彰顯著身體的平衡感和一種嚴肅的態度，這是哈裡姆在另一個兒子——被稱為“老幺”的小兒子——身上看不到的氣質。

    雅各布走了一段距離。在逐漸接近站臺的過程中，父親將剛剛歸來的兒子的身影與自己那些年在腦海中構建的形像做對比。兒子背著破舊的灰色帆布包，頭戴一頂綠色的便帽，一雙大眼睛驚訝地望著那些在哭泣的巴西遠征軍戰士。

    哈裡姆朝兒子揮了揮手，對方卻有些遲疑，沒能立刻認出面前這位身穿白衣、比自己矮一些的男人是誰。雅各布並未完全忘記父親的臉龐、眼神和整個人的樣子。哈裡姆走近他，兩人相對而視，兒子開口叫道：“爸爸？”接著便是落在臉上的四個吻、遲來的擁抱和用阿拉伯語說出的問候。父子二人相擁著離開毛阿，走向西尼蘭地亞廣場。雅各布講述旅途見聞，哈裡姆為戰時瑪瑙斯的貧窮和饑荒哀悼。到了西尼蘭地亞，兩人在一間酒吧落座，在人群的交談聲中，雅各布打開背包，取出一個包裹，父親看到裡面是已不新鮮的面包和一盒干無花果。兒子從黎巴嫩就隻帶回這些東西？沒有信？沒有禮物？背包裡別無其他，沒衣服也沒禮物，什麼都沒有！雅各布用阿拉伯語做出解釋，他伯伯，也就是父親的兄長，其實並不希望他回巴西。

雅各布沒再多說。哈裡姆低著頭，想要提起另一個兒子，但猶豫不決，他開口說：“你媽媽……”接著又閉上了嘴。哈裡姆看到兒子皺著眉頭起身，臉色有些壓抑地脫下褲子，對著牆壁開始小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西尼蘭地亞的酒吧裡。過程持續了幾分鐘，雅各布的表情放松了，對周圍人的嘲笑並不在意。哈裡姆衝他大喊：“不行，你不能這麼做……”但他沒聽懂，或是假裝沒聽懂。

    哈裡姆不得不咽下他的羞恥感，為這次還有其他的事，為雅各布，或是為另一個兒子奧馬爾—雙胞胎之中晚出生的“老幺”。令他擔心的便是雙胞胎那幾年的分離，“誰也不知道他們再見面後會有什麼反應……”他從未停止想像兩個兒子在分別幾年後共同生活的景像。從雅各布離開家的那天起，扎娜總說：“我兒子會變成個野人回來，變成放羊的，一個粗人，他會忘了葡萄牙語怎麼說，也沒辦法上學，因為你哥哥住的那個村子連學校都沒有。”

    那次離別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前一年，雙胞胎當時滿十三歲。哈裡姆想把他們都送到黎巴嫩南部。扎娜極力反對，說服丈夫隻送走雅各布一個人。在之後的幾年裡，奧馬爾一直被當成家裡的男孩。

    哈裡姆在裡約市中心給雅各布買了新衣服和一雙鞋。回瑪瑙斯的途中，父親就日常生活規範教育兒子：不能在街上小便，喫東西不能像貘一樣，不能隨地吐痰。“好的，爸爸。”雅各布低頭聽著，小飛機一搖晃他就吐，蒼白的臉上眼窩深陷。他們乘坐的從裡約飛往瑪瑙斯的航班要經停六站，每一次起飛和降落都令雅各布一臉驚恐。

    剛過中午，扎娜就提前到機場等候。她把綠色路虎停好，到瞭望臺遙望著東方。當看到銀色小飛機接近跑道時，她跑下樓，穿過到港大廳，賄賂了一位工作人員，神氣地走向飛機，登上舷梯，衝進機艙。扎娜把一束赫蕉花放到仍舊驚魂未定的兒子懷裡，哭著對他說：“我的寶貝，我的眼睛，我的命啊，你怎麼纔回來？他們對你做了什麼？”她在機組人員與乘客們難以置信的目光中親吻著兒子的臉龐、脖子和腦袋，直到哈裡姆說：“夠了！咱們先下去，雅各布一路暈機，就差把腸子吐出來了。”扎娜並未停止展示她的母愛，摟著兒子下了飛機，神采奕奕地朝到港大廳走去，自我陶醉，仿佛重新獲得了生命的一部分：一個因為哈裡姆的任性或固執而被送走的兒子。而她則因某些無法理解的理由允許了這件事發生，是出於缺少理智或屈服於某種激情？還是出於盲目且不可抑制的奉獻精神？又或是全部混在一起？扎娜也說不清楚，或許她不想說清楚。

如今兒子回來了，變成高大俊朗的小伙子，和另一個兒子一樣。兩人有著同樣稜角分明的臉，同樣的栗色大眼睛，黑色卷發，身高也完全相同。雅各布總在笑過之後輕嘆一口氣，這點也和另一個兒子一模一樣。距離並沒能改變那些他們共有的小動作，但長時間的分別令雅各布忘記了一些葡語。他很少說話，隻說單音節詞彙或短句，能不開口就不開口，偶爾在不該沉默的時候也不說話。

扎娜很快就看出來了。兒子隻會笑、嘆氣，總避免多說話，仿佛是被一種能令人麻痺的沉默包圍在其中。

在從機場回家的路上，雅各布重新拾起在瑪瑙斯度過的童年時光的碎片，因看到停靠在河岸附近五顏六色的小船而感動，他曾和父親、弟弟一起在河中劃著鋪滿干草的木船。雅各布看向父親，嘴裡卻隻發出模糊、混亂的聲音。

“怎麼了？”扎娜問，“他們把你的舌頭撥了？”

“沒有，媽媽。”雅各布回答，並未將視線從曾經熟悉的風景上移開。他的童年早就被粗暴地打斷了。

    他曾在這裡觀看船隻，在退潮後的河堤上奔跑，散步至位於內格羅河另一邊的卡雷魯區，從那兒帶回一整籃子的水果和魚。他和弟弟跑著衝進家門，在院子裡左跑右跳，用彈弓打壁虎。下雨的日子，兩人爬上院中的橡膠樹，“老幺”總愛冒險爬得更高，嘲笑哥哥，雅各布則躲在樹葉中間，小心保持平衡，他抓著粗的枝條，害怕掉下去，嚇得發抖。奧馬爾說：“在這麼高的地方能看清一切，快上來，上來啊！”雅各布沒動，也沒抬頭往上看，而是謹慎地向下爬，回到地面上等著弟弟，每次都等，因為他不想獨自受責罵。在下著大雨的清晨，他們悄悄出門，“老幺”隻穿著短褲，渾身泥點，跳進小河裡遊泳。河附近有座監獄，兄弟二人能看見囚犯們伸出鐵窗的手和模糊的身影，雅各布聽著弟弟喊出咒罵或嘲笑的話，不知道他是在衝誰喊，囚犯？還是那些住在河邊高腳屋裡的印第安小孩？孩子們正幫他們的母親、姨媽或祖母收取晾衣繩上的衣服。

    不，雅各布沒時間也沒勇氣陪弟弟一起鬧。當看到奧馬爾用胳膊勒住某個住在家附近群租房裡的印第安小孩時，他感到憤怒，對弟弟也對自己。當看到“老幺”被三四個孩子圍攻、對他們的拳頭回以咒罵時，他也感到憤怒，覺得自己是無能的懦夫，嚇得直發抖。他會藏起來，欽佩地看著奧馬爾。他也想像弟弟那樣打架，想感受臉頰的腫脹和嘴裡的血腥味，感受嘴唇破裂、腦袋被打出包的灼痛。他也想赤腳奔跑，不畏懼被太陽烤熱的碎石路，想在風箏慢慢打轉時跳起來一把抓住風箏線或是風箏的尾巴。奧馬爾曾衝動地一躍而起，像雜技演員一般在空中翻了個跟頭，落地時發出戰士衝鋒般的吼叫，然後給大家展示他手上被風箏線劃破的傷口。看到弟弟流著血的手，雅各布退縮了。

他可不是雜技演員，不想被風箏線弄傷手。雅各布喜歡在狂歡節舞會上玩耍、跳舞。舞會在蘇奧塔娜·貝奈莫家舉行，奧馬爾總會留下來參加晚些時候成年人的聚會，和狂歡人群玩一整晚。那年他們十三歲，雅各布的童年就終結於那後一次舞會，在貝奈莫家的大房子裡。那晚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兩個月後自己會離開父母，離開祖國，離開所有這些如今讓坐在路虎上的他重新獲得生氣的風景。

    孩子們的舞會通常開始於天黑之前。到了晚上十點，變裝後的成年人到場，又唱又跳，把孩子們都嚇走。雅各布想待到午夜，為了多看雷諾索家的一個姪女幾眼，那個身材發育良好的金發女孩要一直待到“聖灰星期三”的凌晨。那是利維婭次參加成人的舞會，也是雅各布次看到她化妝的樣子：雙唇塗上口紅，雙眼畫著黑色眼線，辮子上點綴著彩色亮片，在肩膀附近閃耀。雅各布想留下來和她相擁共舞，覺得自己幾乎和她一樣是個大人了。他正想著要接近利維婭，卻聽到了扎娜的命令：“送你妹妹回家，然後你可以再回來。”他遵命了，把哈妮亞送回她的房間，等她睡著後纔跑回了貝奈莫家。大房子裡充滿歡聲笑語，在眾多色彩與面具之間，雅各布找到了閃亮的辮子和畫著口紅的嘴唇，然後他顫抖起來，因為看到喜愛的人身邊有一個人，那人與他有著同樣的頭發和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