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從遠方遊歷歸來，你肯定會經常吹噓那些奇聞趣事。這並非全是指一槍打死七隻野鴨之類的事；不過你會說，我們的確用涅涅茨人的套馬索套過白天鵝驕傲的脖子。

你肯定還會添枝加葉地描繪，在這一剎那，天鵝是怎樣用翅膀拍擊寒原湖泊那黑漆漆的、平靜如鏡的水面的，它不斷地拍擊，弄得水花四濺。

此時，當你望著那些對你的每一句話都將信將疑的聽眾的驚異面孔時，你內心裡會感到一種極大的滿足。假如遊歷歸來沒啥可講，那它就會失去一半意義。

有一次，我就這樣向一位朋友吹噓了一番。接著我突然問道：

    “喂，你有什麼新聞嗎？你這段時間到過哪兒呢？”

    “唉，我們有什麼好說的……我們上哪兒去捉天鵝呀！順便說說，我為了采訪一個日常生活題材，到你的故鄉弗拉基米爾州去過一趟。老弟，你們那個地方可真棒！你還記得嗎，一出卡梅什基，右邊就是一片小樹林……”

於是他開始給我講這片小樹林，仿佛我剛剛從這些地方歸來似的。我不禁面紅耳赤，慚愧地打斷他的話：“可我並沒有到過卡梅什基，也沒見過你說的那片小樹林，佩列謝基諾我也是次聽說呢。”

  另一位朋友講的話更令人傷心，叫我坐立不安。

   “那一次我們一清早就到了尤裡耶夫—波利斯基。剛剛下了一場雨：地上煙氣氤氳，青草晶瑩閃光。城裡的房子都是用木頭蓋的，街上靜悄悄的，家家戶戶炊煙裊裊。一條小河穿城而過，河水漲到了岸邊，眼看就要漫出來了。就在市中心，整個河面上長滿了睡蓮，黃燦燦一片，在早晨靜靜的水面上閃爍。小河上面到處是木板小橋。身體健壯的娘兒們蹲在橋上，小腿肚雪亮雪亮，她們正在用棒槌搥衣服。四周雞啼聲此起彼伏。好一派佛蘭德斯的田園風光！這就是尤裡耶夫—波利斯基的景色！這條河是叫……科洛奇卡吧？”

   “對，對，叫科洛奇卡。”

   “不對，是科洛克沙！據說這條河裡有很多魚呢。”

這一下我不單是面紅耳赤，而是簡直感到無地自容了。“哪來的什麼科洛奇卡呀！你自己纔是科洛奇卡呢！沒到過卡梅什基倒也罷了，可你竟然不知道尤裡耶夫一波利斯基就座落在那條離你家隻有六俄裡的科洛克沙河上。而你家到尤裡耶夫也不過三十俄裡。可是你卻沒去過，沒見過，不知道。你連北極圈、巴爾干半島和亞得裡亞海這些地方都遊歷過，可是你卻把故鄉的土地拋在腦後，故鄉的美麗風光卻要由別人來給你介紹。”

於是，一種美好的激情在心中逐漸萌生，而且與日俱增；與此同時，作者逐漸意識到他對弗拉基米爾州的某種道德義務。世界上沒有比它更美麗的地方（我對這一點來說從來是堅信不疑的），因為沒有哪一塊土地比它更親切。

於是，盡量仔細、盡量接近地看看它的全貌，這樣一個無法遏制的願望便在心中油然而生。

正好這時，我通過一件小事懂得了異國風味的真正價值。這就是閱讀布萊姆的作品這位充滿智慧的大自然的探索者描寫過生長在北美高原的一種小野獸。順便說說，這種小獸的肉質據說非常細嫩，味道鮮美，有些歐洲人遠涉重洋，歷經艱辛，其目的就是為了弄到這樣一頭小獸，嘗一嘗它那芳香的肉味。

老實說，寫到這裡，連我都饞涎欲滴，而且未免憐惜自己，因為我也許一直到死都嘗不到這種罕見的野味。“如果用炭火把它烤熟，或者用烤爐把它燉熟，”該書殘忍地繼續寫道，“這種肉無疑會成為一種佳肴美饌。按照味覺特別精細的美食家們的意見，其味道之鮮美、肉質之細嫩、營養之豐富，不亞於小牛肉。”

“小牛肉”是一個有點粗俗的詞，似乎很難從這個詞中轉入美學方面的話題，但是我卻感到茅塞頓開，豁然省悟了，覺得下面這種想法並不粗俗：“當然啰，說得對！就連棕櫚或者什麼懸鈴木之類也是美的，原因就在於其美麗的程度並不亞於白樺。”

我記得我們曾經漫步在高加索的一個植物園裡，一塊塊小標牌上寫著許多奇怪的名稱：海桐花、花邊絲蘭、桉樹、桂櫻……到了傍晚，不論是枝葉繁茂的樹冠，粗壯高大的樹干，還是奇形怪狀的樹葉，我們都不以為奇了。

突然，我們看見了一棵十分罕見的樹，類似的樹整個植物園一棵也沒有。它像雪一樣潔白，像剛長出的小草一樣嫩綠，在色彩單調的總背景襯托下特別引人注目。這一次，我們是用新的眼光觀察它，按新的方式評價它。標牌上說，我們面前是一棵普通的白樺樹。

你試一試躺在白樺樹下柔軟、涼爽的草地上，隻讓太陽和中午燦爛的碧空的點點光斑透過樹葉灑在你的身上。白樺樹悄悄地俯身在你的頭頂，在你耳邊絮絮低語，向你傾訴了多少衷情，講述了多少美妙的故事，喚起你心中多麼美好的感情啊！

棕櫚樹又算得了什麼？在它下面簡直連躺一躺都不行，因為樹下不是沒有任何青草，就是長著干枯的、滿是塵土的、帶刺的小草。風一吹，棕櫚樹葉就發出像白鐵皮或膠合板一樣的響聲。這種聲音裡既沒有靈魂，也沒有愛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