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池袋的作家
他把作家比作藥。三島由紀夫專治憂郁癥,司馬遼太郎是一副漢方,川端康成是特效藥,卻並非對所有人適用。
“村上春樹呢?”
“他是一種減肥藥,世界上受歡迎的減肥藥,人人都要喫。”他說。
他自己呢?他希望是一副眼藥,倘若你看多了電子屏幕,就看看他的書吧。
飲下幾口冰美式之後,石田衣良開始談論對作家的看法。彼時,五十八歲的他是日本受歡迎的小說家之一,他眼睛細長、頭發蓬松,身穿紫、綠色塊的襯衣,有一種日本人少見的松弛感,當他開口時,則敏銳、豐富,還有一種習慣性的玩笑感。
這家咖啡館處在東京時髦的區域之一,對面就是著名的代官山茑屋書店,下午四點,玻璃窗外,走過打扮入時的女人,那是東京纔有的細致與得體。這區域與我們剛剛逛過的池袋西口公園截然不同,後者凌亂、瑣碎,是便利店、麥當勞、電動玩具與廉價旅館的天地。比起銀座、六本木,甚至澀谷與新宿,池袋毫無個性,意味著“土氣的三流繁華”。
石田先生正是因此地贏得名聲。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日本,一群失意的、無所事事的小混混成了意外的英雄,他們追蹤殺害了**少女的兇手,幫助無力的老人、殘障人士……小說暢銷一時,不斷出版續集,還被改編成電視劇、漫畫,甚至池袋也再度煥發生機。小說觸到了新時代情緒,比起令人炫目、雄心勃勃的戰後歲月,平成年代像是陷入了停滯、頹唐,但年輕一代卻並非“平成廢物”,邊緣人或許更蘊藏著正直、善良與勇敢。
時年三十七歲的石田也迎來人生轉折。盡管七歲時就立志寫作,卻不僅一直沒動筆,還有一段漫長的自我放逐的生活,大學畢業後,他做過保安、倉庫管理員、地鐵工人、廣告公司職員,他害怕長期工作,覺得它像是個監獄。他也曾被自閉癥困擾,全賴寫日記渡過難關。
當他開始寫作時,其路徑也與我期待的不同。他不是追隨自己的內心衝動,而是仔細研究各大文學獎的標準、鑽研獲獎作品的特點,抱定為讀者寫作的目的。他成功了,這成功持續至今,二〇〇三年他憑借《十四歲》獲得通俗文學的獎項直木獎,二〇一八年的夏天,由他的小說《娼年》改編的電影引發了現像性的熱度。
石田先生的閑談,或許比他的作品更富魅力,盡管要借助翻譯,他仍能輕易地抓住你的問題核心,做出準確也經常意外的回應。
對於青年時代就閱讀的村上春樹,他說他是那種一生隻處理一種題材的作家,他始終在寫迷惘,不管你是青年、中年還是老年,似乎都是沉浸在一種青春的迷惘中。村上為何能在全球取得如此成功,石田則解釋說,一是他描述的自我尋找,這具有普遍意義,另外他在小說中營造了一個由咖啡館、唱片行、書籍構成的世界,一種小資產階級式的氛圍,它讓讀者都自我感覺良好。
“那麼夏目漱石呢?”話題終於來到這次見面的目的,談談這位現代日本偉大的文學人物。他的名字無人不知,他的作品出現在教科書上,數不清的文學專號的封面上,頭像印在的鈔票上,他不僅是了不起的作家,甚至可以說是創造了現代小說的人。在他之前,日本也進行各種小說創作,但隻有一九〇五年的《我是貓》出版後,現代小說的概念纔得以在日文中正式確立,這就像魯迅的《阿 Q 正傳》對中文世界的意義。
“漱石是頭痛藥。”石田說,他要治療我們的頭腦問題。我沒有讀過漱石太多作品,《三四郎》是其中印像深的一部。一個從熊本來的少年人,闖入一個迅速膨脹的東京,既大開眼界又心神不寧,不知如何消化這紛至沓來的體驗。對我而言,石田也在寫這種迷惘,經過昭和年代的高歌猛進擴張之後,日本來到了泡沫破碎的平成年代,一種集體性的追逐戛然而止,個人困惑也隨之而來。
“時代背景會有變化,青春的迷惘卻都是相似的”,石田不覺得過去與此刻有這麼大的差別。但時代情緒的確發生變化,作家們是這種情緒的折射。他年輕時,受歡迎的作家是司馬遼太郎與松本清張,他們皆有強烈的歷史意識與世界格局,追問日本的命運。而如今,這樣的寫作再難產生,讀者們鐘愛私人領域的喃喃自語,村上正是傑出的代表。
石田自己也是這潮流的一部分。少年時,他就是《讀賣新聞》與《朝日新聞》的熱情讀者,跟蹤國家新聞與國內政治,或許本應成為一名社論撰寫者。但他知道,沒有年輕人再願意讀那些東西。
過去幾年,他在進行一個更大膽的嘗試,進入情欲世界。自從出版了《娼年》——一部描寫成年女人與年輕男子的小說——他被視作渡邊純一有力的繼承人。連渡邊純一也這樣想,在去世前的一次偶然會面中,這位《失樂園》的作者拍著石田衣良的肩膀,鼓勵他好好寫下去。而在石田的頭腦中,情欲也從來不僅從屬於私人領域,它與更廣闊的時代潮流緊密相關。
離這次會面,已過去三年。看到這套新版的小說,那個迷人的午後再度清晰起來。
許知遠
作家、單向空間創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