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裡斯·斯托普

序言         

我們怔怔地站在那裡。我和我的哥哥身披著暮色，站在泥沼深處，身上被凍得發紫，嘴裡呼喚著牛群：“過來，過來，過來。”我們的身後突然傳來子彈落在牛棚棚頂的聲音。我們本能地蜷縮成一團，四處張望。在我們眼前，無邊無際的農田和牧場向著遠方延伸，與地平線融為一體，周圍遍布著運河。在我們目所能及的範圍內，不同尋常的就是牧場籬笆後面的一輛推土機。

年邁的奶牛很是溫順，任由我們把它們驅趕到一起。

它們被冠上了諸如“大腳”“長角”以及“大白”一類的乳名，也曾經歷過牛棚裡和暖的鼕天。它們邁著懶洋洋的步子，啪嗒啪嗒地穿過柵欄，朝著農場走去。它們所經過的地方是一片長長的、新近的玉米洞，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苦甜參半的氣味，如同濕潤的霧氣一般，揮之不去。它們步履蹣跚，扭動著肥碩的屁股，發出心滿意足的咕噥聲，不假思索地走向牛棚，直奔食槽裡的草料。

七頭小母牛耳朵上的芯片是橙色的，顏色依舊鮮亮。

正是由於它們太宅的緣故，所以直到九月份，它們纔頭一遭同種牛們一起走進牧場。我們揮舞著胳膊驅趕它們，我們呼喊著、吼叫著，我們在地上滑倒，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後，它們不住地回身，疾馳著與我們擦身而過。它們朝著四面八方逃散，發出響亮的哞哞聲。自孩提時代起，我就被看作跑得快的那一個，而我的哥哥則是強壯的那一個。正因如此，追趕牛群的任務便一如既往地落在了我的身 上。

風越刮越猛，我跳到池塘邊的草垛上，卻不小心失去平衡，四腳朝天地摔倒在泥潭裡。我疲憊不堪地躺了半分鐘，看著頭頂上一大片一大片的灰色與黑色相互交織在一起。這活兒我們已經合作了多久？我一直都很享受跟我的哥哥一起把牛群從牛棚裡趕出去，再趕回來。作為回報，我每隔一兩年就能得到一大塊牛的後腿肉。那並不是從好的那頭牛身上割下來的，而是從差的牛身上，因為好的牛太值錢了。我為此買了一臺冰櫃，時而一連喫上好幾個月的牛肉，直到喫吐了為止。要是那頭牛曾經和我很親

的話，我就吐得更快了。

終於，我們在鐵絲柵欄上開了另外一道口子，繞道把小母牛們趕回農場。長期的實踐證明，這樣的做法可以有效地轉移它們的注意力。我的哥哥舉著一耙子草料，走在牛群的前面，把它們引回牛棚。一看到後一頭牛也進了牛棚，我們就趕忙把門閂插上。我們精疲力盡地在牆上。牆體的下方被牛糞染得黑乎乎的。汗珠和穢物覆蓋下的我們閃爍著光芒。

盡管我早在二十年前就戒煙了，可這會兒，我還是和他一起卷了一根香煙。香煙很細，因為他舍不得用太多的煙草。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看我放了多少分量。我們抽煙、咳嗽，一句話也沒有說。

牧場上已經看不見任何一頭牛的蹤影了，隻剩下推土機還在外面淋雨。漸漸地，雨水變成了雪水。奶牛的軀體

在屋裡散發著溫熱，讓人感到十分愜意。不過，我們並沒

奶牛的軀體在屋裡散發著溫熱，讓人感到十分愜意。不過，我們並沒有像過去那樣心滿意足地談論這場交戰，不再在經歷了一頓驅趕之後無休無止地談論先前的情況多麼不容易，又或是牛群多麼不受管，再或是我們多麼走運纔能把這些動物驅趕到牛棚裡……什麼都沒 有。

“這片農場已經快到頭了。”這話我已經不知道聽我哥哥說過多少回了。驚慌和憤恨在他的面龐上交織。“他們想把我們趕走。”

“還早著呢。”我說。

我們再次陷入了沉默，隻是環顧著牛棚。漸漸地，我們從扭曲的管道和鏽跡斑斑的水槽上感受到了牛棚的衰敗。牛兒們早就躺下了，緊緊地彼此依偎。它們把笨重的腦袋搭在彼此的肚子上，瞪著熠熠生輝的眸子回望著我們。它們吐出的氣息就像滾滾蒸汽一般，清晰可見。年幼的小母牛們焦躁不安。它們時而因為難以忍受身上的疥癬，而在牆上蹭來蹭去；時而又弓起脊背，立起尾巴，把屎尿濺得到處都是，甚至濺到我們的臉上。

“好乖的牲口啊。”為了安撫他，我壓抑著心中的不悅說道，“身為一個農民，能擁有這樣一座美麗、封閉、運作健康的奶牛養殖場，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它們拉稀了，”他說，“況且農場已經關門大吉了。”

企業需要申請一張新的環保許可證，為此，他擔心這個老化的、缺乏遮擋的肥料堆會給他帶來麻煩。他擔心他們會說地上的糞液漏了、糞堆沒有被遮擋起來、鄰居忍受不了這裡的惡臭。再說，氨氣排放和氮沉降的問題又是怎麼解決的呢？

我走到戶外去尿尿。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事更能讓人感到逍遙自在的了：朝著一棵大樹或是一叢灌木尿尿，龜頭迎著風，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像鳥兒一般自由自在。“你們會把花弄死的，搗蛋鬼。”從前，媽媽總是會這樣嚷嚷。

可是，到了下一回，我們這些滿腦袋疙瘩的搗蛋鬼還是照尿不誤，以此來圈出自己的地盤。在我四五歲大的時候，有一天，哥哥壞笑著指使我往一根鐵絲網上撒尿。那時，我纔四五歲。這是農村孩子之間一個代代相傳的荒唐遊戲。對此，我卻一無所知。一股電流穿透我的小雞雞，我就像是遭雷劈了一般。

我迎著勁風跑到車庫裡。從前，大自然的力量總能在我身上產生平和的效果。它冷漠，它漫不經心。刮吧，風說，風雨過後纔能見陽光，太陽會普照大地。可是，無論是對待暴風雨、冰雹還是小雨，我的哥哥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他總是想像壞的可能性：牛被閃電劈死、棚屋著火、牲口棚坍塌。在圩田地區，這樣的事情時有發生。例如眼下這一幕。

我找到千斤頂，又順手抄起了幾根梁木和磚塊。我匆匆忙忙地用它們在坍塌的椽子底下搭建起一個支墩。我把千斤頂擰了上去。木頭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碎裂的木片四處飛濺。我隻管自己繼續擰。千斤頂滑了出去，高塔坍塌，整項工程全都歪了。灰塵洋洋灑灑地落下。我的臉上蒙上了一層蜘蛛網。

我的哥哥罵罵咧咧的。他的雙手被壓到了，留下深深的傷痕，紅通通的。不過，他依然用整個身體的力量撐起了屋頂橫梁。奶牛們默不作聲，全神貫注地看著我們忙碌，感受著緊張的氣氛。它們中的一部分被剃去了肚皮上的毛，縫線松松地垂下來，不久前的剖腹產留下一道道刀疤。

“所有東西全都坍在一塊兒了。”他嚷嚷起來。

我把木塊和梁木全都堆放起來，重新擰高了千斤頂。看起來，這一回倒是成功了。椽子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我的哥哥迅速用他血淋淋的手抓起一塊早已準備好的沉重的木板。他在裂開的梁木一側捶打起來，把長長的油氈釘敲了進去，又到另一頭重復同樣的動作。

我們挨著牲口棚的牆壁坐了下來。我覺得自己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我的雙腿不住地顫抖，汗珠從額頭上滴落下來。田野另一頭的那些新建造的活動棚子是剛剛從工廠制作出來的，可是，這個古老的豬圈還是在我們小時候由爸爸親手加蓋起來的。它是屬於我們的產物。這裡曾經迎來過成千上萬頭豬的降生。後來，我的哥哥把它改建成了一個牛棚，左邊是一片放養區，散落著大約二十頭奶牛；後邊的角落是飼養成長中的小牛犢的；右邊是一排飼養公牛的畜欄，十分寬敞。如今，在那裡滿滿當當的干草之間

生活著五頭年輕、漂亮的公牛，過去的幾個月裡，他一直對它們精心照料。

對於豬，我的哥哥一直都不怎麼感冒。他生來就與奶牛特別相合。它們需要有人給它們擠奶；它們需要有人幫它們生產；他與它們之間有著情感的紐帶。他認得它們之中的每一個，了解它們各自的性格、它們的血統、它們的後代。即便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每當小牛犢出生後被舔舐一番的時候，他依然很有感觸。

這個意識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有了。那時，我們還隻是兩個年幼的小兄弟。有一天晚上，他把我抱到他的腿上，教我學擠奶。我們一同坐在一張三條腿的小板凳上，額頭貼著奶牛溫暖的肚皮。我和我哥哥的年齡相差將近三歲半。那時候的他已經是一個擠奶能手了。每天放學之後，他把書包往角落裡一丟，一頭扎進倉庫裡。他用手捏住乳頭，把指尖輕輕地貼在上沿，向下滑動。細膩的牛乳流下來，發出水滴四濺的聲音，桶裡滿是泡沫。奶牛有著一個圓滾滾的、腫脹的乳房和四個大乳頭以及後側的兩個小乳

頭。然而，每當我動手拉的時候，卻沒有流出任何東西。

我急急忙忙地想要再試一次。我全神貫注，奶牛卻用它的尾巴拍向我，不住地跺著後腿。我覺得這簡直就和朝電線上撒尿一樣刺激。

“不要拽，”我的哥哥說道，“要推。”

他把鐵鉤搭在奶牛的背上，將它固定住，又把它的尾巴綁在了它的腿上。他憂心忡忡地望著奶牛，就好像這是世界上嚴重的問題。那時候，奶牛的年齡比我還要大。

之後不久，自動化的擠奶機和冷凍儲罐就會進駐我們的莊園，而這樣的情況會令他更加著迷。

孩童時期的我坐在沉甸甸的乳房下面，我推啊、捏啊、拉啊，可是怎麼都擠不出奶來。這一點上，我從來就沒有成功過。不過，我依舊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食槽裡那股甜菜漿的氣味。那股濃郁的味道縈繞在我們身旁，鑽入我們的衣袖，無論我們走到哪裡，它都揮之不去。我依舊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屋外是多麼寧靜。在聲音的襯托下，那份寧靜便更加凸顯出來。聲音各式各樣，有從鵝卵石上駛過的農用卡車所發出的喧囂聲，有生病的奶牛所發出的

呻吟聲，有貓頭鷹發出的厲聲尖叫。我依舊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那時比現在昏暗得多，頭頂的天空中星光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