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想像，即便百年後仍落寞無名，但想到有那麼一位讀者，拿著我的書，在他的內心深處，盡管朦矓，仍會浮現我筆下的海市蜃樓。——芥川龍之介

◎電影《羅生門》原著小說《竹林中》

撒謊是人之本性，在大多數時間裡我們甚至不能對自己誠實

◎赤裸的人性掙扎《羅生門》

是餓死好，還是當賊人好？

◎人性比地獄更像地獄《地獄變》

若人不能分辨五常，除了下地獄別無他路可行

◎夢想或期待的實現，不見得都是好事《芋粥》

在不對的情境中，夢想實現甚至可以是災難一場

◎為什麼善良的一方往往被欺辱《猿蟹合戰》

與猴子爭鬥的結果，即螃蟹必定為天下所殺

有句話要給世上的讀者，你們大多是螃蟹哦

◎鈴木三重吉不禁嘆為名作“實乃童話創作之ZUI高範本”《蜘蛛之絲》

纖纖一根蛛絲，上通天堂，下連地獄

雖是大盜，但有一善舉即可升入天堂，而萌生惡念便永墮苦海

◎因感情真摯曾入選日本小學課本《橘子》

太陽般的橘子，照亮世間的微暗角落

拼盡全力地寫吧，現在寫的東西，也許改天就寫不出來了。——芥川龍之介

[ 日 ]芥川龍之介（1892—1927）

俳號“我鬼”，短篇小說巨擘。

芥川龍之介成長於愛好文學的家庭，從小深受熏陶，23歲時便發表了名篇《羅生門》。他的作品題材新穎、情節詭異，既有濃厚的日式文藝底蘊，又融入中國、歐美的短篇小說風格；既有細致入微的情感與人性描寫，又擅長用文字營造幽默情境嘲弄世人；既呈現出對人性之惡的諷刺，又隱含對善的鼓勵與期許。

芥川被稱為日本現代文學史上的“鬼纔”，為紀念他對日本文學的貢獻，日本《文藝春秋》雜志社設立了以他的姓氏命名的“芥川獎”，該獎項是頒發給文壇新人的純文學獎項。

知名電影《羅生門》即根據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一篇改編而成。

譯者

陳嫻若

日文繫畢業。曾為出版社日文編輯，目前專職日文翻譯。喜歡閱讀文學，樂於探究各領域的知識，永遠在翻譯中學習。譯作有《今天也謝謝招待了》《森之眠魚》《宮澤賢治短篇小說集I》《貓式生活》《小熊》《怒》《贖罪》《可悲的雄性生物》等。

羅生門

鼻子

仙人

芋粥

煙草與魔鬼

戲作三昧

地獄變

蜘蛛之絲

橘子

妖婆

南京的基督

竹林中

報恩記

阿富的貞操

猿蟹合戰

死後

1915   初登文壇

《羅生門》發表後不久，聽人說加籐武雄讀了我的小說……我開始知道，自己的小說有朋友之外的讀者。同時也知道，自己的小說也可以有朋友以外的讀者。

——芥川龍之介 《寫於<羅生門>之後》

1916   初次獲得朋友圈以外的評論和稱贊

不做作，戲謔的樂趣自然橫溢，材料新穎，深得文章要領，感到敬佩。這樣的東西發表個二、三十篇，一定在文壇上獨領風騷。

——夏目漱石  評《鼻子》一篇

1921   魯迅譯介

取古代的事實，注進新的生命去，便與現代人生出干繫來。

——魯迅  《羅生門》譯者附記

2004    知音甚眾

芥川在本國雖不像夏目漱石那樣被看作是“國民作家”，但是，直到近幾年，從日本讀書調查看，芥川的小說，一直排在前四五位，超過兩位諾獎得主，更遙遙領先於當紅作家村上春樹。即便在全世界，也有許多“知音”。

——高慧勤   《芥川龍之介全集》前言

2022   百年之後

一種通俗常見的評論說：“芥川龍之介的小說揭露了人性的惡”，這過度簡化了芥川龍之介的成就。芥川龍之介作品中更深刻地傳遞出的訊息是“we can not afford our humanity”。大部分時候，我們無法承擔自己的真實人性。

真實的人性沒有那麼容易、那麼扁平、那麼方便。真實的人性是立體的，也是多變的，像《羅生門》小說中顯現的，從黃昏到天黑短短一段時間中，就能產生激烈擺蕩的各種變化。而每一種變化，從失業的傭工到無奈的躲雨者，到悲哀預期自己會餓死，到義憤填膺衝出去要阻擋惡魔，到ZUI後的猙獰盜賊，都是同一個人的人性。全部加在一起，纔是人性的全幅。

——楊照   《小說裡的人性羅生門》

《竹林中》內容節錄

多襄丸的供詞

那個男人是我殺的，可是，我沒殺女人。那麼，她到哪裡去了呢？我也不知道。喂，且慢，就算再怎麼拷問我，不知道的事我就是不知道。而且我既然落到你們手上，就沒打算再隱瞞什麼了。

昨天過了晌午不久，我就遇見了那對夫妻。那時正好起了一陣風，掀起了帽帳的絲罩，霎時我瞥見了那女人的臉。纔剛瞥見一眼，便又看不見了。這也是原因之一吧。我覺得那女人長得宛如女菩薩。就在那一瞬間，我下定了決心，就算得把男人殺了，也要把那女人搶到手。

什麼？殺一個男人不像大人們想的那樣，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既然要搶那女人，男人就得死。隻不過我殺人的時候，用的是腰間的佩刀。你們大人不用刀，而是用權力殺人，用金錢殺人，甚至有時候光是用偽善的話也能殺人，對吧？的確如此，人沒有流血，而且活得好好的——可是，你們確實把他殺了。從罪孽的深淺來看，我不知道究竟是你們可惡，還是我比較可惡（諷刺的微笑）。

不過，如果不用殺那男人也能搶走女人的話，也並非不可。不，應該說，我當時的心思是決定搶那女人時盡量不殺男人。然而，在那山科的驛道上實在沒法兒這麼做。所以，我想了個主意，把那對夫妻引到山裡去。

這一點兒也不費事。我與那對夫妻同行之後便說，對面的山上有座古墳，我把它挖開一看，發現了好多古鏡和大刀。我偷偷把它埋在山坳的竹林裡，如果有人想買的話，我可以用便宜的價格出讓。男的對我說的話漸漸開始動心，接著—你說呢？欲望這種玩意兒真可怕，不是嗎？接著不到半小時，那對夫妻便與我一同策馬往山路走去。

我來到竹林前說，寶物就埋在這裡面，快過來看吧。男人利令智昏，自然沒有異議，可那女人說她在原地等著，並不下馬。見那竹林茂密，也難怪她會這麼說。說實話，此舉正中我下懷，所以我們把女人獨自留下，我與男人走入竹林裡去。

林子前面全是竹子，不過走了約十五丈遠，稍微有了較開闊的杉樹林。———要了結這件事，沒有比這裡更適合的地點了。我一面把草叢撥開，一面煞有介事地謊稱寶物就埋在杉樹底下。男子見我這麼說，便拼命朝看得到瘦長杉樹的地方跑去。不久竹林變得稀疏，並排長著好幾棵杉樹———我一個箭步迎上去，冷不防將對方按倒在地。男子身側佩著刀，也似乎頗為有力。不過我攻其不備，他也無計可施。一眨眼，就被我綁在一棵杉樹根上。您說繩子嗎？繩子是咱們盜賊的好幫手，就纏在我腰間，以便隨時翻牆。當然，為了讓他出不了聲，我把竹葉塞進他嘴裡，其他就沒什麼麻煩了。

我把男人收拾了之後，接著又回到女人那裡，告訴她男人身體突然不適，叫她快隨我去。不用我說，她當然也中招了。女人脫下帽子，被我拉著手來到竹林深處。她到那兒一看，男人被綁在杉樹根上— 女人見狀，不知何時從懷裡抽出一把小刀。我這輩子還沒見過性格這麼剛烈的女人。如果當時一個閃神兒，搞不好就被她刺中脾腹。恐怕還不止，雖然我躲過一刀，但是被她一個勁兒左右亂刺，受什麼傷都有可能。不過，畢竟我是多襄丸，隨便幾招就把她的小刀打落了，連大刀都沒撥。就算是再好勝的女子，若是不擅長武器也隻能乖乖就範。終於如我所願，不用取男人性命，也占有了那女人。

不用取男人性命——沒錯，而且我本就沒打算殺了那男人。然而，當我甩開低頭哭泣的女人，正想逃出竹林的時候，女人突然瘋了似的纏住我的手臂。仔細聽著她斷斷續續的哭喊，纔知道她說的是，“你們總得有一個人死，不是我丈夫死就是你死。讓兩個男人看到我的恥辱，我比死還痛苦。不管你倆誰死，反正我跟著活下來的男人走——”她喘息地說著。我那時候纔猛然生起了想殺男人的念頭（陰沉的興奮）。

聽我這麼說，你們一定覺得我是個比你們更殘酷的人吧。那是因為你們沒見到那女人的臉，尤其沒有見到那一瞬間，她眼中燃起的火花。我與那女人眼神相對時，隻想娶她為妻，就算是被雷劈死我也甘願。娶她為妻——我的心裡就隻有這麼一個念頭。這並不是你們想的那種下流的色欲。如果我對她除了色欲之外沒有其他念想的話，我大可把她踢到一旁，自己逃走便是。若是如此，我的刀上也就不會沾上那男人的血了。可是，在昏暗的竹林裡，看到那女人臉蛋的剎那間，我就明白若不殺了那男人，我就走不了了。

就算要殺，我也不想用卑鄙的手法殺他。我把男人身上的繩子解開，要他跟我較量較量。（那根繩子落在杉樹根旁忘了丟。）那男人滿臉殺氣地抽出了刀— 不用我說，也知道這場較量的結果如何吧。我的刀在第二十三回合時貫穿了對方的胸口。第二十三回合— 請別忘了這一點。隻有這一點，我到現在都覺得佩服。因為，天下隻有他一個人能與我激戰二十回合（快活的微笑）。

在那男人倒下的同時，我放下染了血的刀，轉頭朝女人望去。結果— 你猜怎的？那女人早已不知去向。我在杉樹林間到處尋找，想知道那女人往哪兒逃了。可是，落葉上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我側耳傾聽，也隻聽到男人喉頭發出的死前呻吟。

說不定早在我們開始決鬥時，她就已經穿過竹林，逃出去向人求助了。我這麼一想，這關乎自己的性命，便奪走那人的刀和弓箭，朝著來時的山路走去。那女人的馬正安靜地喫著草。後來的事說了也是白費唇舌。隻是，我進京城之前已經把刀給賣了。我的口供隻有這些。反正我的頭早晚會掛在楝樹梢上，求大人判我極刑吧（昂然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