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抬起手臂指向她時，我纔八歲，還是那個小盧拉·安。

      “當時你看到的那個女人，現在就在這裡嗎？”女律師身上傳來煙草味。

       我點頭。

      “你得說話，盧拉。說‘在’還是‘不在’。”

      “在。”

      “你能告訴我們她在哪裡嗎？”

      我怕打翻那位女律師給我的盛著水的紙杯。

      “別緊張，”那位女檢察官說，“慢慢來。”

 
 
  我確實表現得很從容。我握起拳，慢慢抬起手臂，然後，伸出了食指。砰！像一把玩具槍。哈克斯利太太瞪著我，張開了嘴，像是要說些什麼。她的表情極度震驚，滿是疑惑。可我依然一動不動地指著她，女檢察官不得不踫踫我的手，說“謝謝你，盧拉”，好讓我把手放下。我望向甜心，她在微笑，我次見到她這樣微笑——嘴角和眼睛都含著笑意。還有更好的事。在法庭外，所有的母親都在向我微笑，其中兩個甚至真的踫了我、抱了我。父親們衝我豎起大拇指。棒的是甜心。我們走下法院臺階時，她牽著我的手，我的手。她從來沒有這樣做過。我又驚又喜，因為我一直明白，她不喜歡踫我。我能看出來。我很小的時候，她每次不得不給我洗澡時，臉上都寫滿嫌惡。她實際上隻是漫不經心地用打滿肥皂的浴巾擦一擦我的身體，然後衝掉而已。我曾經暗暗希望她能扇我耳光或是打我屁股，這樣我至少能感受到她的踫觸。我故意犯些小錯，但她總有不踫觸她憎恨的皮膚也能懲罰我的法子——讓我餓著肚子睡覺，或是把我鎖在自己的房間裡，但糟糕的莫過於衝我尖叫。當恐懼主導一切時，的生存之道就是順從。這正是我擅長的。我努力表現得很乖，很乖，很乖。我走上證人席時害怕極了，但我還是做到了老師和心理輔導員們期望我做的事。我做得很棒，我知道，因為在審判結束後，甜心對待我的方式就像個媽媽一樣。

2

 
    布克後一次見到亞當時，他正在暮色中踩著滑板沿人行道一路滑去，黃色的T
恤在白蠟樹下亮得刺眼。時值九月，萬物尚未開始凋亡。楓葉的綠仿佛永遠不會褪色，白蠟樹也仍在努力向一片明淨的天空伸展。西沉的太陽迸發出驚人的生機，虎視眈眈地盯著這個世界。亞當漂浮在樹籬和聳立的樹木之間的人行道上，像一顆金色的亮點，正沿著幽暗的隧道向一輪活力四射的太陽嘴邊奔去。

 
   
那抹在幽暗的隧道中滑向遠方的燃燒的黃色，在布克腦中徘徊不去。他在棺蓋上放了一朵黃玫瑰，之後又在墓旁放了一朵。親戚們從遠方趕來，看死去的孩子下葬，為斯塔伯恩家送上安慰。來的人裡就有德魯先生，布克的外祖父。他是個成功者，對任何不如自己富有的人都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敵意，連親生女兒都不能叫他“爸爸”或“爸”，而要叫“德魯先生”。然而，就算是這樣一個靠向窮人收取高額租金聚斂起財富的無情老頭，也維持了自己所剩無幾的禮貌，沒有把對這個生活拮據的家庭的厭惡寫在臉上。

 
 
  葬禮過後，斯塔伯恩家小心翼翼地回到了之前的軌道上。那一陣子，家裡所有人都奮力快活得像《芝麻街》裡的布偶，希冀隻要足夠努力地生產快樂，生活就能變得甜蜜，死者也會得到安寧，但布克隻覺得他們講的笑話異常生硬，編造出的問題也價值觀扭曲、粗俗無禮。在葬禮期間以及隨後的那段日子裡，在布克看來，隻有一位從外地趕來的親戚，被他們喊作“奎恩”的姨媽，是這套機械流程中的“異類”。傳說她結過很多次婚，嫁過一個墨西哥人、兩個白人、四個黑人和一個亞裔，但沒人記得他們的順序，因此也沒人記得清她的姓氏。她身材敦實，有一頭火紅的頭發。她從加州一路開車過來參加亞當的葬禮，讓這個陷在悲痛中的家庭大喫一驚。隻有她一個人察覺到了姪子的悲傷中混雜的憤怒，把他拉到了一旁。

      “不要忘了他，”她說，“直到他準備好離開為止。在那之前，用盡一切力氣記住他。等是時候了，亞當會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