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節選) 王小燕
我們即使不能擁有足夠的冰糖,但仍可以品嘗清澈透明的風、啜飲桃紅色的美麗朝陽。而我,就經常在田野和森林裡,看到襤褸的衣衫變成華美的天鵝絨、呢絨和鑲嵌著寶石的衣裳。
我很喜歡這樣美麗的食物和衣裳。
我要講的這些故事,都是來自森林、原野、鐵軌、彩虹和月光的饋贈。
宮澤賢治(1896-1933)出生於日本東北地區岩手縣稗貫郡花卷町(現花卷市)一戶殷實之家,其父經營當鋪和舊衣鋪。宮澤是家中長子,下有三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兒時的他因親眼目睹父親對窮苦人的強勢態度,對家業心生厭惡,由此圍繞人生設計和信仰也與父親產生矛盾 。當時的岩手縣,乃至整個東北地區經濟落後,又常因夏季多雨、氣溫無法回升的“冷害”導致農作物歉收,搞好農業發展是解決民生的迫切課題。宮澤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考入盛岡高等農林學校(今岩手大學農學部前身)農業科,將改善三農問題、尋找“屬於所有人的真正的幸福”當作畢生追求。他曾在當地農校任教四年,後辭職獨居花卷市郊,立志當一名“農民”“建設新農村”,並在家中開辦農民講習所,講授農業科技及文藝修養。宮澤一生篤信佛教,幼時起即隨家人誦讀佛經。二十四歲時傾心於《法華經》,曾一度踐行素食主義。
1918年,宮澤創作了童話作品《雙子星》,正是從這一年起,他正式開始童話創作。作品完成後他在家中讀給家人聽,弟弟宮澤清六曾在回憶文章中寫下了當時的場景:“我一直記得那年夏天,哥哥給我們念他寫的童話《雙子星》時的樣子,包括他的語調,都歷歷在目。他生平次寫童話,先念給家人聽,神情頗有些得意。那時的哥哥渾身曬得黝黑,兩眼炯炯有神,充滿對大展人生宏圖的憧憬。”
1924年,宮澤相繼自費出版詩集《春天和修羅》和童話集《要求多多的餐廳》,都未能引起文壇或讀者的關注。但他在《春天和修羅》裡展露的纔華,為日後全集的問世埋下了伏筆。當時正在廣州嶺南大學(今中山大學)留學的日本詩人草野心平(時年二十一歲)收到了學弟從日本寄來的這本書,讀後深受震撼——“如果說當下日本詩壇存在天纔,那我想說,這個光榮的‘天纔’正是宮澤賢治。即使與世界一流詩人相並列,他的身上也依然閃耀著非同尋常的光芒”。這本詩集使得兩人日後成為詩友。宮澤去世後翌年,在草野心平、高村光太郎等詩友和弟弟清六等人的操辦下,遺作得以彙編成三本文集出版,這也是後期宮澤作品全集的雛形。
在《要求多多的餐廳》出版後,宮澤留下一篇未署名的“新書介紹”,歸納了該書的特點,據研究者認為乃宮澤本人所寫,從這些文字中可見宮澤作品的清澈透明感與其崇高的精神追求表裡如一——
1.本書宛如一粒種子,承載著正能量,等待它吐出美麗嫩芽。但又絕非以老套的既有宗教、或是淡化了道德色彩的面具,去欺騙擁有純真心意的人們。
2.本書願為建設更美好的新世界增磚添瓦,但它純屬世界本身的發展,那是作者無從知曉卻為之驚嘆的世界,絕非畸形地打造出來的煤灰色烏托邦。
3.書中所載既非謊言,也非憑空想像或是偷來的創意。縱使多少有些重復的內省,但一如文中所述,它們都曾在筆者的心像中閃現而過。所以說,無論內容多麼荒誕無稽、難以理解,但在內心深處,一定是眾人都能認可的,隻不過在軟弱膽小的成人看來,終究是無法理解的。
4.本書是來自田間的現摘現采。我們沐浴著田園的風與光,挑出了一些光鮮亮麗的果實和翠綠的蔬菜,與心像素描一起提供給世人。
《農民藝術概論綱要》(1926)是宮澤任教時的講課筆記,其中所展現的宮澤的理想情懷,也是他筆下一個個作品形像的高度濃縮,他在筆記中這樣寫道:
在世界沒有全都幸福起來之前,個人的幸福是不存在的。
正確又堅強地活著,意味著要在體內意識到銀河繫的存在,順而行之。
我們要求索這世界真正的幸福,而“求道”本身就是道路。
詩人連苦痛都要玩味。
我們終將化作閃亮的宇宙微塵,散落在無邊無際的空中。
1930年,宮澤成為研發石灰石肥料的“東北碎石工廠”技師,為開發便宜實惠的復合肥而東奔自走。1931年夏,“冷害”席卷北海道和東北地區,農作物嚴重歉收引發大饑荒。宮澤此時正熱衷於研制便宜高效的復合肥配方,這也是他作為農校畢業生,對為迫切的社會需求做出的回應。這些經歷都被他寫入晚年創作的《古斯柯布多力傳》,在這部兩萬餘字的童話中,兒時因多次遭受冷害之苦而家破人亡的布多力,成長為火山局負責觀察火山、氣候變化、指導農耕的優秀技師,在得知故鄉伊哈托布(IHATOV)可能再次遭遇嚴重冷害,而引爆小型火山、向大氣釋放含碳氣體則可提升氣溫、避免冷害發生之後,他甘願前往火山島上,獨自留下,引爆火山後化作升向空中的濃煙,換得了伊哈托布當年的豐收和人們安寧祥和的生活——這正是代表性的“宮澤賢治”作品中的主人公形像之一。在他的作品中,從“夜鷹”到“卡帕內拉”,再到“古斯柯布多力”,很多主人公都甘願為了“屬於眾人的真正的幸福”而不惜自我犧牲,讀後讓人掩卷長思,久久回味。
1931年9月,宮澤帶著四十公斤的肥料樣品前往東京推銷,卻因舟車勞頓,在旅館發起高燒。他甚至給家人留下了遺書。幸虧其父得知後,想方設法托人將宮澤護送回花卷,他由此臥病在家。病中的宮澤,曾在記事本上用鉛筆匆匆寫下傳誦至今的名作《何懼風雨》,一個無欲無求、舍身忘我,隻求人類幸福的求道者形像躍然紙上,這也是他視作理想的為人之道。這首坦露其內心的文字直到1934年(宮澤去世後次年)2月,友人們相聚東京為其舉行追思會時,纔在宮澤清六帶來的遺物——宮澤出差時常用的旅行箱內兜裡首次被發現,詩的結尾令所有讀過的人為之動容:
天旱時憂心落淚
冷夏裡無助彷徨
人皆笑我獃sha
無譽無咎亦不言苦
成為如是之人
乃吾此生所願
現存資料中,宮澤賢治留下的後的文字,是臨終十天前寫給學生的信:
請務必呵護好當下的生活。不可心不在焉,要沉下心來,避免一時的激動和興起,能開心享受的就開心享受,不得不痛苦掙扎的就痛苦掙扎地活下去。
1933年9月21日,宮澤賢治因病與世長辭,他三十七載的人生沒有娶妻生子,勤奮創作的他留下九十四篇童話、千餘首詩歌,遺憾的是隻有少數作品在其生前得以發表,且大多刊發在同人刊物上,唯有一篇《渡過雪原》(1921年)獲得過稿費。但宮澤留下的童話、詩歌真實地再現了他對人生理想,對建設更加美好、幸福的世界的思索,他的作品裡既有源自民間信仰的豐富想像,也融合了西方自然、地理、天文知識和發自自身宗教信仰的思索,其豐富的內涵和廣袤的世界觀吸引了全球範圍各個年齡段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