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進化論／001 

宇宙大爆炸，以及聖嬰——救命生日宴，以及盛英——檢閱紅衛兵——“人”的誕生與聖嬰的誕生——高小波命不當絕終於回到戀人懷抱——馮建昆急中生智倉皇舉起人體盾牌——地蝗：亞馬遜雨林的短命蛹蟲

卷二 編年史／046 

姓甚名誰——彭德懷倒臺或被出賣的女兒盛櫻——捉奸之夜或 《 西遊記 》 裡的聖嬰大王——處女作或阨爾尼諾繫西班牙語聖嬰的譯音——市長脫團或宿霧的聖嬰教堂——家庭聖誕晚會或顧聖嬰創作的 《 馬槽歌 》——病中的盛英

卷三 發生學／091 

自投羅網與僥幸漏網——七歲的殺嬰欲望與二十七歲的食嬰欲望——貞操安檢與擴大智慧——中央的聲音與首都的經驗——為人妻為人母的石蘭與也曾為人妻為人母的嘟嘟——拒絕“導演”求歡的姐姐與接受“老師”輔導的妹妹——愛心與黑道

卷四 時空觀／143 

病中的盛英——當今自然科學領域的世界七謎——接生——反日遊行日的車禍——“抹食案”案外的大義滅親——史雲峰與霍雲海：雲卷雲舒——他的名字姑且叫：範是鋼-瀋忱-伊琳娜·康斯坦丁諾夫娜

卷五 因果律／192 

生孩子的，養孩子的——幼兒教師殺夫，兒童團員弒父——伊吹重藏向死，伊吹信介求生——妓院內的槍械，課堂外的飛機——雷震辦 《 自由中國 》，  苗壯寫 《 淫魔自敘 》——徒弟是真苦悶，師傅是假誤解——鼻涕蟲，琵琶魚

卷六 使徒傳／243 

我的出處——我師傅的出處——我師傅的師傅的出處——克洛諾斯或黃金時代的絕唱——吉爾伽美什或白銀時代的逝波——黃帝或青銅時代的殘照——拆散的花名冊或黑鐵時代的餘沫

卷七 奧義書／296 

病中的盛英，以及也在病中的我師傅和我——遺產範圍內賠償——想像的艷遇，虛構的性史——對話——“當我迷醉於你的懷抱，便是在領受神的饗宴”——金木水火土或ABCDE——車震：夭折的獨家新聞

卷一  進化論 

1 

隻能假設，那時就有了看的眼睛和聽的耳朵——

首先出現的，是微光一閃與薄煙一抹，其光潦草，若隱若現，其煙清淡，似有還無；緊接著，就響起了“噗”的一聲，或“啪”的一聲，或“呯”的一聲，或“咚”的一聲，或“咔”的一聲，或“咣”的一聲，或“哐”的一聲，或者，“噗”“啪”“呯”“咚”“咔”“咣”“哐”之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交彙成一串串一陣陣一片片……總之吧，伴隨著某種超乎想像的、用任何像聲詞都難以形容的巨大聲響，那個隱晦的點，那個幽暗的點，那個很可能比籃球場還小、比籃球架還小、比籃球筐還小、比籃球還小、比巴掌還小、比拳頭還小、比指甲還小、比指甲上一處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紋理還小的點，那個或圓或方、或橢圓或長方、或看不出形狀根本就不體現為形狀的點，那個僅大於零或等於零的，所謂的奇點，不可思議地就爆炸了，朝向所有的方向——爆！炸！了！

在那之前沒有空間，沒空間自然沒有方向，這裡我提早言及方向，隻是為了方便表述。事實是，零的爆炸無法向內，隻能向外，既然向外，與爆炸同時出現的，便必然是由方向拓展的空間，和被空間規範的方向。也就是說，頂多在理論上，方向可能滯後於爆炸。那個奇妙的虛有之點爆炸之後，立刻攜帶著超過一百億攝氏度的熱量，瘋狂擴張恣意膨脹。須臾間，便開闢出一個廣袤的實在，仿佛一滴空氣都能托住的垂涎的口水，竟隻用去眨眼工夫，就泛濫出無數條天際的銀河。如果把眼睛再多眨幾次，眨上幾十次幾百次，那個廣袤實在的生動雛形，也就脫胎換骨地徹底完成了：既無邊無際沒遮沒攔，又具體而微細致精密，把空間、時間、物質、能量，把霧氣彌漫和塵埃紛纭，把基本粒子素，把合成與衰變，把生與死……都一股腦地創造了出來。

這個被一股腦地創造出來的大家伙，名叫宇宙。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偌大的宇宙來之於一點，而這尺度為零的虛有之點，此前又並不存在於時空之中，隻是好多年前，在有我之前，有我們之前，有盛英和盛大慶高小波以及他們的父輩祖輩祖宗輩之前，有中國和印度和埃及以及其他文明之前，有人之前，有人科動物之前，有哺乳動物之前，有脊椎動物之前，有棘皮動物節肢動物刺胞動物之前，有海綿扁蟲水母之前，有花草樹木和地衣苔蘚和藻類之前，有氧氣之前，有細菌之前，有細胞之前，有地球磁場和臭氧層之前，有雨和雪之前，有海洋和火山之前，有地球和太陽之前，有銀河繫和河外星繫之前……在大約一百三十七億年以前，這玄奧的一點，這神秘的一點，這匪夷所思莫名其妙的一點，不知基於偶然還是必然，突然間，便煙熏火燎地發生了爆炸。於是，我們現在已知的一切方陸續出籠：各就各位，各司其職，各行其是。這，就是對宇宙大爆炸理論的基本描述。

宇宙大爆炸理論貌似離奇實則中肯，與其他宇宙模型相比，能說明較多的觀測事實，發展到二十一世紀，已獲得大量研究成果的充實與支持，為科學界所普遍認同。但我們慎重，對它，既不贊成也不反對。

我們不贊成它，並非因為它也有對我們不利的方面。比如，它在推演宇宙開始的同時，也預見了宇宙結束——至少，結束是宇宙的結果之一，而肯定是地球的結果。如此，能量無窮的宇宙都可能有結束之時，我們，便當然也有消亡之日。可我們期望永恆，就像人類期望成仙得道，進入天堂或輪回再生。我們的永恆，比之人類又進一步，不需要死一下再進入天堂或輪回再生。我們沒有自然死亡，如果死，隻能是個刻意的結果，也就是說，正常情況下，我們的出生即為永生。可是，大爆炸理論讓我們的永恆說成了謊言，讓萬壽無疆永遠健康的說辭成了愚民的蠱惑，不望長久遠，不推測太陽的能量耗盡之時，隻看眼前，了解一下它對我們的告示提醒，也足以否定我們比海市蜃樓逼真的願景。我們賴以棲身的地球，這太陽繫中擁有生命的天體，不僅不是高枕無憂的伊甸園桃花源，其危機災難存在的幾率，比之於大爆炸理論問世之前，竟不知又高出多少倍來：難道那些人體炸彈般的彗星流星小行星們，過去隻喜歡挑釁水星金星或火星木星，從近期開始，纔有了興趣向地球發難？接受這種結局假定，是痛苦事，但理性地面對大千世界，不打地尊重科學、尊重規律、尊重道，又是我們的思想原則。好在，說毀滅是生存的又一種形式或另一個階段，也非完全強詞奪理，而說宇宙之外還有宇宙，並且，那宇宙很可能達到了十的五百次方那麼多，也與說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一樣，已不僅僅是比喻像征。

是的，那十的五百次方個沙數宇宙，各自擁有不同的定律，但我們卻相信，生命的大循環理論，絕不隻孤零零地在推導理論的公式內部自我循環，那些遍布所有宇宙的、以不竭精力遊蕩著的、作為生素的碳原子、氧原子、氮原子、氫原子……其隨機的、率性的、不斷重新組合的軌跡，終將在科學智慧的影響之下，變得有法可依有跡可循。即使地球不再宜居，它們也會友好慷慨地，在這裡或那裡，為我們闢出溫馨的家園。我們是地球的孩子，也是宇宙的孩子；我們是“這個”宇宙的孩子，也是其他宇宙和所有宇宙的孩子。所以，對大爆炸理論我們不表示贊成，絕不是因為我們狹隘，而是我們嚴謹的天性，沒法不讓我們像所有關心宇宙起源的智慧生命那樣，懷著強烈的好奇叩問一聲：大爆炸之前的情形怎麼樣呢？具體地說，就是在那爆炸為宇宙的一點爆炸之前，那個被壓縮和凝結為零的奇點，它是否也需要某種存在的方式。如果需要，它存在的方式是什麼呢？這就好比，在人類中，針對上帝造人的設計說，即使在宗教蒙昧深重和宗教迫害嚴酷的時代，也會有人舉手發問：如果人類出於上帝的創造，那上帝又由誰創造呢？

我們相信我們高級，尤其將來，進化為真正意義上的超人以後，我們所擁有的更先進更完善的神經結構和細胞組織和循環繫統，我們所具有的更強大更高效的社會化能力，都會比聲稱自己是萬物之靈長宇宙之精華的人類高級許多；但我們同樣承認，再高級的物種也有經驗局限，再成熟的生命也有想像盲區。有局限的經驗和處於盲區的想像，都容易生成殘缺的認知，而殘缺的認知，自然沒法養育的論斷。況且，無論我們如何高級和優秀於人類，畢竟還是人類的寄生物和衍生品，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段裡，在許多方面，我們還得借助人類的文明成果完善自己。所以，眼下，我們仍無力建立更有說服力的宇宙起源學說，隻能參照人類的認知，來理解廣袤寰宇與浩瀚時空。這便是我們也不反對大爆炸理論的主要理由，而次要理由，即大爆炸理論關於無序必然走向有序的後續說法，關於熵增定律之後又有耗散結構理論的推演，則已經發育成了我們的核心價值觀念，成了支撐我們為這一抽像事業永恆奮鬥的具像理想，每念及它，我們都會被神聖感洗禮，被使命感冶煉，讓信仰獲得更牢固的依憑。大爆炸理論說，大爆炸後，宇宙中充滿了霧氣和塵埃，它們沒有方向漫無目的，輕柔地遊蕩又兇猛地衝撞，很像蒼蠅、蚊子、蝲蝲蛄、撲稜蛾，很像無數怔呵呵又傻呼呼的無名昆蟲，在夏夜路燈夢幻般的光區裡盲行蠢動。可慢慢地、漸漸地、緩緩地，無序的它們歸順於引力，引力把它們納入了有序，使盲行和蠢動臣服於規律。引力就是造物，至少是造物的左膀右臂，它設置原則制定軌道，組織起濃度不同的霧氣和體積不一的塵埃，幫它們彼此吸引或者排斥，讓它們互相毀損或者凝結，在這裡聚沙成塔，到那裡集腋成裘，把星繫、星雲、星團、星鬥，把所有復雜的天體都結構起來，讓它們在不可思議的宇宙中美妙地運轉，神奇地演化，以其生生不息的活力，展示希望，預設奇跡，創造未來。

這多好呀！

當然，我們還承認，巨觀明晰，微觀混沌，這是對有序與無序的辯證表述。

2

高小波肚子裡揣上盛英，是揣上後來分娩出盛英的那枚受精卵時，她二十一歲生日剛剛過完，時間為一九六○年四月五號深夜至八號凌晨，即農歷庚子鼠年的三月初十至十三。幾十年裡，高小波堅持不過生日，理由是她生在清明鬼節，而在鬼日子裡慶生會褻瀆神明。別人都說，沒你那麼算日子的，要麼算陰歷要麼算陽歷，哪有算節令的。可高小波倔，認死理，在過生日這件事上，她隻認每年的清明鬼節與她有關。她生於一九三九年四月六號，農歷二月十七。一般年份的清明都四月五號，幾十年不遇的，纔能趕上回四號或者六號。一九三九年就六號清明。一輩子裡，說到自己生日，高小波喜歡隻提清明，倒好像她生於五號。

一九六○年四月五號清明節，高小波自認為滿二十一歲這天，大部分的白天都細雨淅瀝。偶爾有幾聲或遠或近的哭嚎之聲經細雨切割零碎地傳來，不論清晰還是模糊，抑或強勁還是微弱，一概像走過場的應付與敷衍。

從上午十點到晚上八點，鬼祟的盛大慶一直沒守在高小波身旁。先是雨時出去一趟，不知多久後又冒雨回來——隻回到灶屋沒回正屋，然後再出去再回來，再出去再回來，直至天黑。天黑之後雨也停了，但密集的陰雲仍像苫布，截住了天上的星輝月色，也遮住了地上的燈光灶火。盛大慶又摸黑出去一會，再回來，就以各種鍋碗瓢盆的雜沓聲音通知高小波，他已扎根於灶屋裡灶臺旁。高小波沒叫他。有幾次，她想叫他，想對他說，早上喝橡子面粥時，她說的是氣話，她並不後悔當他的女人。當時她之所以對著那碗並不比水稠多少的粥發了通脾氣，還提程偉，說嫁給程偉就餓不死了，餓死也能有地方埋，隻因她想到了名分問題。名分即歸宿，歸宿即歸屬：她是成年女人，總得屬於某個男人，這樣，死後纔成不了孤魂野鬼，纔有資格被埋入某塊具體的墳地。現在，歸屬問題已提上日程，因為她看到了死神在招手，她斷定，這個春天她過不去了。瀕死的高小波渴望妻子的名分，關心埋骨的墳場，可躺在盛大慶家古跡遺址般的破火炕上，除了尚有資格呼吸的空氣，她一無所有。不過，當時她發脾氣，倒讓盛大慶歡喜得不行，像條小狗得到了寵幸。你緩過來了死不了了，盛大慶把屁股撅起來說，罵完你再打我一頓。高小波道，放屁，你要累死我呀！我這叫回光返照。她浮腫的圓臉又白又大，的確閃爍著晦暗的青光。後來盛大慶就退出了正屋。可盛大慶一離開她的視野，她又想立刻叫他回來，尤其是盛大慶走出房門院門不知去向時，她都想推開窗子衝遠處喊了。她想讓他守在身邊，聽她告訴他，其實她心裡非常知足，在她生命的後時刻，兩人能朝夕廝守，當孤魂野鬼也甘心了，所以，她抱怨他，隻是在以扭曲的方式表達快樂。但張好幾回嘴，她也沒衝灶屋叫他或朝院外喊他。她沒力氣，也不好意思兒女情長，更主要的是，她一張嘴，便會有酸腥的黃綠汁水湧出口腔，而它們，皆由這些天盛大慶喂她的食物消化而成，她得確保它們盡量久一點留在體內。好幾天了，她撒尿都節儉、拉屎都計劃、膀胱裡的尿大腸裡的屎和胃裡的汁水，全都是她活命的保證，她不敢輕易浪費它們。

就這樣，正屋裡的高小波和灶屋裡的盛大慶，十來個小時沒怎麼說話。盛大慶的問候若間或傳來，高小波隻作簡單應答，倒好像她仍在賭氣。直到不知疲倦的牆上的掛鐘，慢條斯理地敲響了八下。

並非八點意義特別，而是恰好八點，盛大慶忙完了手上的活計。他由灶屋來到正屋，嘴裡邊，有備而來地哼著“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情緒好得令人費解。他的意圖十分明顯，要以歌曲旋律的輕松歡快掩飾他的手忙腳亂，更要掩飾他臉上的苦楚以及恍惚。小波小波，精神精神。盛大慶把雙手托著的面板放炕上時，又下意識地頓了一下，就好像他想把送來的食物再收回去。他沒收。他目標準確地，把熱騰騰的、放多了鹽的、形如烙餅的肉餡野菜包子一點點喂進高小波嘴裡。待高小波抖顫著雙手自己喫時，他又變魔術一樣，不知從哪摸出小半瓶白酒。你大口喫，抿一點……暗影裡，盛大慶那張討好的笑臉上，遊移的目光一閃一閃，像某種找不到巢穴的動物幼崽，膽怯地、試探地、小心翼翼又焦灼不安地，在高小波臉上尋覓落腳之處。高小波喫個包子又喝口酒，重新找回了說話的力氣，她說——可沒等她聲音滑出喉嚨，盛大慶就聲音表情都鄭重起來：小波，小波，我衷心祝你——哈，快樂……顯然，盛大慶裡出外進地忙活一天，就是為了她的生日。他記得她生日，可又沒提生日犯她的忌諱。這就是盛大慶讓她迷戀的地方，他比她認識的任何男人都溫柔細膩得體。高小波嗔怪地笑了一下，笑中的羞澀驅逐了淒涼。她順著盛大慶扶她的胳膊，朝盛大慶懷裡依偎過去。大慶，你也喫吧……她臉上的眼睛鼻子嘴，重新現出了應有的輪廓。此前，由於面部浮腫和沒有表情，她眼睛鼻子嘴是不存在的，或雖然存在，但被龐大的面孔掩埋了起來。

這天晚上，跨進二十一歲門檻的高小波始終高興，她一會問這肉和白面哪淘換的，一會又問現在地裡的螞蟻菜或苦苦菜發多大芽了，但每次都不等盛大慶把含糊的解說編排周延，她就又把形如烙餅的肉餡野菜包子朝盛大慶嘴裡塞，讓咀嚼幫他獲得時機轉移話題。在那之前，盛大慶光喝酒，喫干蘿卜皮。干蘿卜皮比皮帶還韌，很難順利滑下食道，這樣，他對包子的拒絕就沒法堅決，尤其是，高小波都噘嘴了，說你不喫我也不喫，他纔艱難地吞咽起來。高小波以為他舍不得喫。他知道她倔，倔人以自虐的方式虐待別人。盛大慶就也分享了味道古怪的生日包子。高小波的高興完滿起來，以至於，四十分鐘後熄燈睡覺時，她主動邀盛大慶上了她身子，還好幾分鐘裡一直配合。身子沒配合光聲息配合。不過盛大慶看得出來，高小波身子沒配合他，隻是因為太虛弱了，如果不虛弱，如果還有氣力，她身子也肯定能配合他。在那之前，在他們住到一起的二十幾天裡，盛大慶一次也沒敢要她，暗示過但遭了拒絕。高小波一直是具喘氣的尸首。可四月五號晚九點後，差不多連續五十小時，高小波通過聲音配合著盛大慶共交歡三回。有一回，還用身子配合了他，是配合一半。她先把盛大慶摟緊夾緊，一陣陣抖，然後與盛大慶掉了個個，翻身爬到盛大慶身上。是因為虛得沒力氣蹲，連坐盛大慶身上都不穩當，她纔歉疚地嘟噥句什麼，稀泥般地又癱下來，任盛大慶重新呼呼哧哧地壓到她身上。她在底下光咿咿呀呀。

可以想見，高小波的排卵期，恰好重疊在這連續交歡的五十小時裡。盛大慶在三度交歡中，共射三泡精子約十億枚，平均一泡三億多點，其中與高小波排卵時間接近的那泡中的三個多億，成了主要的種子選手，供高小波所排的卵子選擇取用。

把時間前推幾個小時，可以看到，初，那泡種子選手從盛大慶陰莖裡突圍之時，雖然為數眾多聲勢浩大，卻一點也不恢弘壯觀，隻像一個誤打誤撞的烏合群體被籠絡起來，制造萬眾一心眾志成城的恫嚇效果。但神奇的女性生理機制不怕恫嚇，很快，在高小波腹腔裡邊，由陰道口到子宮頸，嚴防死守的篩選工作層層展開，那些沒頭蒼蠅般胡亂遊弋的烏合之眾紛紛陣亡，即使成千累萬目標明確的健全個體，也隻能以尸身狼藉的慘烈殉自己的理想，後的闖關成功者，不超過寥寥的億分之三五。那億分之三五枚幸運兒，雖然經歷了百般挑剔，也還是不敢有半點松懈，它們一進入高小波山高水長又山清水秀的漂亮子宮，就急迫穩健地扎好營盤，埋伏下來，以休眠的狀態積蓄能量，等待卵子的終召見。必須承認，直到這時，這些碩果僅存的精子纔耐看一點，它們顯示的強悍和展覽的俊逸，證明著它們有多優秀，證明著，它們是精英精子或精子精英。然後，終於，決定性的時刻就來到了，從高小波卵巢裡，衝出一枚發育成熟的漂亮卵子，它羞澀地，但也歡快地，沿輸卵管那條狹窄的“V”形通道閃亮登場，停留在相對寬敞的壺腹部位，以裊裊飄散的魅惑氣息，向它的候選者發出召喚。這時，那強悍俊逸又紳士風度十足的十幾枚精子，已結束休眠，經過短暫的騷動和躁動，正同時振奮起鬥志，抖擻起精神，難免有些虎頭虎腦和毛毛糙糙地，對召喚它們的卵子做出回應，箭鏃般地向它撲去。但高小波排出的那枚卵子，對欲獻身者要求苛刻，標準高到了殘忍的程度，它不僅對數億烏合精子的批量死亡無動於衷，對精英中多數成員的功敗垂成也不憐惜。它頑固、執拗、決絕，隻允許精英中的精英與它媾合。競爭和運氣，共同把精英中的精英造就了出來。那十幾分之一精英中的精英異常興奮，它縱身騰躍，奮力前遊，以它特殊出色的警覺、強健、機靈、敏捷，搶在其他精英伙伴之前零點零零零零幾秒，身子一聳尾巴一擺，既輕盈麻利又勢不可擋地，刺破並進入了那枚卵子。如同不可思議的宇宙大爆炸的驟然發生，神奇的生化效果，也迅速把一隻將要誕生盛英的胚泡生成了出來，在聳動的纖毛和蠕動的肌肉的幫助之下，這枚胚泡的分裂和運行同步開始，很快，它就占領了子宮實現了著床。

但在盛大慶與高小波間隔不長的三回交歡中，究竟哪一回射出的精子成就了胚泡、成就了盛英、也成就了我呢？除了我，盛大慶高小波以及盛英都不知道。不知道比知道正常。況且，知不知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半個月後，也就是一九六○年四月二十一二號時，高小波一向來去規律的月經沒有出現，再下個月，還有再下個月，以及很多個再下個月，她月經始終丑媳婦不敢見公婆那樣拒絕露面，直到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上午，她順利產下盛英，然後，又哺乳盛英大半年後，她久違的月經纔再度來潮，還比較洶湧。

嗨，這東西又來了，你又能懷孕了！蹲在高小波襠下，盛大慶望聞問切了一番之後仰頭宣布，額前的頭發都蹭上了血。染血的頭發烏黑油亮，不紅。

高小波的眼淚淌了出來，說原來我還不算老女人呀。她本以為，能熬過饑餓已算萬幸，並不敢奢望再像以前那樣，有點得意地抱怨月經累贅。

高小波不老，從哪個意義上說，剛過完二十八歲生日的她都算年輕女人。二十八歲的年輕女人高小波和同樣年輕的三十一歲男人盛大慶都反常地，反絕大多數中國人之常地，喜歡女孩，很希望在盛英之後再生個女兒。可從二十八歲起，直到四十九歲斷經，五十三歲死了丈夫，五十四歲以後的六七年裡，又先後交往過三個男友，四十年裡，高小波平均每周性交零點三次，而早期的十多年裡，除了來月經那三四天，與盛大慶更是夜夜雲雨，甚至一夜都不止一次，完事之後，還總要練雜技做瑜伽一樣，拱腹收陰拿大頂，讓流進陰道的億萬精子，幾乎倒灌進腹腔胸腔乃至口腔。可是，新的胚泡拒不現身，她子宮一直空空蕩蕩。

懷不上也好，她自我安慰道，省得再挺個大肚子上班，太遭罪了。她偎在盛大慶懷裡並和盛大慶一起偎在一張小單人床上這樣說話時，在她子宮裡賴了六年多的盛英都快上小學了。這時，即將成為小學生的盛英正匍匐在另間屋子的雙人床上，借著從窗玻璃照進來的明亮月光，盯著身旁熟睡的翠翠。女孩劉翠翠將近三歲，可她身量大體態壯，倒好像比蜷縮的盛英不小多少。她背對盛英，側身躺著，滑膩的小屁股像飽滿的倭瓜，安適地貼著盛英的肚皮。她的充分的安全感，由她那隻搭在身前一坨乳房上的手傳導而來。那坨平攤在翠翠掌中的乳房鋪陳為弧形，像一隻黑眼仁偏小的碩大的眼白，既朝向翠翠也朝向盛英。它的主人高小瀾，是翠翠的媽媽盛英的小姨。高小瀾的雙手都夾在襠間，仿佛特意捂著陰毛，間或發出小小的鼾聲，似乎比女兒睡得還香。其實，睡得香的是劉金富，他睡在床外側，與妻子高小瀾近與盛英遠。他甩開四肢，仰面朝天，呼嚕聲起伏得韻味十足，像催眠曲又像起床號。和其他三人一樣，他也溜光一絲不掛，不一樣的是，他身體中間有根陰莖，粗壯、魁梧，呈七八十度銳角斜向站著。盛英身體中間也有陰莖，但又細又小也沒站著，更不成角度，隻是縮頭縮腦地糾成個小團。盛英對自己的和小姨夫的陰莖沒有興趣，對小姨的乳房和陰毛也沒興趣，對表妹貼著他肚子的圓屁股同樣沒有興趣。他的興趣，集中在表妹翠翠的頭部。他對她頭部上方那片脆薄的太陽穴，以及下端那彎細嫩的脖頸，充滿一種探究的熱情。表情冷峻而又瘦小枯干的他很想知道，要一招斃命地殺死翠翠，應該從她太陽穴下手呢，還是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