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嫁，我媽是又高興又悲傷，高興的是閨女找到了自己的人家，閨女大了遲早要出嫁的，悲傷的是舍不得我離開她的身邊，因為從小到大從來也沒有離開過。我媽是一會兒笑一會兒抹眼淚。其實我也舍不得離開我媽。我們兩家村離得不遠，隨時可以回來，又不是昭君出塞。我理解我媽的心情，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姑娘從此成了別人家的人了。大哥、二哥就不一樣，雖然長兄為父，但希望我早點過去，過自己的生活。手足之情和母女之情是有天壤之別的。我的血液裡流淌著母親的血，我是從母親的衣胞裡出來的，這種關繫是最親密的，任何關繫代替不了的。哪個窯洞都會有娶進的嫁出的。這些事都是老漢們笑，猴娃娃叫，後生們背旮旯去尿尿。

坐完席面的親戚朋友漸漸散去，喧鬧了一天的小院慢慢安靜了下來。不一會兒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一群嬉皮笑臉的年輕人，他們開始鬧洞房耍戲我倆。他們找來了兩個生雞蛋，讓我分別從新郎官的兩個褲管放入，往上移動並使兩顆雞蛋於“重要部位”交會，再分別由另一褲管移出。這個不容易，一是雞蛋容易掉下來，二是到了襠部就不好過去，兩手一交換總有一個要掉下來，不讓蛋踫蛋更難，那踫住的不可能是蛋了。這些壞小子不知從哪兒想出這些奇怪的我從沒見過的損招。我笨手笨腳試了好幾次都不行，掉下來好幾個蛋。他們把這個叫作探囊取物。更難的是推雞蛋。讓新郎把一個雞蛋放到我的左邊袖子裡，然後讓新郎隔著衣服推，繞過胸前，從右邊袖子推出來，然後再推到右邊褲腿裡，再從左邊褲腿推出來。

鬧洞房，是這裡傳統的婚俗。古人鬧洞房，取闢邪驅惡之意，又有融洽新人關繫、表達賓客祝福之願。今天的鬧洞房就是後一個意思了。

在陝北，有句俗語說“丈房窯裡沒大小”，意思是在鬧洞房的時候，人們都可以暫時忘卻自己的輩分、年齡，無論長幼，均可設計出一些節目讓新人完成。婚宴結束之後，左鄰右舍、朋友哥們兒早早來到新房，盤腿坐在炕上抽煙聊天，等待男女主角登場。我們兩人都很害羞，對大家提出的“過分”要求不願意配合，尤其是我面對一群陌生的男人，更顯得拘束孤單，甚至有些恐懼。一些好友和親戚就動員新郎官帶頭，抓緊時間與朋友們合作，隻有早早鬧洞房，纔能早早入洞房，入了洞房纔有可能進入正題：老人還在等著抱孫子哩！

很多平日裡與男女之事八竿子打不著的詞彙在此時顯得十分貼切，比如火車倒掛鉤、仙人摘桃、根深葉茂、黃鼠狼拜年……一些平日顯得很斯文的男人在這個時候暴露出色之本性，與人們心目中的那個人完全不一致。也真應了那句：食色，性也。

這些可愛的家伙後來又弄出一些千奇百怪的遊戲讓我倆做，什麼“烏鴉喝水”了，什麼“敲鑼打鼓”了，還有“五子登科”。鬧洞房的人很開心，但我感覺真的很累很累。累得我實在不行了隻能求饒：“放過我們吧！”“饒了我們吧！”直到最後給他們散了煙，他們纔盡興而去。

當我躺在新房的炕上時，累得真的直不起腰來。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幾顆稀疏的星跳上了深藍色的天幕，一彎新月露出帶有紅暈的喜悅。一聲聲蛙鳴從村口傳到了窯洞，從草叢傳到天空。我想睡覺了。不知瞇了多久，有人推醒了我。是劉軍讓我起來洗漱，他喝了酒後又是異常地興奮，沒有像我這樣疲憊。

洗漱後我覺得好多了，推門倒水，水像月光一樣潑到了地上，撞出一陣清響。我的影子在地上輕盈地晃動了幾下。大門口的柵欄處有人走過，我聽到了幾聲稀疏的腳步聲，突然想起今天是七夕節，是牛郎和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白天兩隻落在老榆樹上的喜鵲此刻也安安靜靜的，沒有一絲響動，可能白天的吵鬧和喧囂沒讓它們休息好吧。

回到了窯洞插好門，脫去沉重的婚裝我躺在炕上。他湊了過來問：“還累嗎？”“還好！”他褪去了衣服，鑽進了被窩裡，伸手過來拉我的內衣，我不自主地縮了一下，不讓他動。我讓他轉過臉去，他倒也聽話。我自己脫，我脫內衣的手指抖動著，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動得很厲害，我又是羞澀又是害怕。他把被子一掀，蓋住了我們整個人。他拉了一下我的手，身子像泥鰍一樣滑了過來，我把另一隻手伸出被子向上拉滅了燈。我們像兩隻被子下嬉戲翻滾的貓。

他聞著我的體香，像是聞著豐收的苞谷的氣息。從窗戶紙透進來的乳白色的月光流淌在紅色的被面上，我感覺到還有什麼一樣地流淌在我的身下。

突然窗外一陣喘息聲，立馬又停住了。接著就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有人？”

“聽房的唄！”

我豁然明白了！我按住他的手伸出頭向窗外看去，兩個黑影半個身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他感覺我們沒有了聲音，倏地一會兒黑影消失了，伴隨著一聲輕響，像是土磚掉下的聲音。原來窗外的人比炕上的人還激動，聽到了裡面的呻吟和喘氣聲，自己就激動起來了。在我們這兒，聽房是一種古老且廣泛的風俗。所謂“聽房”，其實是偷聽和窺看新婚交媾的風月之事。聽得悄然、空闃、鬼祟、神秘，道出的卻是陝北人做甚事都講究個雅巧。若新婚之夜，門邊不踩一雙見證和分享的腳印，這家子倒要落個人氣不好之嫌。千百年來的農耕文明和傳統的婚姻制度沿襲下來的人文習俗，一直被陝北人樂觀而善意地接納和包容著，就像戲臺子下總需眾人喝彩，討個彩頭，好叫新娘子早早生個大胖小子。一邊迎著喜氣臨門的吉祥風俗，一邊也是青春性啟蒙的課堂。

常聽人們唱酸曲兒：

白臉臉雀雀長翅膀，

喫你的口口比肉香。

一把摟住個細腰腰，

好像老山羊疼羔羔。

……

窗外消失了聲響，聽房的似乎揚長而去。再也等不及的他趴上我的身體。我還沒有濕潤，他就猴急地想進去，試探著進入一點時我就感到尖銳的疼痛。我沒有體驗到想像中初夜的那種幸福，事後雪白的床單上留下兩塊殷紅的血片，像兩隻振翅欲飛的蝴蝶。

當窯洞的炊煙裊裊升起在清晨陽光四射的霞光中時，人們起來做飯的做飯，喂豬的喂豬，飲驢的飲驢。我在院子拾柴準備熬棗粥時，抬頭看見一位腰間插著長煙杆的老人牽著牛從門口的柵欄處走過，牛哞哞地叫了兩聲。隨後聽老人唱道：

好男無好妻，

懶漢娶賢妻，

一棵好白菜又讓豬拱了！

歌聲在早晨喜悅的空氣裡像箭一樣地射來，我怔怔地望著老人和牛遠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