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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做局人(我是餘歡水作者餘耕最新長篇小說)
    該商品所屬分類:小說 -> 中國當代小說
    【市場價】
    540-784
    【優惠價】
    338-490
    【作者】 餘耕 
    【所屬類別】 圖書  小說  中國當代小說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ISBN】9787521217858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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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32開
    紙張:膠版紙
    包裝:平裝-膠訂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521217858
    作者:餘耕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04月 

        
        
    "

    產品特色

    編輯推薦

    百花文學獎得主 餘耕   震撼人心之作


     

     
    內容簡介

    在一個長達三年的“常春籐”龐氏騙局裡,擅長做局行騙的餘經緯萌生“轉行”成為正經投資人的想法,不料股市投資失敗,騙來的一百多億揮霍一空。銷聲匿跡後,網絡上傳出兩位常春籐投資人因為被騙而跳樓自殺的消息。一直遵循“謀財不害命”的餘經緯受到良心譴責,決定做一個更大的局來補償常春籐的投資者,他也想借此機會成為一個真正的投資人,但是終究他要為自己曾經犯過的錯付出代價,失去他寶貴的一切……


     

    作者簡介

    餘耕,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早年從事專業籃球訓練,後轉戰新聞界,在北京做記者十餘年。自不惑之年開始職業寫作,先後創作小說《古鼎》《如果沒有明天》《我是夏始之》《我是餘未來》,等等。長篇小說《金枝玉葉》在掌閱付費讀者評分高達9.2分;中篇小說《我是夏始之》獲得第十九屆百花文學獎;都市荒誕喜劇小說《如果沒有明天》獲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根據該小說改編的話劇《我是餘歡水》在全國各地上演近四百場,改編成網劇《我是餘歡水》成為現像級短劇,引發社會廣泛熱議。

    在線試讀
    楔 子
    十五年前,我考進北京一所野雞大學,讀了四年金融專業。
    那個時候,我希望將來成為一個衣著光鮮的金融人。甚至夢想著有一天會走進華爾街,化作一頭嗅覺靈敏的金融之狼,攪動世界上每一個經濟旋渦。每天,我端坐在玻璃幕牆後的恆溫大廈裡,一手拿著數據報表,一手端著咖啡。啜一口蘇門答臘的曼特寧咖啡,苦甘過後的濃郁醇香彌漫整個口腔的瞬間,在靈感加嗅覺的共同作用下,我在電腦鍵盤上輸入一串數字,然後敲一下回車鍵,便能迎來上司的賞識。身材高挑的金發美女助理款款走向我,拿著隻有公司高層纔有權閱覽的文件讓我簽字。引導我簽字的時候,金發美女會把她C罩杯的胸部貼放到我的胳膊上。我胳膊上的皮膚透過襯衣和西裝,瞬間感受到屬於青春的彈性,還有她極富彈性的青春。從周一到周五,我要更換五款質地不同的深色西裝、白色襯衣、色彩由深至淺的真絲領帶和鑲鑽的名牌袖扣……
    可當我走出北京那所野雞大學的校門時,纔發現,跟我競爭的都是中央財經這類大學畢業的學生。這些眼界更高的家伙們,他們的目標是成為巴菲特和索羅*斯。在通往巴菲特和索羅*斯的路上,他們連一個銀行櫃員的職位都沒有給我留下。
    我幾乎轉遍了亦莊所有大型超市,試穿了超市裡所有西裝,終於在家樂福打折處理區裡找到一身還算合體的西裝。接下來,我穿上人生套打折處理西裝,拎著一百份簡歷,乘坐地鐵奔走在京城各個招聘會上。在每個招聘會會場門口,我都會脫下西裝,雙手高舉著西裝迎風揮舞一會兒。這不是任何祈禱儀式,隻是要把西裝上的汗水盡快揮發晾干。在那個招聘會場,我把後一份簡歷投給一家網絡公司的專職財會。網絡公司負責招聘的是一個刀削臉的瘦姑娘,瘦姑娘收下我的簡歷後,指著我的西裝小聲說,你西裝上出汗的鹽粒子洇出來了,去洗手間蘸著水擦掉。
    我的簡歷投放範圍,從投行、證券、銀行,一直到影視公司的會計,我沒有理由錯過任何一個工作機會。一百份簡歷投出去之後,自始至終沒有人給我打過電話。就在我絕望的時刻,城商銀行打進來電話,問我願不願意應聘銀行櫃員。那一刻,我把先前讀過的“應聘技巧”全都忘了,對著電話連說三個“我願意”。
    城商銀行辦公樓的行政大堂高挑寬敞,玻璃水晶燈瀑布一般傾瀉而下,這讓人不由得對金錢產生敬畏之心。負責招聘的高先生,似乎對我很是滿意,談了不到十分鐘便接過我手中的資料原件。高先生翻看著我的畢業證,差點驚呼出來,說怎麼是中人財經大學,他說他在我遞交的簡歷裡面看成中央財經大學。我的心當時就涼了半截,我為自己的野雞母校辯白道,你們銀行營業部大廳裡展示的服務對像也包括中人財經大學。
    高先生傲嬌地微笑著,說道:“我們隻為中人財經這類學校的錢服務,但是,我們不想接受中人財經這類學校的畢業生為銀行服務。”

    楔  子


    十五年前,我考進北京一所野雞大學,讀了四年金融專業。


    那個時候,我希望將來成為一個衣著光鮮的金融人。甚至夢想著有一天會走進華爾街,化作一頭嗅覺靈敏的金融之狼,攪動世界上每一個經濟旋渦。每天,我端坐在玻璃幕牆後的恆溫大廈裡,一手拿著數據報表,一手端著咖啡。啜一口蘇門答臘的曼特寧咖啡,苦甘過後的濃郁醇香彌漫整個口腔的瞬間,在靈感加嗅覺的共同作用下,我在電腦鍵盤上輸入一串數字,然後敲一下回車鍵,便能迎來上司的賞識。身材高挑的金發美女助理款款走向我,拿著隻有公司高層纔有權閱覽的文件讓我簽字。引導我簽字的時候,金發美女會把她C罩杯的胸部貼放到我的胳膊上。我胳膊上的皮膚透過襯衣和西裝,瞬間感受到屬於青春的彈性,還有她極富彈性的青春。從周一到周五,我要更換五款質地不同的深色西裝、白色襯衣、色彩由深至淺的真絲領帶和鑲鑽的名牌袖扣……


    可當我走出北京那所野雞大學的校門時,纔發現,跟我競爭的都是中央財經這類大學畢業的學生。這些眼界更高的家伙們,他們的目標是成為巴菲特和索羅*斯。在通往巴菲特和索羅*斯的路上,他們連一個銀行櫃員的職位都沒有給我留下。


    我幾乎轉遍了亦莊所有大型超市,試穿了超市裡所有西裝,終於在家樂福打折處理區裡找到一身還算合體的西裝。接下來,我穿上人生套打折處理西裝,拎著一百份簡歷,乘坐地鐵奔走在京城各個招聘會上。在每個招聘會會場門口,我都會脫下西裝,雙手高舉著西裝迎風揮舞一會兒。這不是任何祈禱儀式,隻是要把西裝上的汗水盡快揮發晾干。在那個招聘會場,我把後一份簡歷投給一家網絡公司的專職財會。網絡公司負責招聘的是一個刀削臉的瘦姑娘,瘦姑娘收下我的簡歷後,指著我的西裝小聲說,你西裝上出汗的鹽粒子洇出來了,去洗手間蘸著水擦掉。


    我的簡歷投放範圍,從投行、證券、銀行,一直到影視公司的會計,我沒有理由錯過任何一個工作機會。一百份簡歷投出去之後,自始至終沒有人給我打過電話。就在我絕望的時刻,城商銀行打進來電話,問我願不願意應聘銀行櫃員。那一刻,我把先前讀過的“應聘技巧”全都忘了,對著電話連說三個“我願意”。


    城商銀行辦公樓的行政大堂高挑寬敞,玻璃水晶燈瀑布一般傾瀉而下,這讓人不由得對金錢產生敬畏之心。負責招聘的高先生,似乎對我很是滿意,談了不到十分鐘便接過我手中的資料原件。高先生翻看著我的畢業證,差點驚呼出來,說怎麼是中人財經大學,他說他在我遞交的簡歷裡面看成中央財經大學。我的心當時就涼了半截,我為自己的野雞母校辯白道,你們銀行營業部大廳裡展示的服務對像也包括中人財經大學。


    高先生傲嬌地微笑著,說道:“我們隻為中人財經這類學校的錢服務,但是,我們不想接受中人財經這類學校的畢業生為銀行服務。”


    坐在銀行外的臺階上,我的眉頭和我空空如也的腸胃,分別擰成麻花。北京夏日的陽光炙烤著大地,我的心卻像冰窟一樣,寒冷且空洞。我的背後傳來一陣熱情寒暄,我扭頭往上看,兩位銀行高管模樣的中年人正與一個肥胖男人握手告別。拎著普拉達公文包的大胖子經過我的跟前,手指彈出半截點燃的香煙,彈掉煙頭的同時,一張身份證從他肥胖的身軀滑落在臺階上。目送著胖子壯觀的後背,我伸手撿起臺階上的身份證,悄悄夾進我的中人財經大學畢業證裡。


    為了填飽肚子,也為了支付下個月的房租,我做了人生的個局。


    那是秋季入學的前一天,我叫上在另一所野雞大學讀計算機專業的阿宣,冒充城商銀行給我的野雞母校財務處打了一個電話,謊稱第二天會派兩名職員前往學校財務處為POS機做繫統升級。打完電話,阿宣說他的專業水平升級不了POS機。我讓他即刻回學校,不管是請教學長還是老師,務必掌握這項技能。


    次日,我和阿宣穿上偷來的城商銀行行服,大搖大擺走進中人財經大學財務處。阿宣很聰明,學習新知識的能力不比我差多少。他隻用了一個小時,就把財務處六臺POS機裡的關聯賬號全部改成我的銀行卡賬號。我的銀行卡,是用大胖子的身份證辦理的。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天內報到新生繳納的高昂學費。當天晚上,我和阿宣腦袋上套著黑色絲襪,從櫃員機裡隻取出兩萬塊錢,因為我忽略了櫃員機取款單日上限隻。中人財經大學財務處第二天就會發現沒有收到錢,所以,我的取款機會隻有一天。我查詢銀行卡餘額,上面顯示還剩2。我和阿宣捏著銀行卡,長吁短嘆到半夜,就像是隔著屏幕看AV女優的表演,急躁得抓耳撓腮。為安全起見,我擦拭干淨銀行卡上的指紋,把它扔進了護城河。


    我人生的個局,極具昭示意義。它讓我在日後做局中,不僅重視創意的新穎和出其不意,更能讓我關注細節,因為細節決定做局的成敗。


    1


    阿宣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面包車裡給五個小伙子講授考古課。殉葬坑示意圖畫在一塊籃球戰術板上,從探方、灰坑、做線標、夯土層一直講到文化層。接著,我又教五個人如何使用手鏟刮土,怎麼用洛陽鏟打探眼。打探眼還沒有講完,阿宣就打進來電話,說鼎華房地產公司的董事長到現場了。我看一眼手表,對阿宣說,我們十分鐘後到現場。關上手機,我示意扎小辮子的小伙子去開車。


    小辮子啟動引擎後,問道:“老板,咱們去哪兒?”


    我大聲斥責道:“我後強調一次,不許叫老板,叫範教授。”


    小辮子點頭應承:“是是,範教授,咱們去哪兒?”


    我衝著小辮子的後腦勺,說道:“華陽私墅工地。”


    接著,我從腳邊的紙箱子裡抽出五件白大褂,遞給旁邊長一張大餅子臉的小伙子,說道:“都換上工作服,記住了,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站不坐,就做思考狀。”


    其實,我哪裡懂什麼考古。所有跟考古有關的術語和技術,都是我近幾天從網上搜索來的。實在感興趣的地方,我是去圖書館查閱的資料。因為網上得來的一鱗半爪隻夠糊弄外行,圖書館裡的知識纔能應付專家。每到一座城市,我必去博物館和圖書館,這兩處地方都是免費的,也是能給予人收獲的地方。我去博物館和圖書館還有另一個用意,檢測我新換的身份證能否與數據庫的身份信息相匹配。如果身份信息不匹配,這兩處地方也不會拿我怎樣,隻會拒絕我進入。


    十分鐘後,一輛帶有“豫州文物局”字樣的工作面包車,開進郊外一處四面有圍擋的工地。圍擋內側粘貼著文物局的醒目標語:“發現文物,保護文物,撥打文物熱線電話××××××××”。工地上尚未豎起塔弔,隻有七八臺挖掘機在工作,屬於工地基建階段。遠處的臨時工棚前,停放著一輛豪華的奔馳轎車,那是鼎華房地產公司董事長康鼎華的座駕。康鼎華六十一歲,是豫州三大房地產商之一,與政商兩界諳熟。康鼎華酷愛文物收藏,尤其喜歡收藏青銅器。同大多數富商巨賈一樣,康鼎華的業餘愛好屬於浮皮潦草的附庸風雅,更多的是強烈的占有欲作祟。


    我讓小辮子直接把車開到臨時工棚前,停靠在豪華奔馳旁邊,以便讓人看見我們車身上的“豫州文物局”字樣。在車裡,我便認出禿頭謝頂的康鼎華,他正對著阿宣一臉怒氣地揮動手臂,應該是在怒斥阿宣撥打文物熱線電話。看到我們的車停下,康鼎華理了理凌亂的“地方支援中央”發型,換了一副笑容可掬的嘴臉。我一邊下車,一邊撥打阿宣的手機。聽到手機鈴聲響起,阿宣一臉慌亂,從口袋裡面掏出手機來。


    我舉著手機,走到阿宣跟前,問阿宣:“是你發現青銅器打的電話嗎?”


    阿宣偷著瞄了一眼康鼎華,一副難為情的樣子。


    康鼎華拍了拍阿宣的肩膀,對我笑道:“是他打的電話,我們每個月都會對工人進行文物保護的培訓宣傳,請問,您是……”


    小辮子急忙走過來,對康鼎華介紹說:“這位是範教授,是文物局新來的調研員。”


    康鼎華急忙迎上來與我握手,嘴裡寒暄道:“咦,是大教授哩,熱烈歡迎範教授蒞臨指導工作呀!”


    我衝著康鼎華說道:“發現青銅器的現場在哪裡?”


    康鼎華指著遠處一輛推土機,說道:“就在那個坑裡,我剛纔看了一眼,就是幾個不值錢的青銅夜壺,還要勞動範教授親自跑一趟。”


    我沒有理會康鼎華,轉身對著阿宣,說道:“走吧,一起去看看。”


    阿宣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表演得十分逼真。他應聘到這個工地開挖掘機有一個多月了,每天跟工人混跡一處,絲毫看不出他兩個月前還在馬爾代夫海島酒店度假的痕跡。從馬爾代夫回來,阿宣便直奔國內知名的技校,據說那是一座可以開著挖掘機跳華爾茲的技校。阿宣的學習能力很強,他在技校裡隻開了一個禮拜挖掘機,便掌握了挖掘機的所有技能。他雖然不會開著挖掘機跳華爾茲,卻也能把挖掘機頂在地上轉圈圈。而後,他用錢賄賂了技校的副校長,拿到了一張五年前的畢業證書,以證明他有開挖掘機的五年工作經歷。


    沿著挖掘機的路徑下到坑底,一隻碩大的青銅簋倒扣在土坑裡,另有一隻青銅器的底足裸露在土層之外。隻看這件青銅器的底足,便知曉土層裡的青銅器物有多壯觀了。五個身穿白大褂的小伙子魚貫而下,他們拎著鏟子、提著箱子,倒也挺像那麼回事。我翻過那隻倒扣的青銅簋,蹲在地上,用手鏟鏟掉青銅簋裡的泥土,幾十個銘文出現在青銅簋底部。站在我身後的康鼎華,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呼。


    我站起身來,對著大餅子臉催促道:“拉起警戒線,驅逐閑散人員。”


    大餅子臉拎著一圈警戒線,對著康鼎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康鼎華搖了搖頭,嘆一口長氣。


    接著,我又對小辮子說:“申請武警支援,看規模,這是一座能出國寶級的大坑。”


    小辮子應承著,從口袋裡掏出手機,走到一邊打電話了。


    這時候,康鼎華笑瞇瞇地走過來,問我能否借一步說話。我沉吟片刻,跟著康鼎華走到土坑邊上。


    康鼎華附在我的耳邊,小聲說道:“範教授,我的汽車後備廂裡有三百萬現金,我現在把坑埋上,您拿著三百萬走人。”


    我微微一笑,說:“我回到局裡,如何向領導解釋那個發現文物的電話呢?”


    康鼎華說:“昨天,在那邊土坑裡挖出幾個銅夜壺,您帶回去交差。”


    我朝著遠處幾個白大褂努了努嘴,說道:“三百萬還不夠堵住他們嘴巴的,那件帶銘文的銅簋就值三個三百萬,還有那件翹著腳的大家伙,更別說這個坑裡面埋著多少東西,你拿我的考古專業當三級廚師證了。”


    康鼎華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囁嚅道:“我讓司機再去取七百萬現金……再送給您一棟別墅,如何?”


    我說:“我不要別墅,房子大了瘆人。”


    康鼎華撓了撓頭:“我家裡有一顆一百零一克拉的粉鑽,能在北京換一套四合院,範教授這回該滿意了吧。”


    我頓了頓,對康鼎華說道:“中!成交。”


     


    我終長成自己討厭的人。我曾經剖析過自己“長成”的過程:不是我變成了自己討厭的那一類人,而是我終於了解了自己,我本來就是那一類人。


    在廣州沙面一家臨海酒吧裡,我和阿宣一邊喝著法國干邑,一邊欣賞著那顆一百零一克拉的粉鑽。阿宣大概是看出我對這顆粉鑽的惜愛之意,他笑著對我說,這回的盈利不用均分了。阿宣的意思是,現金歸他,粉鑽歸我。阿宣還說,就當是他送給我未來愛人的結婚禮物。阿宣就是這般善解我意。稱謝後,我把那顆碩大的粉鑽扔進酒杯裡,琥珀色的白蘭地包裹著粉色鑽石,散發出溫馨且溫潤的光澤,像是少女微醺的臉色,煞是好看。


    這時,我的手機有信息提示音響起。打開手機,我看到是阿宣給我轉賬。


    阿宣放下手機,笑著說:“買仿造青銅器的三十萬本錢是你出的,還給你。”


    我喝了一口浸泡著粉鑽的白蘭地,感慨道:“那些青銅器的做舊工藝真不錯,銅鏽做得幾乎可以蒙騙過那些二把刀專家。”


    阿宣說:“那也隱瞞不了多久,我跟青銅器作坊裡的師傅聊過,我問他四方鼎銘文後面的圖案是不是印章,你猜那位師傅怎麼說?”


    我問道:“師傅怎麼說?”


    阿宣笑道:“那個師傅說,那是他們作坊的二維碼,哈哈哈!”


    我喝干杯子裡的白蘭地,把那顆碩大的粉鑽吐到手裡,站起身來,對阿宣說:“老規矩,我們各自找地兒貓一陣子,你去規劃你的海島王國,我去尋找我的愛情。”


    說罷,我便站起身來,往酒吧外面走去。


    阿宣在我身後問道:“你就那麼著急把這顆粉鑽送出去?”


    我沒有回頭,略帶哀怨地回了一句:“我命中無妻。”


    2


    三個月後,我和阿宣在番禺的沙灣古鎮再次相逢。他尚未規劃好他的海島王國,我也沒有找到我的愛情。沒有任何意外發生,一場痛飲過後,我們能做的事情,就是策劃下一個局。以往做的局,大都是由我來策劃,阿宣負責補充。此番在沙灣古鎮一見面,阿宣便拋出他策劃的新局。


    待阿宣激情講演完畢,我實在不忍心給他潑涼水,但我還是評價道:“多也就是個幾百萬收成,這個局的投入產出比稍差些,我們可是做過上百億的局。”


    阿宣有些失望,重重地放下酒杯,辯解道:“你說過,每一個局都要當做一場行為藝術,而不要過分考慮終的盈利。”


    我的確說過這樣的話,也是秉承這個信條策劃每一個局。為了不打擊阿宣的熱情,我答應實施這個局,並幫他完善了這個局的幾處細節。


     


    坐在我眼前的年輕人叫晏河,來自閩東三線小縣城,應屆畢業於知名傳媒大學戲劇影視繫。晏河五官端正,像明清小說裡書生的標準繡像,看著讓人心生愉悅。晏河從外貌到口纔,從見識到反應,都屬上乘。令我不快的是他的右手,確切地說是他右手小拇指的長指甲。那個帶著阿拉伯彎刀弧度的長指甲,泛著琥珀色的幽幽光亮,稍有點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它的主人是如何使用這柄利器。


    合上晏河的簡歷,我對他說:“你回去等消息吧,這次錄用人選要上報央視經濟頻道中心,再由中心人事部門核實學位學歷,我們纔能決定是否錄用你。”


    為了避免跟晏河握手,我拿起筆來,裝作在文件上簽字,直到我聽見前臺的小格跟晏河說再見。我把小格和阿宣叫進來,讓他倆以後面試把關的時候再加上一條,男性不能留長指甲,尤其是小拇指。


    阿宣和小格對望一眼,對我這條規定十分不解。尤其是小格,她雖然工作熱情十足,卻隻是一個裝點門面的前臺小姐,屬於我的團隊的外圍人員,她是阿宣從創業園門口忽悠來的傻白甜。小格也是今年的應屆畢業生,專業讀的是新聞。那天,小格來創業園一家視頻自媒體面試,正好趕上我和阿宣來看房子。小格長相中等,卻有一雙漂亮的眼睛。膚白貌美大長腿對我沒有吸引力,可是漂亮會說話的眼睛會讓我內心起波瀾。我之所以能夠活到現在,是因為我對自己有充分的了解。我本不忍心對小格這樣的女孩下手,可阿宣說創業園裡有一半是騙子,小格不被我們騙也會被別的騙子騙。於是,阿宣主動上前給小格遞上一張帶有電視臺LOGO的名片,隻用了三分鐘就招聘來位員工。小格是衝著國字頭電視臺這塊招牌來的,而這塊金字招牌是我和阿宣用一個禮拜時間打造出來的:××電視臺經濟頻道駐廣州記者站。經濟頻道的LOGO是阿宣從網絡上下載的,色差嚴格對標國際PANTONG色卡,外行人看不出破綻。阿宣找了一家不起眼的打印店,木質、銅質、水晶、不干膠的標識牌匾做了一大堆。隻用了兩天時間,阿宣和小格就把創業園臨時租用的辦公室布置好了。我次過來視察的時候,真的感覺自己走進了國家電視臺。雖然我從未進過它的大門,但是我有超強的觀察能力,隻要稍微留心看上一天經濟頻道的節目,便能通過透明的演播室看到導播間和工作間的布局風格。臨時辦公室是用小格的身份證租賃的,包括兩輛粘貼著頻道LOGO的工作車,因為阿宣說我們倆的北京身份證不方便。小格是地地道道的廣州人,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長相也是中等。把她往漂亮裡看,也算具備女性特征。把她往丑裡看,膚色稍黑門牙微齙。


    小格略帶疑惑地問我:“米總,萬一人家特別有工作能力,卻留著一個長指甲呢?”


    我點上早晨還沒有抽完的半支雪茄,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盯著落地玻璃窗外的江景對小格說:“有沒有工作能力,得工作後纔能看見。”眼屎、耳屎、鼻屎都是身體的排洩物,我無法整天面對一個工作搭檔,他的指甲是一張擦屁眼的手紙。


    剩下的三天時間,阿宣總共招聘來十一名應屆大學生,包括晏河。第二次見到晏河的時候,他正在臨時布置的演播室調試攝像機。攝像機全都是阿宣從舊電器市場淘來的二手貨,貼上頻道的標識後,頓時顯得光彩照人。晏河右手小拇指的阿拉伯彎刀已經剪掉,這讓我的心情頓時舒暢。


    看見我站在他的身後,晏河主動開口:“米總,這臺攝像機的白平衡和亮度補償有點問題。”


    我把目光從晏河和攝像機上移開,盯著演播室背景板上的“小微企業高端訪談”字樣,用輕松的口吻說道:“鋻於你們都是新手,拍攝時全都使用自動模式吧,我們廣州記者站上傳素材後,頻道中心會統一進行技術指標調整。”


    晏河愣了一下,又問道:“我們不進行後期編輯嗎?”


    阿宣走進來,接過話題,說道:“後期編輯設備一個月後纔能安裝,先期,我們記者站隻能往北京上傳采訪素材。”


    晏河不再言語,深邃的眼睛裡卻有一種閃爍讓我有不詳的預感,我隱隱有一絲擔憂。


    培訓工作由阿宣負責,他指導“記者們”如何與小微企業打交道,如何簡單明了自報家門,如何不卑不亢單手遞名片,把初次見面的話術闡述得十分詳細易懂。接下來,阿宣讓大家記住一組數據,全是他自己編造的一些小微企業通過電視臺經濟頻道宣傳後銷售額突飛猛進的假數據。後,阿宣給每個人發了兩盒名片,每個人都是記者頭銜。看到自己的名字跟頻道LOGO印在一起,大家的眼神都流彩飛揚,小格當即就跟晏河交換了名片,亢奮像面膜一樣糊上每張年輕的臉。


    經過一上午的簡單培訓,阿宣帶著十一名“記者”浩浩蕩蕩開赴創業園隔壁——廣州小微企業展銷會。


    3


    或許你已經看出來了,沒錯,我是一個騙子,我叫餘經緯。


    我出生在江南一個叫雷引村的地方,全村半數以上的人都以行騙為生。行騙和被騙,在雷引村人眼裡是天經地義的事,他們覺得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人生沒有被騙,行騙不被戳穿”。雷引村不行騙的少半數人,不是他們道德情操有多高,而是歲數太小或者太老。年老體弱者退隱江湖後,會總結畢生行騙經驗,在茶餘飯後傳授給狗都嫌的頑童們。也有志存高遠的老者,會推陳出新精研騙術,甚至還會畫圖和編寫口訣。例如騙遍整個國家的電話詐騙術“猜猜我是誰”,就是雷引村德高望重的餘三叔研發的。金盆洗手後,餘三叔發揮餘熱,坐在家裡僅靠一部手機就賺得盆滿缽滿。餘三叔歲數高,輩分高,騙術更高,據說他一生行騙大江南北從未失過手。餘三叔屬於雷引村老派騙術大師碩果僅存的一位。老派騙術和新派騙術很容易區分,老派行騙講究給“秧子”留活路,絕不趕盡殺絕。而新派騙術則會設下連環套,直到把秧子榨干,不管其死活。秧子算是騙術行當裡的術語,就是指上當受騙的普通人。


    在遍地都是騙子的雷引村,所有人耳濡目染日夜浸潤,即便是未成年的孩子,也是一臉滄桑的江湖氣,眼神裡全是十足的戒備。偏偏我是雷引村的奇葩,因為一直到讀初中我還不會說瞎話騙人。不騙人也就罷了,我被人騙去一個星期生活費還成了雷引村的笑話,讓我的家族在村子蒙羞,終導致我爸爸用鞋底子把我兩個腮幫子抽成腮腺炎。


    那回被騙的經過是這樣的:一天下午放學回家,快走到村口的時候,遇見一位穿白色連衣裙的姐姐。姐姐打扮時髦,燙著波浪一樣的長發,長發末梢搭在雪白的胸脯上,跟著胸脯一起一伏,看得我有些羞臊。波浪姐姐攔住我和我同學阿宣,說她的錢被人騙光了,她問我能不能借她一點路費回縣城。在雷引村人輻射範圍內,被騙去錢財實在是司空見慣。我遲疑著把手伸進口袋,那裡面隻有十七塊錢,是我一個禮拜的午餐錢。波浪姐姐讓我留下地址,說她過兩天就來還我錢。我掏出口袋裡的錢,阿宣一把攥住我的手,給我丟了一個眼神,示意我不要借錢給波浪姐姐。波浪姐姐從包裡掏出大哥大,還把一張名片遞過來,說名片上有她電話和公司地址。我猶豫再三,後掙脫阿宣的手,把十七塊錢交給波浪姐姐。我還從書包裡掏出四線方格本,在上面寫了我家的座機電話,讓她來還錢的時候先給我打電話。接下來,我一個禮拜的中午都在餓肚子。阿宣把我受騙上當的事兒傳回村子,傳到我爸爸耳朵裡。就算我爸爸拿鞋底子抽我的時候,我還在犟嘴,說那個姐姐連大哥大都有,不會騙小孩子錢的。聽到辯解,我爸爸下手更重了,我忍不住疼痛躲閃了一下,我爸爸手裡的破鞋飛了出去,正好落進滾沸的臭鱖魚鍋裡。我媽媽顧不上從鍋裡撈出破鞋,舉著鏟子直奔我而來,嚇得我奪門而出。一直躲到後半夜,趁著家人睡著了,我纔敢回家。


    自此之後,我每天下午放學回家都守在電話邊上,等著波浪姐姐來還錢。兩個禮拜過後,波浪姐姐不僅沒有來還錢,也沒有打來電話。我試著撥打波浪姐姐的大哥大,是一個男人接的電話,我說我找趙麗麗。男人很不耐煩,說我打錯電話浪費了他兩塊錢,還說他壓根不認識什麼趙麗麗。一年後,我代表鎮上的中學到縣城裡參加運動會,按照波浪姐姐名片上的地址尋去,沒有找到振華貿易公司,隻找到一座髒乎乎的公共廁所。


     


    阿宣和他的“記者團隊”斬獲頗豐,總共有二十七家小微企業有意願參與訪談節目錄制。二十七家小微企業的背景資料擺在我的辦公桌上,我用了一上午時間細心閱讀,大都是創業兩到三年時間的私企。小微企業創業到兩三年的時候,無論是資金和耐心都到了瓶頸或天花板,私企老板就像洪流裡的泅渡者,強烈的求生欲望使得這些精疲力竭的可憐人想抓住任何一個機會。此刻,就算眼前漂過一根弔死他們的繩套,也會被誤以為是救命的稻草。這是我閱讀《為什麼要創業》這本書了解到的小微企業狀況,結合心理學和社會行為學,我纔制訂出對小微企業下手的計劃。


    我剔除了兩家剛剛成立的小公司,因為受煎熬的時間尚短,他們還對周遭保持著應有的警惕。接著又拿掉三家有大公司注入資金的小微企業,因為它們或多或少有一點背景和社會資源。後放棄的四家小微企業,是因為創始人的相貌大都精明干練,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主兒。細篩出來十八家小微企業,阿宣讓每個記者按照初聯絡記者的身份打電話,讓企業創始人按照約定時間前來演播室,進行訪談並錄制節目。


    隔著玻璃牆看到晏河在低頭玩手機,我問阿宣:“晏河拉來幾個客戶?”


    阿宣說:“拉了一個,還被你踢了。”


     


    接下來的一周時間,我以每天三到四場訪談的強度工作著,這是我必須親力親為的工作,因為我是《小微企業高端訪談》節目主持人。訪談前,記者會為我提供一份訪談提問內容,問題設計大都淺顯稚嫩,十一名臨時招聘的記者幾乎沒有一個能夠勝任記者職位的。為此,我對大學的成材率也深感憂慮。


    訪談過程其實是一個心理較量過程,在整場訪談中,我不僅要表現出很強的商業見解,還要展現與小微企業領域相關的獨特解讀,力爭全方位碾壓對方的心理防線。演播室訪談隻是形式上的鋪墊,訪談結束後,重頭戲纔算正式上演。普通人面對攝像機鏡頭本就緊張局促,加上補光燈炙烤,還有我將近一個小時狂轟濫炸的質疑和提問,接受完訪談的小企業主幾近虛脫狀。隨後,“記者”摘除小企業主身上的采訪麥克風,阿宣將他們請進旁邊的會客室歇息。大約三分鐘後,阿宣引領著我走進會客室,小企業主會一臉恭敬地站立起來,我伸手示意對方坐下不必拘禮。


    解開西裝衣扣,我大喇喇地坐進沙發裡,用洪亮的播音腔說道:“訪談時的問題提得比較尖銳,陳總不要介意,因為我隻有把中國小微企業的艱難生存環境一一列舉出來,纔能引起高層的關注。”


    本就坐了半個屁股在沙發上的陳總,立刻站立起來,誠懇地說著蹩腳的粵味普通話:“米老師,您太客氣了,我們知道您都是為了我們企業好,我們這些民營小企業能夠活下來,非常不容易,您能替我們發聲,簡直就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陳總說著話,眼圈開始發紅,聲音也跟著哽咽起來。我抽出兩張紙巾,站起身來遞給陳總,並按著他的肩膀重坐回沙發裡。


    接著,我改用語重心長的口吻,說道:“民營企業支撐起中國經濟的半邊天,解決了將近五億人的就業問題,人民會感念你們,國家更不會忘記你們。每一個十億級、百億級、千億級的民企,都是從你們這樣的小微企業成長壯大起來的。”


    說這番話的時候,我調動起全身心的神經集中在兩個眼睛上,真誠地盯住對方的雙眸。普通人說瞎話的時候會眨眼睛,小騙子行騙時不敢與對方有過多眼神觸踫。我恰恰相反,下殺招的時候,我會緊緊盯住對方的眼睛說話。在我表演“真誠”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絕世武功高手,左右眼睛就是我已經打通的任督二脈,我的功法則是調動周身所有能量,通過兩隻眼睛輸出真誠的情感表達。絕大多數人都會被我“真誠的眼神”干掉,包括那些舉止高冷的女人。這個能力並非後天練就,而是我天賦異稟。


    此刻,阿宣適時遞過來保溫杯,我接過杯子喝一口水,又改回略顯激昂的播音腔:“在這個艱苦的成長過程中,僅僅依靠你們企業家拼搏奮鬥流血流汗,是遠遠不夠的。置身信息時代,酒香也怕巷子深哪,作為媒體,把你們這杯美酒從巷子裡推到世人面前,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陳總又一次站立起身,用力地握著我的手,眼睛裡泛著淚光,嘴裡不住聲地稱謝。每一次做局,做到讓男人流淚的時候,基本上就算成功了。其實,我是見不得男人哭的。每到這個時候,我的腦海裡都會閃過放手的念頭。但我也會迅速打消這個愚蠢的念頭,因為我還有底線,像陳總這樣的創業者,遇到一個有底線的騙子,就會避開日後無數沒有底線的騙子。從這個角度來看,我相當於給他上了一堂付費課程。佛法萬千,施一粥,補一刀,都是度人。


    接下來,便進入騙局的常規步驟,阿宣以兼職財會身份讓陳總繳納八萬塊錢費用。此刻的陳總正沉浸在我給他描述的藍圖裡,他艱苦創業的形像和企業未來的前景會在經濟頻道黃金時間裡曝光五分鐘,有眼光的投資公司會在很短的時間裡與之進行接洽和投資……


    陳總的助理詢問阿宣:“你們不是為我們小微企業免費義務宣傳嗎?”


    阿宣對陳總助理解釋說:“是免費義務宣傳,如果是在總部大樓錄制訪談,一分錢不用花,咱們這不是在廣州錄制嗎,大量的節目素材通過衛星上傳到總部的制作中心,這個八萬塊錢是衛星傳輸費用,而且收的是成本價,這個錢也不是電視臺收,我們要上交航天部……”


    隔著玻璃牆,我看到助理在跟陳總耳語。陳總用紙巾擦了擦眼角的淚花,咬著嘴唇沉默良久,終還是點了點頭。


    4


    離開廣州的時候是早晨,一個細雨悠長的早晨。


    前天晚上,我請團隊的十一位假記者在炳勝喫粵菜,喫完粵菜又去kboss唱歌,大家玩得很是開心。唱歌的時候我喝了很多酒,假戲真唱地說了很多話,那些話本應該是對真記者說的。我唱完一首張學友的《回頭太難》,舉起一瓶喜力啤酒,對大家說:“有人的地方就有苦難,一個真正的記者眼裡應該看得見苦難,而不是隻會寫含新聞五要素的贊美文章。每個人杵在那兒,背後都有一道陰影。每一件事情發生,背後都有不為人所知的起心動念。作為媒體人,不要做道德的評判者,而是要成為事實的捍衛者,並在捍衛事實的同時關懷弱者、關懷人性。媒體人要有新聞理想,家庭和學校已經成功地把你們培養成了社會需要的服從性個體,但你們依然可以保有一顆有良知、有底線、有情懷、有新聞理想的心。”


    講這段話的時候,我又調動起全身心神經,我以真誠的眼神掃過每一雙年輕清澈的眼睛。我想,這一夜,在他們一生中會被銘刻在記憶裡,因為一個騙子在倡導良知、底線、情懷,還有理想,使得這樣一群不諳世事的年輕人,了解到這個世界有多麼荒唐。他們在大學裡學不到這一課,因為大學收學費。我給他們上的這一課,不僅不收學費,我還讓阿宣給每個人發了一萬塊錢勞務費,而他們隻為我工作了半個月。盜亦有道,騙亦有道。這是雷引村老派騙子們遵循的底線:謀財不害命,騙錢不騙情,給秧子留活路,絕不趕盡殺絕。就如餘三叔所言,做再缺德的事兒,也要義正詞嚴。干再大的買賣,也要給人留活路。餘三叔這裡說的“買賣”就是騙局,我們騙子也稱之為做局。


    餘三叔經常講一個案例。他年輕時假扮和尚,在江北一個村子裡做過一場法事,法事的主題是消災渡劫。時值江北一帶流行瘧疾,老弱病殘者多有熬不過去的,每個村子裡喪事不斷。餘三叔多少懂一點醫理,知道苦蒿可御邪祛毒,便扮成雲遊僧前往江北。進了村子之後,餘三叔給一戶重癥人家熬制一鍋苦蒿水,家中老人服用後,當天即可下地行走。餘三叔的盛名在江北迅速傳遍開來,他便在村中設壇做法事,要為江北民眾消災渡劫。聞風而來的鄉眾,多半是家中有重癥患者,因此沒有空手的,盡其所能奉上供養。法事完畢,餘三叔告訴眾人,他已經在遍地的野生苦蒿上施法,滾水煮沸飲其湯,三日後便可痊愈。一干鄉眾回家依法炮制,三日後,果然不再有人死去。大賺一筆的餘三叔於第四日離開村子時,被一壯漢攔下。壯漢跪倒在地,不停歇地給餘三叔磕頭,說是他母親重病多日,懇請餘三叔去他家為老母施法。餘三叔推辭不過,便跟隨壯漢回家。壯漢住在村子後面,房舍破舊,家徒四壁,除了臥在炕上的老母之外,地上還站著三個衣衫襤褸的半大孩子,皆是一雙獃滯眼神盯著餘三叔看。餘三叔望聞問切後,發現老人根本不是瘧疾所致,而是其他重病纏身。人命關天,餘三叔不敢造次,從褡褳中取出騙來的一半錢幣交與壯漢,讓他趕緊將老母送醫院診治,隨後便匆匆離去。


     


    坐在珠海水灣路一間酒吧裡,我的心情陷於低谷,原因是阿宣給我微信裡轉發了一條公眾號鏈接文章:《常春籐投資管理公司暴雷,抵押住宅投資兩位老者前後自殺》。常春籐是我曾經做的投資公司的名字,卷走投資客戶的錢也是我和阿宣干的。這個局沒有什麼技術含量,隻是普通龐氏騙局的一個變種,卻依然還能讓眾多秧子飛蛾撲火。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三年了,怎麼會被人翻出來炒作呢?而且,當時也沒有聽說有投資者跳樓自殺。這篇文章對三年前的案情做了翔實陳述,還把常春籐公司的創始人滕永義說成一個高智商的詐騙犯。滕永義就是我,每個局我都會為自己取一個名字,再花錢偽造一套身份信息。迄今為止,我已經用過將近二十個名字,“滕永義”這個名字我用的時間長,因為常春籐公司做的是長線,前後經營布局將近五年。如果不是公司投資失敗,如果不是在股市滿倉熔斷,如果不是被機構割了韭菜,也許我已經轉型成正經金融人士了。在做滕永義那五年時間裡,我按照正規公司管理常春籐,從團隊建設到帶薪年假,從五險一金到每個員工的生日蛋糕,能做的我全都做到了。我一度產生了錯位的感覺,恍惚真的以為自己是投資公司的老板。為了應對查賬,我巴結過稅務局長。為了消防過關,我宴請過公安局長。有了公安局長背書,派出所所長成了我的座上賓,個報案常春籐詐騙的信息就是派出所所長給我的,我纔有時間從容撤退,且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在接下來的數年時間裡,因為法人代表滕永義人間蒸發,常春籐投資客戶也隻能自認倒霉,隻是偶爾在微信投資群裡發發牢騷。阿宣一直以受害客戶身份隱藏在群裡,跟著其他四百多人一起咒罵滕永義,甚至還有人花錢請大仙給滕永義施蠱。我是無神論者,壓根就不相信因果報應。再說了,滕永義也不是我,生辰八字都是我胡亂編造的。剛剛開始跑路那陣子,阿宣天天截圖給我看,看哪個客戶罵人有水平。有一個人一直維護我,她叫陸紫纓,是常春籐公司的員工,也是投資群裡的管理員。群裡本來有五個管理員,事發之後,另外四個管理員全都悄悄退群,隻剩下陸紫纓還在堅持工作。起先,陸紫纓按照我臨走時的說辭應對投資者,說是公司在英國的投資失敗,資金一時難以回籠,但是公司一直在努力與英國方面進行溝通,爭取讓大家的損失減少到程度……


    陸紫纓幾乎把這套說辭每天都要說幾遍幾十遍,從清晨說到深夜,以平復投資者的情緒。突然,阿宣有一天告訴我,說陸紫纓不見了。我說已經很不容易了,她一個人能夠扛這麼久。大概過了十天左右的時間,阿宣說陸紫纓又出現了,而且一如既往地安撫大家,隻是不再說我留下的那套說辭。用陸紫纓自己的話說,她相信滕永義滕總的人品,他肯定遇到了極大的困難,隻要大家有耐心,遲早會等到滕永義滕總回來還錢的。


    投資者對陸紫纓嗤之以鼻,有的人甚至罵她幼稚,還誣陷她與我是一伙的,更有人威脅要把她扭送公安局。陸紫纓平靜地回道,說她在剛剛過去的十天一直在接受警察的調查訊問。


    接下來,陸紫纓做了一件讓我更加瞠目結舌的事情:她開始償還經她手拉進常春籐公司客戶的傭金。用她的話來講,我償還不起你們的本金,但是我賺你們的傭金會如數償還。我讓阿宣試探過陸紫纓,得知她現在在一家房地產公司做售樓小姐,賺的也是辛苦錢。


    說實話,我已經被忠誠度這麼高的員工感動了。我對阿宣說,將來我要是做上正經生意,一定要拉陸紫纓來做合伙人。阿宣說拉倒吧,我們再也不可能做正經人了,不做正經人如何做正經生意。


    就這樣,常春籐的投資微信群一直保留到現在。隻要有客戶提出咨詢,陸紫纓依舊還會耐心答復。有的人喝醉酒,也會進群發洩一番。一個叫“正義之師”的男人,有天半夜進群,聲稱自己投資常春籐九千萬,如果今年年底還見不到錢,就要陸紫纓陪他睡覺。陸紫纓絲毫不見惱怒,仍是溫和地勸說“正義之師”,讓他多一些耐心……


    據阿宣估計,每個人都把自己在常春籐公司的投資誇大了幾倍、甚至幾十倍。因為根據幾位比較能罵的客戶自報數額,已經超過三百億,而我們總共攏到手的資金也就一百億出頭。阿宣說他的郵箱裡有一份原始的投資人記錄,等他有朝一日把記錄發到群裡,羞臊死那些喜歡吹牛皮的家伙。我們不說實話,所以我們成了騙子。秧子們不說實話,所以他們成了秧子。從這一點來看,騙子和秧子是一樣的貨色,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不同的隻是他們賠錢了,我賺錢了。


    對於我們騙子來說,騙到手的錢就算是自己的。因此,我也曾經是資產過百億的人。令我懊惱的是沒有聽阿宣規勸,他主張卷錢走人,可我自負在大學讀過金融專業,非要去股市裡面搏一把。2015年的春天,我假冒高干子弟買通證券公司的一個小職員,一天開了十個賬戶以躲避監管,把五億資金注入賬戶。進入股市一周的時間,我的賬面便盈利三千多萬,一時間我真的以為自己化身資本大鱷,或者是索羅*斯重生。接下來,我每天都在小規模地注入資金,不到一個月就把一百億資金全部投入股市。我親自見證了自己創造的歷史,二三十個億的個股任由我隨便拉漲停,或者是砸跌停。那個感覺好極了,我甚至覺得做上帝也不過如此。美夢易醒,半個月後我便遇到次股災。接下來,那一年的三次股災都沒能躲過,而且都是滿倉下跌。加上需要不斷支付前期客戶的高額利息,一百多億很快打了水漂兒,我甚至都沒聽見響聲。


    5


    我在這間背山臨海的民居裡,住了整整三年。每天都是面朝大海,四季花開,可我的心情仍舊如三年前一樣壓抑,就像春夏之交的海流霧一般濃稠,撥不開,吹不散。每個早晨醒來,我都希望有一場世紀颶風,吹散我心頭的濃霧,讓陽光照射進來。而後,三年迎來大概有十場臺風,我卻依舊走不出我生命的霧霾。記得臺風“山竹”襲來的時候,我攀上民居後面的山頂,任由狂風暴雨肆虐。上山的時候,我還穿戴整齊,下山時身上隻剩下一條內褲。十二級的強臺風瞬間把我掀翻在地,一根斷樹杈劃過我的左臉頰,留下一條長長的傷疤。隻要不做局行騙,我都喜歡一個人待著,靜靜地品享寂寞。人們之所以喜歡熱鬧,是因為他們無法與自己的靈魂獨處。面對不堪的過往、面對自己曾經造下的孽,不是每個凡人都有思考和反省的能力。作為一個人人痛恨的騙子,我一直秉持著餘三叔老派行騙的底線:謀財不害命,騙錢不騙情。因此,每一次做完局,我都會獨自貓起來,總結騙局中可以完善之處。沒錯,我把每一場騙局當做行為藝術,力爭做到盡善盡美,讓人們付出能夠承受的代價以接受的教訓。不承想,我鋪墊五年之久的常春籐,終突破我的從業底線,鬧出兩條人命。這個世界之所以不再美好,就是因為沒有底線的騙子泛濫。


    三年來,能夠讓我心安的就是股市,我用新身份注冊了新賬戶,注入三百萬資金,在一路熊市走下來的大背景裡,我居然還有23%的盈利,超過股神巴菲特四十五年20.5%的復合收益率。可惜的是股市每天隻有四個小時開盤,剩下的二十個小時裡,為了不讓自己抑郁,我開始總結編寫自己運作股票的心得和技巧。


    阿宣已經在三年前就被我打發去了北京,他不喜歡海邊的濃霧,他喜歡大城市,喜歡滿滿的煙火氣。他偶爾做個局,賺取一點生活費,拿不準的時候也會讓我幫他規劃。阿宣受我的影響,晚我一年考取北京的一所野雞大學,我們倆是雷引村歷史上僅有的兩個讀過大學的娃兒,雖然都是擺不上臺面的正經大學。阿宣高考成績沒有達到二本線,是我鼓勵他去北京讀野雞大學的,我的理由是選擇大學不如選擇城市重要。如果說讀大學就是在不同的城市打四年“王者榮耀”,我們有什麼理由不選擇北京呢?即便是一所野雞大學。


    阿宣本來跟我是同一屆的同學,可他讀高一那年腿骨骨折,在家休學一年。阿宣算是我的遠房堂姪,也是我兒時的玩伴,他很聰明,打小就屬於罩著我的人。小時候,我們倆經常一起聽餘三叔講故事,餘三叔還說阿宣有靈性,是個做騙子的好材料。同一年,我和阿宣考進縣一中,看到縣城裡的好多男同學都穿著名牌運動鞋,心裡很是羨慕。為了滿足少年的虛榮心,我們倆省喫儉用半個學期,湊夠了錢,從學校門口那幫社會痞子手裡買了一雙名牌運動鞋。這幫痞子賣的不是假名牌,是貨真價實的真名牌鞋,卻比專賣店裡便宜一百多塊錢,男同學們大都從社會痞子手裡買名牌鞋。合伙買鞋有一個問題,阿宣的鞋碼是41,我的鞋碼是43,公平起見,我們倆買了一雙42碼的名牌鞋。從此之後,鞋輪換著一人穿一天,我和阿宣兩個人歇腳不歇鞋。阿宣穿上大一碼的鞋,走路經常被自己的鞋絆倒,有一回還把一顆門牙磕掉一半。我穿上小一碼的鞋,十個腳趾隻能堅持一上午,到了下午就錐心刺骨一般難受。這輩子個給我小鞋穿的,居然是我自己。半個學期不到,這雙備受煎熬的名牌鞋就被我們倆穿變了形。有一天晚上,我在教室晚自習,阿宣在窗外敲了敲玻璃,擺手示意我跟他出去。我們倆沒有說話,我一直跟著阿宣走出學校,在縣一中校門外的小樹林裡,阿宣從鼓鼓囊囊的背包裡居然掏出兩頂大檐帽,還有兩身保安服。阿宣自己穿上保安服,還督促我快點換衣服。


    我問他:“穿這身衣服干嗎去?”


    阿宣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直接反問道:“想不想要一雙自己的名牌鞋?”


    我說:“想。”


    阿宣說:“那就趕緊換上衣服,跟我走。”


    阿宣還從背包裡掏出一隻手電筒,他按下按鈕的時候,手電筒前段“啪啪啪”地閃爍著藍色的電火花。他把電棍手電筒掛在腰上,又從草叢裡推出自行車,衝著我甩了甩頭,然後一條腿蹬地一條腿跨上自行車。我在“擁有一雙自己的名牌鞋”的引誘下,沒做絲毫猶豫就上了阿宣的自行車。在路上,我問阿宣從哪裡弄來的行頭。阿宣說從學校保安室偷來的,用完了得趕緊還回去。大概用了半個小時,阿宣用自行車把我載到縣裡的工業園區。他把自行車藏在一片灌木叢裡,然後領著我順著牆根走到一座廠房外,並示意我貓下腰來。就這樣,我們倆貓在牆根下。又過了半個小時左右,一個黑影從對面走過來,在距離我們前面五六十米的地方停下來。稍後,院牆裡面傳來一聲唿哨。緊接著,那個黑影也打了一聲唿哨。哨聲過後,“噗通”一聲響動,一件物體從院牆裡面飛了出來。這時,阿宣示意我起身,他整了整頭上的大檐帽,摘下腰裡的電棍手電筒,直奔牆根下的黑影走去。快走到黑影跟前的時候,阿宣打開手電筒,並按下按鈕,手電筒的“啪啪啪”地閃爍著藍色的電火花。


    阿宣憋著很粗的嗓音喊道:“站住!我們埋伏好幾天,終於抓住你們這些竊賊了。”


    手電筒的亮光處,一個壯實的小伙子扔下手裡的大紙殼箱,撥腿便跑。阿宣虛張聲勢地追出去十幾步遠,便折回來,示意我抬上紙殼箱,一路小跑回到藏自行車的灌木叢。我們倆手忙腳亂地把紙殼箱綁縛在自行車後座上,阿宣蹬上自行車,讓我在後面跟著一路飛跑。


    原來,工業園區那座廠房便是某知名運動鞋的包裝倉庫,在學校門口販賣的名牌運動鞋中,就有從這座倉庫裡應外合偷出來的。當天夜裡,我和阿宣把保安裝備悄悄還回學校的值班室,然後各騎一輛自行車,把那箱子運動鞋搬運回雷引村。我們的運氣不錯,這箱子鞋款式很新潮,全部是43碼。我穿上正好合腳的鞋,覺得自己可以飛檐走壁。我安慰阿宣,過些天賣掉幾雙43碼鞋,給他買幾雙41碼的正品鞋。阿宣說不著急賣鞋,免得被人發現。阿宣還說自己已經學會了穿大鞋,43碼也能將就著穿。


    半個月過後的星期一,我們倆以為這件事過去了,便忍不住穿上新鞋去了學校。星期三下午放學後,我在校門口超市裡買了兩個老冰棍,出門後便被那幫盜賣名牌鞋的社會痞子截住,不由分說就把我暴打一頓。阿宣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拎著一根鐵棍衝了過來,但他不善於打架,揮動幾下之後,就被自己的大兩號的鞋絆倒了。隨後,我們倆被帶到一座廢棄的舊廠房裡,一個痞子頭目問我們鞋從哪裡來的。我說,從專賣店裡買的。那個頭目對著我的小腹狠狠踢了一腳,說這款鞋剛剛生產出來,還沒有上市。接下來,我和阿宣又遭一頓毒打,逼我們倆把那箱運動鞋交出來。


    阿宣吐出一口血水,對那個頭目說:“為了一箱子運動鞋,你也不至於搞出人命來吧。”


    那個頭目說:“今天不把鞋交出來,我就弄死你們倆。”


    阿宣說:“運動鞋藏在我們家裡,我在紙箱裡留了一封遺書,把你們裡應外合偷鞋的過程全都寫得明明白白,我們倆如果有人出了意外,你們這幫人一個都跑不了。”


    頭目翻了一下白眼,說道:“我可以不弄死你們倆,但你得把那箱鞋還給我。”


    阿宣說:“你們把我們倆打成這樣,那箱鞋就是補償,如果你們非把那箱子鞋拿回去,我就去警察那裡舉報你們。”


    頭目思考片刻,問道:“就算我不要那箱子鞋,也不能阻止你們舉報我。”


    阿宣說:“鞋在我們手裡,等於我們也用了賊贓,舉報你們就等於出賣我們自己。”


    頭目大概覺得阿宣說的都在理兒,他嘆了一口氣:“好吧,從今天起我們算是上了同一條賊船,但是得讓我出來這口惡氣。”


    阿宣問道:“怎麼纔能讓你出這口惡氣?”


    頭目用手指著我,對阿宣說:“我要麼割掉他的一隻耳朵,要麼斷你一條腿,你們倆合計一下,誰來讓我出這口惡氣。”


    我對那個頭目說:“你不能這麼干,我們選擇把那箱運動鞋還給你。”


    頭目嘿嘿冷笑道:“是你們提醒了我,那箱子鞋隻要留在你們手裡,我們就是一條賊船上的人,你們就不敢去舉報我。”


    說罷,那個頭目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折疊刀,走到我跟前,抓住我左側的耳朵就要割下去。


    突然,阿宣大叫一聲,喊道:“斷我的腿。”


    我當時似乎聽見了阿宣腿骨的斷裂聲,那個聲音不是刺耳,而是刺疼了我的心。等到那幫人離去後,我哭著埋怨阿宣。


    阿宣臉上露出一絲慘笑,他說:“腿斷了,還能長好,耳朵沒了,你就變成殘廢了……”


     


    一陣涼風吹進窗戶,把桌子上的一沓《金融時報》和我的讀書筆記吹落在地上。看來,又一場臺風即將登陸。手機“嘀嘀嘀”的幾聲響,是阿宣發來幾張截圖,還是陸紫纓在常春籐客戶群裡的應對。一個女孩不拿工資,卻還在孜孜不倦地工作,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


    我給阿宣回了一條信息:你跟陸紫纓聯絡一下,三天後帶她到廈門。


    阿宣問道:做什麼?


    我回道:我們做過的孽,老天爺早早晚晚都會找回去的,所以,我這回要主動送回去。


    阿宣問道:你要把什麼送回去?


    我回道:把虧欠常春籐投資人的錢送回去。做常春籐的時候,我們曾經有機會做一個好人,但是我們卻在股市裡栽了大跟頭,纔出了人命案。在哪裡摔倒就要在哪裡爬起來,我準備重新回到股市大干一場,把失去的錢撈回來,賠付常春籐的所有投資人。


    阿宣:炒股撈回來?


    我回道:不!從炒股的人身上撈回來,因為我們那一百億都是被他們洗劫的。


    幾分鐘過後,阿宣回復道:嗯嗯!這個借口我喜歡!做大局就要有一個高尚的目標。


    6


    見到陸紫纓的時候是傍晚,她留著微信頭像上的短發,上身穿著一件黑色背心,下身穿著一條麻色七分褲,露出弧度很美的小腿。至於陸紫纓的長相,真的是一兩句話很難說得清楚。例如她的眼睛不是很大,但仔細看上去,眼角卻是正宗的嫵媚杏核狀。再例如她的鼻子不算高挺,卻是修正筆直如若懸膽,使人過目不忘。陸紫纓長得不是很漂亮,但不難看,五官端端正正,既不張揚也不平庸,讓人看上一眼,便會在心裡生出幾分安逸。


    阿宣拎著兩隻行李箱,帶著陸紫纓一前一後走進民居小院。做常春籐那五年,為了保持神秘感,我很少在員工面前露面,公司的日常管理都是阿宣在做,我幾乎不認識陸紫纓,甚至連面熟都說不上。干我們這一行,講究的是不留下痕跡。所以,我的照片也不會出現在公司裡,員工們對我同樣陌生。


    阿宣介紹完陸紫纓後,她的眼神裡面略有一絲衝動,卻很快平復下來,用不卑不亢的口吻問候道:“滕總好!”


    我很官方地向陸紫纓表達感謝,感謝她三年以來努力堅持工作,並承諾會以恰當的方式對其付出予以酬謝。陸紫纓點點頭,又搖搖頭,她沒有講話,卻流下兩行眼淚,情緒有些難以自制。後來,她聳動著圓潤光滑的肩頭,輕聲抽噎起來。我想她大概是想起自己三年來受的委屈,有點情緒也在情理之中。隨後,我帶著陸紫纓走進客房,安排她洗漱歇息,並讓她半個小時後去客廳會合,然後一起下山喫接風宴。直到陸紫纓走進自己的房間,我纔長長吁出一口氣,因為自打她走進這方小庭院,我的身體裡便湧出一股亂流,我判斷不好這股亂流是多巴胺還是性欲。我是一個自制能力極強的人,這種事情在我身上極少發生,以至於讓我心慌出汗,但是沒有不舒服的感覺。


    回到客廳,阿宣正坐在搖椅上抽煙。分開三年之久,阿宣的圓臉胖了一圈,發型變成近些年流行的“頭頂一撮毛式”。雖說是久別重逢,我和阿宣之間也無需寒暄。


    我問他,近做過什麼局。


    阿宣苦笑一下,說經濟大環境不好,除了愛,什麼都不好做。


    接著,阿宣的臉上略顯隱憂神色,他問我是不是要把陸紫纓吸收進核心團隊。


    我當即否定:“我們的原生家庭和生長環境,使得我們無法逃脫命運的詛咒,難道我還會把天使拉進泥潭嗎?”


    阿宣點點頭:“那我就放心了,我還擔心你一時鬼迷心竅呢。”


    我說:“讓她站在泥潭邊上,我保她泥不沾身。其實,讓天使了解地獄也算一樁善事。”


     


    所謂的命運詛咒,是一個在雷引村婦孺皆知的傳說。我爺爺講過這個傳說,我爸爸也講過,但是他們都不如餘三叔講得好聽。那回,餘三叔喝了酒,看見我和阿宣在村頭大槐樹下玩玻璃彈球,他搖搖晃晃走過來,喘著酒氣彎下腰來,撿起小土坑邊上的三枚玻璃彈球,放在兩個手掌裡使勁搓了三下,然後打開兩個手掌朝我們反復翻著手掌,三枚玻璃彈球已經不知所終。我和阿宣知道是餘三叔在逗我們玩兒,便一人拽住他一條胳膊,讓他講故事聽。餘三叔嬉笑著坐在一盤廢棄的石磨上,從口袋裡掏出一盒香煙,他抽出一根香煙來叼在兩片薄薄的嘴唇上,然後拿著煙盒對著我的小手傾倒出三枚玻璃彈球。餘三叔點上香煙,吐出一口合著濃烈酒氣的煙霧,便講起那個雷引村無人不知的傳說:雷引村曾經出過一位富甲一方的大財主,姓雷,他也是雷引村一戶不姓餘的人家。原來,姓雷的祖上逃荒至此,看好此地上風上水,便在此拓荒安家,日子漸漸紅火起來。數年後,又趕上旱災,江北一個餘姓村子十幾戶結伴逃荒,流落至雷引村。雷家祖上便是逃荒人,曾經立下祖訓,凡遇逃荒者,必接濟衣食。受到雷家接濟的十幾戶餘姓人家,便落戶雷引村,就此告別忍饑挨餓的逃荒日子。耕讀傳世的雷家宅心仁厚,不間斷地接濟著十幾戶餘姓人家,天長日久也讓餘姓眾人養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壞毛病。又過了數年趕上澇災,雷家的莊稼顆粒無收,自家喫飯都成了大問題,便接濟不上外人。於是,十幾戶餘姓人家便有了怨言,甚至天天堵在雷家門口叫罵。叫罵數日後,雷家扛出一袋子白米放在家門口,說這是雷家三十多口僅有的口糧。餘姓眾人哪裡聽得進去,便一哄而上瓜分了一袋子白米。七日後,一干餘姓人家喫完一袋子白米後,又圍攏至雷家門前,討糧叫罵。雷家大門緊閉,不再有人出來解釋。這一日,正趕上鐵拐李在江南探勘洪澇,途經雷引村時看到此景,便上前相詢。十幾戶好喫懶做的餘姓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把雷家說成為富不仁的劣紳惡霸,眼看著全村人快被餓死也不肯接濟一粒米。聽罷眾人控訴,鐵拐李怒從心頭起,口念一訣,給雷家所有宅院上了閉門閂,不讓雷家人出門半步。七日後,鐵拐李回天庭彙報江南災情,恰好聽到江南的土地神上奏,說是雷引村一戶厚道人家不知被哪路神仙上了閉門閂,全家三十餘口盡被餓斃家中……鐵拐李聞言,急忙趕到雷引村雷家查勘核實,發現餓死的雷家人腹中全是稻草和炕土,原來雷家早就絕糧數日。被餘姓人蒙騙的鐵拐李惱怒不已,當即口念一訣,懲罰雷引村的餘姓人家上不為官,下不中舉,仁人絕戶,君子不出,世世代代雞鳴狗盜行騙為生……


     


    我用一周時間,把盤算幾個月的計劃列出來,並與阿宣反復推演,又補上幾個漏洞。定稿之後,我們倆後確認了一遍計劃,隨後刪除所有文件,並將筆記本電腦格式化,不留任何痕跡。接下來,學計算機專業的阿宣被派上大用場,按照我擬好的計劃,他需要編寫一個模擬數字貨幣投資平臺。在野雞大學學到的東西很有限,好在阿宣有悟性,加上他有很強的學習能力,參考國外幾家數字貨幣投資平臺操作模式,開始沒日沒夜地編程。陸紫纓則每天買菜燒菜整理家務,對我和阿宣的事情從來不多問一句。閑暇時,陸紫纓也會陪我爬山或者散步,當然都是我主動叫她陪我的。初見陸紫纓時的那股體內亂流還在,時不時就會湧動一番。後來,我逐漸確定這股亂流是性欲,大概是因為我許久不踫女人的緣故吧。


    我問陸紫纓:“常春籐被查封,三年來一分錢工資沒有,你為什麼還要堅持為客戶服務?”


    陸紫纓大概是怕說錯話,遲疑了會兒,說道:“常春籐是我大學畢業後的份工作,這五年的光陰比我四年大學還開心,即便是警察給公司貼上了封條,我依舊不願意相信常春籐是一個騙局,更不願意相信自己給騙子打工五年……所以,我一直在心裡暗示自己,肯定是滕總遇見困難,他遲早會渡過難關,有一天堂堂正正回到常春籐,把所有錢還給客戶。”


    那天晚上,我和陸紫纓再沒說話,我們倆一前一後爬上山,又一前一後下了山。從陸紫纓身上,讓我看到人們是多麼善於麻痺和欺騙自己,人們隻相信自己一廂情願的事情,拒絕反思。不反思怎麼會有反省,不反省更別提懺悔,這也就是為什麼有些人會反復上當受騙。眾生皆愚,眾生可憐。


    7


    北方襲來股寒流的時候,阿宣編寫的數字貨幣投資平臺完成。經過幾輪模擬測試,我要求的功能基本具備,隻是頁面顯得簡陋。阿宣說骨架是正確的就可以了,頁面裝飾容易弄,等他慢慢拾掇。接下來,阿宣馬不停蹄地飛了一趟波多黎各,然後從波多黎各輾轉去了英屬維爾京群島,這裡是全世界騙子的天堂。每天,全球各地來路不明的巨額資金彙集於此,然後再從這裡的銀行洗到世界各個合法賬戶上。阿宣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在維爾京群島開一個銀行賬戶。臨行之前,我還給阿宣安排了一項工作,招募五十名微信群管理員,月薪暫定兩萬。阿宣說這個事情簡單,整日裡抱著手機聊微信還能月入兩萬薪水,在當下一天就能招來兩億人。我叮囑阿宣不可大意,不要指望每個人都能像陸紫纓一樣忠誠,但至少也要講職業道德,寧要十個蠢的,不要一個奸的。


    雷引村在外面做局行騙的人,都稱是在外面“做生意”。做生意就需要幫手,主事的人便會從雷引村找幫手,因為他們信不過外地人。在行騙的人眼裡,這個世界上隻有兩種人:秧子和騙子。因此,雷引村的人都有強大的防範心理。“生意”做大了的人,回到雷引村找幫手也不是隨隨便便抓幾個人,而是仔細斟酌反復掂量。太聰明的人不要,太奸猾的人更不能要的,便是所謂寧要十個蠢的,不要一個奸的。大多數“生意”都有一定套路,幫忙的人隻負責其中一個環節,主事的人掌管全局。遇到聰明奸猾的幫忙人,用不了多久,就能窺探到“生意經”,偷走“手藝”不說,另立門戶就會成為競爭對手。每逢過年,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回到雷引村,相互間一打量,便知道對方今年賺沒賺錢,賺了大錢還是賺了小錢。在外“做生意”的人們會相互試探,打聽對方做的行當。但是,能夠說真話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數在外做生意的人都是打個哈哈,自謙一聲“倒騰小買賣,賺點白粥錢”。


    在外做生意的人也有講實話的時候,講實話是因為要找合伙人,而不是找幫忙的。例如阿宣,他就屬於我的合伙人。找合伙人就得跟人家說清楚生意的行當,看人家願不願意跟你合伙。說實話也隻說三分,留下七分,算是“生意”的核心機密,就算是親爹親爺也不能全盤托出。但是,我跟阿宣的合伙關繫不是這樣的,每回我都會列計劃,有時候還做成PPT,務必詳盡地告知阿宣“生意”的全過程。有一回,我把要做的局的詳細計劃列出來,阿宣感嘆道,你應該去做編劇。


    雷引村其他在外面做生意的人,逮住一個局就會無限循環做下去,做到全國盡人皆知,纔肯罷手。我不是,我做的局從來不會重復,不重復別人,更不會重復自己。我記得這句話好像是一個姓餘的二流作家說的,沒錯!我做的每一個局都是一個精彩的故事。不諳此道的作家,就算是想破腦袋也寫不出我做的局。


    雷引村在外“做生意”找合伙人,大都會找村裡的本族宗親。宗親裡若是沒有合適人選,纔會找姻親合伙,姻親畢竟是外姓外族。我大哥也是一個例外,他在外面“做生意”多年,沒有找幫手也沒有找合伙人,全憑他一個人單打獨鬥。所以,沒有人知道我大哥做的是哪個行當的“生意”。


    大哥長得很帥氣,個頭雖然不是太高,但是皮膚白淨,有一雙劍眉,還有一個高挺的鼻梁。大哥從小就鼓勵我多讀書,他說讀書就像是演戲配行頭,讀書讀得越多,行頭就越好看。大哥讀過高中,在雷引村可以躋身“知識分子”行列。單獨的“知識分子”頭銜,在雷引村連個屁都不是。雷引村體面的事情,便是在外做了“大生意”,還要在村裡翻新舊房修造庭院,庭院裡要有影壁牆,還要有養錦鯉的魚池,魚池裡還得有太湖石假山,好假山上還有羅漢松。我們家的舊房子是大哥翻新的,他高中畢業就外出“做生意”了。起初兩年,大哥在東莞幫人家看場子。早,是看夜總會的場子,後來又去看賭場。再後來,大哥自己“做生意”了,一年就把我們家的破敗房子翻新了。那一年過春節,雷引村在外面“做生意”的體面人都回來了,免不了喝酒和賭博。那個時候,我還小,我聽餘三叔說,大哥喝酒不行,但是賭博卻是一把好手,正月十五還沒過,就把村子裡的體面人贏了個底兒掉。雷引村的體面人都說大哥抽老千,甚至還特意組了個局,派上十幾雙眼睛盯著大哥的一舉一動。餘三叔說,那是雷引村的一場豪賭,大哥在眾目睽睽之下,卷走了一干人的三,沒有露出絲毫破綻。後來,我聽雷引村的人說,那場豪賭就是餘三叔組織的。再後來,我問過餘三叔。餘三叔矢口否認,說那是好事的年輕人組的賭局。至於是哪個年輕人組的局,餘三叔沒有說。


    那是我後一次見到大哥。他憑借一己之力,不僅還上了父親欠下的賭債,還給家裡翻新了舊屋。破五那天,大哥偷偷塞給我一千塊錢的紅包,叮囑我不要讓爸媽看見,讓我自己留著當零花錢。那個時候,大哥在我心裡就像男神一般尊貴,抽煙的時候尤其瀟灑,用他那戴著鑲寶石大戒指的左手甩開Zippo打火機,點燃香煙後猛吸一口,在吐出一口濃濃煙霧時,“咔噠”一聲彈指合上Zippo。那一年正月十六,大哥臨出門時對爸爸說,等我再回來的時候,就把房子裝修了,砌上雕花的影壁牆。我記得很清楚,大哥用他的新皮鞋的腳後跟跺了跺腳下的泥土,說在這兒挖個魚池,養上一池子錦鯉,換換咱家男人的風水。大哥說這番話的時候,儼然一副大家長的姿態,我爸爸抽著大哥的中華煙,一個勁兒地點頭。那一年春節還發生了一件怪事,雷引村十幾家破敗戶,正月十五晚上在供奉諸葛亮的神龕前都發現了一個紅包,紅包裡裝著整一萬塊錢。一時間,雷引村裡議論紛紛,有大紅包是諸葛亮顯靈,也有人說是雷引村德高望重的餘三叔大發慈悲,更有人說是我大哥餘經天劫富濟貧。聽到眾人議論,餘三叔一副微閉雙目高深莫測的樣子,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但是,我更相信這件事情是我大哥所為,因為阿宣家也大紅包,我見過紅包的樣式,跟我大哥給紅包是一樣的,紅包上寫的都是繁體字的“大吉利是”。我對大哥此舉更加膜拜,打定主意等他下次回來的時候,要向他問個清楚。


    一直到來年春節的大年三十,雷引村的體面人紛紛回來了,獨獨不見大哥的身影。每逢村裡有人問我爸爸,老大怎麼還沒回來。我爸爸都推說大哥業務太忙,要等初一纔能回來。


    我們全家人從大年初一一直盼到正月十五,爸爸每天都去村口張望,甚至騎摩托車到縣裡長途站去候著,可大哥始終沒有露面。村子裡開始出現大哥的風言風語,這些閑話借著酒局和賭局傳播開來,說是大哥學了一身抽老千的技藝,在香港一個大賭局上被人識破後,剁了手腳裝進麻袋填海了。前年正月十五晚上紅包的破敗戶,也大都改了口風,紅包是餘三叔大發慈悲。我媽性格潑辣,聽到這些閑言碎語後,顧不上體面,在雷引村的戲臺上跳著腳罵,罵雷引村人忘恩負義,跟他們那些好喫懶做恩將仇報的祖先沒什麼兩樣。我媽想起那個鐵拐李的故事,把鐵拐李的詛咒罵了一遍又一遍:雷引村的餘姓人家上不為官,下不中舉,仁人絕戶,君子不出,世世代代雞鳴狗盜行騙為生……我媽罵到嗓子充血失聲,直到我三姐把她拖回家來。


    正月十六晚上,爸爸對全家人說,已經多半年沒有老大的消息,手機號都銷了,大概是出事了。聽爸爸這樣一說,三姐當場就哭出了聲,我媽隻能捶著牆抽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們家過了一個慘淡的春節,一天到晚沒有人講話,我媽一直到二月二纔能沙啞著罵我和我三姐。


    許多年過去了,大哥仍舊沒有消息,他就像是雷引村的一個傳說,再也見不到他的身影。失去大哥,我等於失去一切,大哥是這個家裡讓我感到有溫度的人。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失去父母,也不想失去我大哥。其實,我一直堅信大哥會回來,會在下一個春節回到雷引村。回到雷引村的大哥,依舊光彩照人,依舊會把所有體面人贏個底朝天。大哥一定是被麻煩事纏住了脫不開身,等他解決掉麻煩,肯定會衣錦還鄉,肯定會大殺四方,肯定會給那十幾家破敗戶再紅包……


    我突然想起了陸紫纓,她對我的期盼與我對大哥的期盼何等相似。想到這一層,禁不住對陸紫纓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層。也許,我和陸紫纓骨子裡是一樣善良的人。的區別,她是秧子,我是騙子。


    這些年來,我刻意在珠三角一帶做局,目的就是想打探到大哥的消息。時至今日,仍是沒有關於大哥的絲毫消息。


     


    阿宣走後,我和陸紫纓像往常一樣生活。她買菜、煮飯、整理家務,我喫飯、發獃、修改完善我的計劃。某一日,黃昏時分,北風停了,我和陸紫纓照例去海邊散步。那天本應該是爬山,因為我和陸紫纓基本上一天爬山、一天沙灘散步。可那天出門後,我發現陸紫纓沒有穿登山鞋,而是穿了沙灘鞋。於是,我們臨時改了慣例,又去了海邊。陸紫纓的性格便是如此,大大咧咧不拘小節,也會忽略細節。對於我這種能夠看清楚針眼兒不是橢圓形而是水滴形的人來說,我寧可自己像陸紫纓那樣,活得粗糙一點。也許,我和陸紫纓恰好能夠實現性格互補,一個精明剔透,一個大而化之。這些天來,我甚至開始憧憬我們一起建立家庭,還會生幾個孩子。但是,對於恪守雷引村老派騙術的我,深知古訓不可違:謀財不害命,騙錢不騙情。隻要我把陸紫纓當成秧子,我們之間發生了愛情,我便是在騙她的情。可是,如果我把陸紫纓拉進泥潭,我們倆發生了愛情,就屬於同流合污了。呸!我在心裡狠狠地吐了自己一口:我怎麼可以禍害自己喜歡的人呢。


    那天傍晚,霧氣有些重,兩三百米開外的沙灘上什麼都看不見。就在此刻,遠處從霧中走來一個翩翩青年。相距大概五十米時,我認出對面走來的青年竟然是晏河。空曠的沙灘上,躲無可躲,我隻能硬著頭皮迎上去。做局一直都讓我很有成就感,這種成就感源於智商的優越感,總之,我策劃的每一次騙局,都能讓我找到良好的感覺。一朝行騙之後,尷尬也危險的事情,莫過於他日江湖遇見秧子。好在江湖足夠大,我們基本上不會在同一處地方重復做局,日後能夠遇見秧子的機會幾乎等於零。可事有湊巧,偏偏在這個靜寂的小漁村裡,遇見晏河。我記得晏河的籍貫是閩東,那麼在此處遇見他,也並非意外。嚴格意義上來說,晏河不屬於秧子,而是騙子的幫兇。況且他也沒有喫虧,他隻為我工作了半個月,我卻給“假記者”們發了一個月的薪水,而薪水就是做局騙來的錢。


    在相同的距離,晏河也認出了我,他竟然很興奮地奔跑過來:“米總,米總啊!太好了……太有意思了。”


    陸紫纓看了我一眼:“米總?”


    我瞬間調動起全身心的精力,用真誠的眼神盯住晏河的眼睛,溫和地問道:“什麼太有意思了?”


    晏河猛然蹲下身體,然後跳將起來,凌空還踢出一個芭蕾舞的空中擊腿。落在沙灘上後,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從晏河的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來看,他對我非但沒有一點敵意,還有一種故人相逢的驚喜。於是,我穩住心神,等著晏河回答我的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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