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巳對醫院都已經很熟悉了，不奢求能找到車位。她先把梁父送到門診樓，讓他找個椅子坐下等她，然後她把車開去外面的私人停車場，接著一路小跑回來，領著梁父去見熟人。

對方給他們安排了病房，讓先住著，明天一早空腹了再做各項檢查。

梁父嘟囔：“那還不如明兒一早來呢。”

梁巳說：“住一晚你明天八點就能做檢查。要是明天來，可能要餓肚子到中午。”

梁父不再說什麼，但也不往病床上躺，說要下去轉圈兒……好在護士阻止了，不讓他隨意下樓。這回安排了個單間，梁父並不滿意，他更喜歡三人間。但梁巳很滿意，因為梁父住三人間愛左右打聽，問人家得了什麼病，因為什麼得的。人家都不想說，他還一個勁兒地問，問得人家可尷尬了。

傍晚前她先給梁父買了份報紙，然後拿著熟人給的職工卡，去職工食堂打飯。梁巳先給李天水回了個電話，要他放心，隨後排在一位孕婦後面打飯。孕婦看著有八九個月，準備端一碟辣子雞丁，這時一位婦人過來阻止，說她怎麼是個饞貓，醫生叮囑多少回不能喫辣了。

梁巳聽見聲音，看了這婦人一眼，又看了眼她斷掉的小拇指，背過身去拿別的菜。

婦人還在身後朝孕婦說著，說已經托人訂好床位了，等臨產了住好的房間，有月嫂專門伺候的那種。孕婦聲音很嬌氣，一聽就是從小被捧手心長大的孩子，她說她婆婆讓住普通產房，她給幫忙帶孩子，說用不上月嫂。

這婦人變了語氣，說已經訂好了，住就住好的產房，一個女人一輩子也纔住一兩回，這錢不能省，而且必須讓月嫂伺候足月，婆家要是不出這錢，她爸有退休金。母女倆親昵地聊著，打好飯，去了就餐區。

梁巳打包好飯，繞開她們，回了病房樓。等梁父喫好安頓好，她下樓散步，走了會兒感覺累，隨意坐在了一處長椅上。

她雙手放在膝頭，在長椅上靜坐了很久很久。然後拿出手機，打給李天水，告訴他，她剛纔看見自己的親生母親了。她在陪她的女兒做產檢。

她說很奇怪，按理三兩歲的小孩兒應該不記事兒，但她竟然能記得她親媽愛賭錢，經常用一根繩子套在她腳踝上，把她拴在桌子腿上鎖在家裡，出去打麻將。而她為了用力撐開那條繩子，腳踝總是被勒出紅血印。

她還記得她親媽是個狠人，為了戒賭癮，把自己的小拇指都剁掉了。

她還記得她親媽把她扔在福利院，當時挺著很大的肚子。

本來對這些沒絲毫記憶，但剛看見她親媽，這些畫面全在她腦海裡出現了。她也不清楚是真實的，還是自己臆想出來的。

但她能確定的是，當年她媽遺棄她，直接原因是她媽懷孕了，準備再婚，而自己是她的累贅。因為早在十年前，她就找到了她的親生母親，就在鄰市的一個縣城，相關的各種情況也了解了一些。為什麼要這麼做？大概出於某種惡毒的心理，她就想看那人在遺棄了自己之後，她有沒有遭報應，有沒有淪落街頭。

可是，並沒有。她不但沒有遭報應，反而過得很好。夫妻和睦，兒女健全。她的善惡觀被撕裂被顛覆，原來真實的人根本不是教科書裡說的那樣：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好人一生平安。

後來她花了幾年的時間，費了好大的力氣，纔接受了這個復雜的成人世界。接受了她親媽遺棄她之後，確實生活得很好這件事。也接受了原來作惡的人，也會心安理得、從從容容、地久天長地活著。

她說自己十年前見到她還會憤怒，還會有各種陰暗惡毒的心思。

如今見到卻沒那麼憤怒了，隻有隱隱的惡意，她的女兒竟然也能懷孕？

不都說父母要為孩子積德，否則會報應到後代身上嗎？有比母親遺棄了自己的孩子更罪大惡極的事嗎？

她輕輕地說著，壓在心裡的團團濁氣隨著她的話逐字逐句地消散。

這原本是她心底不可與人分享的秘密，大概裝了太久，久到如今她張開嘴，就會有大攤大攤的污穢物吐出來。

她逼著自己打電話給李天水，逼著自己把這些秘密攤在陽光下，正視它、面對它，狠狠啐它一口，扔掉它。

等結束了通話，她又打給梁明月，撒嬌地喊她姐，說自己好愛她。

梁明月罵她有毛病，可她一點也不嫌難聽，繼續說著肉麻的話，說她們能做姐妹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如果說被遺棄後遇上好的事，就是遇見了她的姐姐和養父母，成全了他們，成全了他們這些毫無血緣關繫的家人。

梁明月問她在醫院累不累，她說不累。姐妹倆小聊了會兒，掛斷忙各自的事兒。沒一會兒，她微信收到幾張圖片，梁明月讓她隨便挑倆包。梁巳回她，說她已經不需要這些包了。

等結束了這一切，她內心很清楚，她並沒有完全釋懷。可那又怎樣呢？她知道自己在未來的五年、十年，或二十年的某一天裡，會完完全全地遺忘掉這件事。

她閑步走到醫院門口，買了一塊烤紅藷，拿上去給梁父喫。

梁父喫著紅藷，看著新聞聯播，操著港珠澳大橋什麼時間會通車的心。梁巳幫他調整著病床的高度，說：“爸，您還是先操心自個兒吧。”

梁父一小勺一小勺地挖紅藷喫，他喜歡烤紅藷，不需要用牙嚼。邊喫邊吹他跟梁母的戀愛史。

“你媽啊，那時候纔二十二歲，頭發黃黃的，面相干巴巴的，一看就是營養不良導致的。不過那時候大家都喫不飽肚子，各個臉上戳個小坑，大半天纔反彈回來。”梁父說，“我跟你媽回相親，是在供銷社裡頭，我們倆老遠瞅一眼，我沒看上她，她嘴上嫌我個頭矮……但我感覺她口是心非。”

……

“我家那時候條件可好了，我是個小干部，跟我說媒的都踏破門檻……”

梁巳沒忍住，插話：“我媽條件也不差啊，她說她是播音員……”

“播音員隻是還行，那時候厲害的是供銷社售貨員……你知道售貨員吧？就是站櫃臺賣生活必需品的，大家亂巴結……”

“行行我知道了，你們相親後呢，我媽怎麼口是心非了？”

“你媽親自找來我工作單位，說咱倆不行……”

“我媽親自去找你？說沒看上你？”

“你別打斷讓我好好說。”梁父坐直了，神氣地說，“我原本沒看上你媽，但你媽上門來找我，故意引起我的注意……”

梁巳爆笑，聽不下去了，這跟梁母說的完全不一樣。梁母說自己根本沒看上他，嫌他小矮個，是他死乞白賴地上門。梁父還在慷慨激昂地吹牛，梁巳接到李天水電話，問她在幾號病房樓。

梁巳站在病房走廊迎他，他風塵僕僕地從樓梯間上來，說：“剛好來這裡辦事，順路過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