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鷹，1947 年生，女，浙江鄞縣（現寧波市鄞州區）人。上海作家協會專業作家。40 年來出版 30 餘部作品，包括長篇小說《你為誰辯護》《我為你辯護》《丹青引》《長街行》等、中短篇小說集《一路風塵》《相思鳥》《意外死亡》《前巷深·後巷深》等，另有多部散文集。曾獲第十一屆“五個一工程”獎、第四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第四屆“上海文學藝術獎”優秀成果獎、第三屆人民文學獎等。

魯敏，1998年開始小說寫作。代表作《六人晚餐》《奔月》《夢境收割者》《虛構家族》《荷爾蒙夜談》《牆上的父親》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馮牧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小說選刊》讀者喜愛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北京文學》獎、《上海文學》獎、《作家》金短篇獎、“2007年度青年作家獎”，入選“《人民文學》未來大家TOP20”、臺灣聯合文學華文小說界「20 under 40」等。作品譯為德、法、瑞典、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土耳其文等。江蘇省作協副主席。現居南京。

田浩江，首位與美國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簽約20年的中國歌劇演唱家，並與世界範圍30多個重要的歌劇院合作過50多部歌劇，演出超過1400場。他還在十幾部中國原創歌劇的世界首演中擔任過主演。田浩江是iSING！國際青年歌唱家藝術節的創始人兼藝術總監。他的英文自傳《歌劇人生》被選為美國林肯表演藝術中心繫列書籍。他於2014年獲美國丹佛大學終身成就獎，2019年獲得俄國“BraVo”國際藝術家評選委員會頒發的“歌劇男聲”獎。田浩江還在2021年得到美國曼哈頓音樂學院的榮譽音樂藝術博士學位。近年開始散文寫作。

紀念碑（下卷）（王小鷹）

下卷  青瓷麻將

入麻將局  如入紅塵

煉品煉性  方圓動靜

方如行義  圓如用智

動如逞纔  靜如遂意

得勿驕狂  失亦坦蕩

渾涵寬大  斯為上乘

——錄佚名牌友句

32

史引霄在以後的幾十年日子裡，每每想起自己曾經用冗長的絮叨喚醒了昏迷中的平楚，便會油然而生成就感！那個下午她跟平楚說的話，沒打過草稿，沒有深思熟慮，情由心生，言隨情出，故而那樣綿長，那樣生動。

平楚蘇醒後，陸醫生馬上為他做了一次全面檢查。陸醫生驚訝平楚的狀態恢復得那麼快，壓迫腦神經的血塊竟被吸收得幾乎看不見了。史引霄向陸醫生的高超醫術表達由衷的欽佩和感謝，陸醫生撩了下頭發，很認真答道：“這是病人肌體發生的奇跡！引霄書記，你不要忽視了你的作用哦！”

史引霄是恨不得馬上就帶平楚回上海的，可是陸醫生特別謹慎，讓平楚轉到普通病房，留院觀察三天，生命體征都還平穩，這纔同意讓平楚轉回上海繼續就醫。

陸醫生說，平楚同志可能會留下後遺癥，其一，語言能力減退，說話會含糊不清；其二，右半邊手腳麻痺行動不便，要加強功能性康復訓練，也許會有所改善。對於這個結果，史引霄已經是千謝萬謝的了，隻要平楚眼睛會脈脈深情地注視著自己；隻要平楚會咧嘴露出珠貝般的虎牙朝自己微笑！

瓢城市醫院專門撥出一部救護車送平楚去上海，說是市委何書記特批的，並且得到了市委委氈們一致贊同。何書記說：平楚同志是為瓢城和瓢城人民做出過重大貢獻的，他現在得病了，我們難道不應該伸出援手幫他一把嗎？

史引霄考慮到平楚的病情，便接受了何弱之的好意。她悄悄跟代表何書記前來送行的市府孫副秘書長道：“這救護車的費用，一定得由我們家屬承擔，屆時我與司機直接清賬如何？”孫副秘書長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笑道：“引霄書記你盡管放心，這位司機是救護大隊有開長途車經驗的師傅了；隨車的重癥病房護士，也是瓢城醫院技術全面的護士了。有什麼需求，你盡管跟他們提出來。”

來送行的還有瓢城市府辦公室的小翁秘書以及縣委宣傳部的艾部長。小翁姑娘幾日前沒把史引霄一行留在迎賓館喫午餐，回去已經挨了孫副秘書長好一頓訓，此刻見了史引霄幾人還有些忸怩不安，靦腆道：“引霄書記，我們何書記原是說好要來送您的，省裡臨時召開重要會議，他昨晚趕去省城了……”史引霄打斷她道：“本來就不用來送的嘛！代我向何書記和阿香問好，謝謝他們的招待。”

護工們把平楚送上了救護車，隨行的護士因要照顧病人，仍是一身白衣白褲白帽白口罩，隻口罩沿上方一對俊目撲閃撲閃，含著笑意。史引霄一把捉住她的手道：“你就是綠野呀，怎麼不早說呢？真要好好謝謝你了！”

綠野道：“不謝，自家人嘛。”又道：“我爹也是一定要來送行，是被我嚇住的。我說市裡縣裡領導都會去送大姑媽大姑父的，你想去搶風頭啊？我爹便退縮了。整了一包土特產，我都放車後備廂了。”說罷喫喫地笑起來，隔著口罩聲音像哼吟小曲般。

玉原想跟綠野一起乘救護車，好給綠野做個幫手，一起照拂楚爸爸。可是史引霄堅持要坐在救護車裡，她說她不坐在平楚身旁，她心不安，平楚心也不安。綠野便道：“青玉姐，你放心，我一個人能行的。”史引霄因道：“我也可以搭把手的嘛！”

眾人正待上車，遠遠地，晨風送來一波一波的呼喊：“大姐——大姐——”曉霧漸散，兩個人像暗房顯影液中的照片，一點一點清晰起來：卻是麥佬與水珠！麥佬一瘸一瘸，上氣不接下氣的；水珠挽著隻鼓囊囊的旅行袋，也是滿頭的細汗，胸脯小山丘般起伏。

史引霄嗔道：“麥佬水珠，要你們趕來送行做啥？”

麥佬不待喘平氣，便道：“大姐，不是來送行的，我讓水珠這就跟你回上海！我們家三間茅舍兩張嘴，沒啥好收拾的。你看平楚大哥一回家，是不是更需要人手了？”

水珠臉漲得血血紅，道：“大姐，你就讓我去吧，否則麥佬他要聒噪不停了。”

史引霄不再阻攔，道：“麥佬啊，那我就把你老婆帶走了呢！”麥佬嘿嘿笑道：“說不定麥蛹做生意也會到上海去呢……”

於是，青玉讓南渡坐小貝邊上的副駕駛座，自己和水珠坐後座；綠野扶著史引霄上了救護車，就坐在平楚擔架床邊上的靠椅上。史引霄捏住了平楚涼涼的軟軟的手，心裡道：“平楚，我們又要渡江去上海了。”

救護車在前，小貝緊隨其後。後來小貝說，回程的車開得太爽了，不僅車速快，並且一路通行無阻。

車啟動的時候，史引霄看了看表，七點纔過幾分鐘。說好是要趕早，中午時分可從揚州渡江，傍晚有望趕到上海。救護車沒有側窗，史引霄借著司機的前窗望出去，碧空如洗，白楊樹簇簇新綠綴成天地間的帷帳，青青麥田與泛黃的稻田相間，一派錦繡。

臨回上海前一晚，史引霄跟青玉商議究竟將平楚送哪家醫院繼續治療。青玉的意思，讓楚爸爸上她的醫院，方便她親自負責楚爸爸的身體康復。史引霄一是擔心青玉的醫院路太遠，家裡人探視起來不方便；二是怕那麼重的擔子壓在青玉瘦弱的肩上，她能挺得住嗎？史引霄主張送平楚到區中心醫院治療，中心醫院有顧觀我醫生和杜蘅醫生在，他們對平楚的身體狀況一直以來比較了解；再則，自己區裡的醫院，上上下下都熟悉。青玉後同意了霄媽媽的意見，心想，自己爭取每星期都回家一趟，配合顧醫生杜醫生對楚爸爸的康復治療。

然而她們都沒料到，救護車過了入上海的收費站便被兩個穿白大褂的急救人員攔下了，聲稱是文藝醫院急救大隊的，奉命到此接送著名畫家平楚同志入院。史引霄跟青玉對視了一眼，文藝醫院怎麼會曉得平楚得病？又怎麼會曉得送平楚回上海的車此時此刻會進上海？

離收費站五十米外的路邊，真停著輛救護車，正從車上下來一位戴太陽鏡的男士，一邊朝她們揮手，快步向她們走來。

史引霄迎上去，問道：“同志，您是文藝醫院的……”

不不不，我是美協創聯室的，我姓陳。史區長，你們叫我小陳好了。”那人摘下墨鏡，伸出手與史引霄握了握。

史引霄長長地“哦”了聲，道：“小陳同志，這是怎麼回事？”

小陳頭發齊頸，卷曲的長發被公路上的風吹得零散了，他五指撐開插入發中理了理，又戴上墨鏡，道：“史區長，我們得知平楚同志在蘇北老區采風期間不慎發病，領導很重視，從美協辦公室、創聯室及人事部門各抽調一位同志成立了平楚同志醫療協調小組。我們查閱了上面關於文藝干部享受醫療保健級別的文件，平楚同志完全應該入住文藝醫院干部病房。我們馬上與文藝醫院醫務處取得聯繫，文藝醫院十分配合我們的工作，派出了救護車。我是昨天跟瓢城醫院聯繫的，得知你們今天一早出發返滬，下午三點，就在這裡等候了。”

史引霄瞄了眼手表，已是五點多鐘了。讓人家等了兩個多小時，實在有點不好意思，忙道：“小陳啊，太讓你們費心了！瓢城醫院沒告訴你，他們有救護車送嗎？再說，我們也聯繫好了區裡的中心醫院……”

小陳隨即打斷道：“史區長，區中心醫院醫療條件哪裡比得上文藝醫院啊？我們現在的出發點，就是看怎麼樣更有利於平楚同志毛病的治療，你說對吧？你看，文藝醫院的急救車都等在這裡了！”

史引霄又跟青玉對視了一眼，她們母女已經默契到從對方的眼神中就能曉得對方的看法，於是史引霄便對小陳道：“好吧，恭敬不如從命了！”

史引霄是被小陳說怎樣更有利於平楚同志毛病治療的話打動的，當然啰，文藝醫院無論是病房條件還是醫療水平都要高出一籌。她便跟瓢城醫院的救護車說明了情況，又跟綠野道：“也好的，你們現在返程，明天午前能返回醫院了。一定代我謝謝你們侯院長，謝謝陸醫生哦！”又道：“綠野你跟你父親說說，讓他抽空到上海看看，你陪著一同來，就住大姑媽家。”

兩邊救護人員齊心協力將平楚移至文藝醫院的救護車。因了小陳的緣故，史引霄便讓青玉帶水珠跟救護車走，路上好照顧平楚。自己便邀小陳上了小貝開的轎車，南渡坐副駕座，自己和小陳坐後座。一路上，她極想問問小陳，美協是如何得知平楚發病的消息的？終究沒有開口，擔心讓小陳誤會。

小陳先向史引霄問了平楚病情發展的狀況，又客套地說了番安慰的話，美協領導已跟文藝醫院醫務處表了態，要用好的藥，上好的醫療器械，盡比例的報銷。隨後，話鋒一轉，笑著，口氣也曖昧起來：“史區長，有件事，現在提可能不太合適。可是……”

史引霄側臉盯了他一眼，這小陳在車裡還戴著墨鏡，又有幾縷彎曲的散發遮了半張臉，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因道：“什麼事情？有什麼合適不合適的？說吧說吧。”

小陳中指將墨鏡往上推了推，道：“情況是這樣的，本屆全國美展，畫家們都踊躍投稿，件數遠遠超過規定的數目了。美協便成立了一個專家評選組來甄選後送展的作品，這些專家不僅有知名畫家，還有美術評論家，甚至還請了文學、歷史學方面的權威人士參加，就是希望評選能公正、透明、全面……”

史引霄肚子裡已明白什麼事了，打斷他道：“小陳啊，你就直說好了，平楚的作品落選了對吧？”

小陳略有些尷尬，支吾道：“其實，平楚同志的作品我個人還是很欣賞的……哦，專家組對每幅作品都有評語，回頭，我可以把平楚同志的評語找出來……”

史引霄笑笑，道：“不用了，我們尊重專家組的評判。”心想，跟平楚的病情比起來，參加不參加全國美展已經不重要了。不過，暫時是不能讓平楚曉得這個結果，否則，會對他的康復治療十分不利！

小陳聽史引霄這麼表態，神色便自然了許多，道：“抽個時間，美協派人把平楚同志的作品送回家？”

史引霄道：“不急，美協放一張畫的地方總還有吧？到時候，我讓家裡人去美協取回就是了。”

南渡扭頭插道：“引霄阿姨，讓美協送回家不好麼？美協有車，對吧？”

史引霄鎖眉瞪了南渡一眼。還是小貝曉得史區長的意思，道：“沒關繫，到時候我開車去一趟美協，方便得很。”（未完待續）